金殿之上,李邦華麵色越發的難看。在他眼中,立在禦案上的目錄如同銅墻鐵壁,如同從天而降的如椽史筆,壓垮了任何可能的辯解言辭。 李邦華知道皇帝問的話是什麼意思,可是他為人自有風骨,不是強詞奪理之輩。楊漣這幾封奏疏,周嘉謨主持的廷議,他當然都知道,當時也沒覺得怎麼樣,現在回頭想來,尤其是將熊廷弼與前任後任對比,確實感覺到了不對: 萬歷四十八年這次罷免熊廷弼之後,袁應泰接任,沒過幾個月,時間來到了天啟元年,沈陽、遼陽接連失陷,經略袁應泰自盡殉國。 沈陽是如何陷落的呢?袁應泰滿懷仁義道德,把熊廷弼始終保持警惕、堅決不肯放進城的韃塔爾饑民放進了沈陽城居住,結果這些前來依附的韃塔爾饑民與東金裡應外合、開門獻城;遼陽呢?仍然是裡應外合,城中韃塔爾和東金奸細放火亂城,東金大軍乘勢攻入。 遼沈二城死難無數。 在實際任事上,尤其是麵對邊關戰事這等具體大事上,袁應泰顯然遠不如熊廷弼,正是他之所為害死數十萬軍民。 這等國事大壞、邊疆危急的時刻,朝中諸公又想起了熊廷弼,再次啟用了熊廷弼。 既然一到危急關頭就想到熊經略,再次啟用就給予充分信任和授權吧?沒有。 啟用熊廷弼為經略的同時,禦史方震孺請求給王化貞升官,允許王化貞“便宜行事”,於是王化貞掛右僉都禦使銜,巡撫廣寧。 一經略,一巡撫,在同一個遼東,皆掌軍政大事,令出兩門,肇始於此,肇始於方震孺的舉薦。 身為行政長官的巡撫王化貞掌軍十三萬,“廣寧兵十三萬,糧數百萬,盡屬化貞。廷弼止援遼兵五千人”,身為遼東最高軍事長官的經略熊廷弼掌軍隻有五千。 然後,就是天啟二年掌軍十三萬的王化貞“便宜行事”,廣寧大敗,遼民南逃,遼西盡喪。 遼西盡喪,被斬首的卻是隻有五千兵力的熊廷弼;同判死罪的王化貞,到現在也沒斬首,還活著。 方震孺是何人?東林點將錄,天敗星活閻羅,與左光鬥並列三十六天罡,毫無爭議的東林黨。 李邦華越想、越是對比,心中越無法平靜,臉色越難看。 看著麵色灰敗的李邦華,王戰心下也是深深嘆息。 王戰讀史之時曾將這一段時間的事件仔細梳理了幾遍,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王戰從小到大印象最深的對聯就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對這對聯之中的家國情懷敬仰了許多年,結果這段歷史越讀越是心驚、越讀越是遺憾。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看著臉色難看的李邦華,王戰念出了那副對聯,“你知道朕為什麼對熊廷弼的事情了解的這麼多嗎?因為顧憲成的這副對聯是朕最喜歡的,所以,朕特別注意與東林相關的事情。可是,朕了解的越多就越失望。” 王戰的語氣仍然沒什麼變化,但不隻李邦華,連徐光啟的臉色也灰暗了下去,似乎背都有些駝了。劉宗周等人的臉色也不好看——他們一直認同或比較認同的君子似乎沒那麼君子。 “顧憲成的對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好不好?當然好。再過一千年一萬年仍然好,非常好。關心時事,心憂國家百姓,當然好。” “關心而不可解,於是聯絡有誌一同者,傳播理念,使聲音由天下而入朝堂,也沒什麼不可以。朝廷就是要集思廣益、就是要聽取不同的意見,否則怎能兼聽則明?” “但是與自己意見不同的就斥責為小人,私拆他人信件,窺伺君臣私信,乾預朝廷選官取士,此是君子所為?聖人不是說君子和而不同嗎?如今不同的就斥責為小人,這是君子嗎?最根本的一點,東林諸公眾正盈朝之後,國事日盛還是日衰?遼東復土還是失土?國用匱乏,前線軍士糧餉不繼,升鬥小民本已生計艱難,卻連年遭受加征,擠出口中之食供養邊關將士,自己家饑寒交迫,當此之時,諸公族中的田畝可曾納賦一鬥?加征遼餉之時,諸公可曾納稅一升?若沒有,仁在哪裡?義在哪裡?忠、孝又在哪裡?諸公關心的又是家、國、天下四字之中的哪一個字?” “親賢臣,遠小人,對朕、對大曌億萬黎民來說,究竟誰才配稱一聲君子、誰才是賢臣?” 王戰的疑問回蕩在闊大的皇極殿。 至此,王戰將第一次召開大朝會時沒有說的一些事實全拋了出來,這些事實、這些話本就是王戰特意留給李邦華他們這些南方大臣的——王戰覺得,僅僅給他們看報紙是不夠的,還需要當麵轟擊一番才有助於他們的轉變。 轟擊之中,還加上了看劉若愚新提供的陳年奏折、簿冊得來的東西,分量十足,火氣亦十足。 大殿之上,眾臣聽著皇帝一步一步的道來,心中不斷的激蕩翻覆。激蕩之中,大殿淪入靜寂。 ...... “聖上,聽聖上一言,微臣羞愧不堪,請聖上準許臣歸老田園。”半晌之後,李邦華開言,沒有了任何質疑與辯解,隻有引起歸老田園念頭的羞愧。 他不是那種不要臉的人,聽了皇帝所說的種種,並未懷疑皇帝所說的真假,而是實實在在地感到了無地自容。 “不要動不動就歸老田園。”王戰猛一揮手,“遇難即退是忠君報國之道嗎?朕不是要羞辱你們,朕是要用你們,可你們若不能與朕一樣的考慮國家百姓,朕便不能用你們。總不能朕要向富人收稅,你們卻一個勁的向升鬥小民下手,然後朕還要給你們官位、俸祿,讓你們吃飽喝足利用手中的權力去護著那些已經富得流油的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去壓榨那些饑寒交迫的人,天下沒有這個道理。朕不會為了一個能容人的虛名而害了天下百姓。” “近十年來,大曌連連敗仗,如今關外可還有大曌立錐之地?將士在前線浴血奮戰,急需糧餉器械,然而朝廷已經加征了多久?又拖欠了多少將士的糧餉?朕一個月之前在這殿上就說過,浴血奮戰、保家衛國的軍人不該饑寒交迫,朕不能停發軍餉,然而軍餉又從何而來?繼續盤剝升鬥小民嗎?朕不要空談‘不與民爭利’,朕要的是實策與實乾,要的是民富、國富、兵強。” 王戰再度站起身,語帶沉痛地俯視著李邦華,沉痛之中亦透漏出雄心壯誌,“你,肯不肯放下空談,與朕實乾?肯不肯放下門戶之見,齊心為國?” “......”聽懂了皇帝的意思,雖一時未能說什麼,但李邦華慚愧至死灰般境地的心裡瞬間騰起了一股火焰。 麵對皇帝的質問與最後的期許,他終於明白了,灰敗麵色之中泛起了潮紅,心裡真切感受到了關乎大曌未來的最真實的希望。 “微臣慚愧,微臣自以為讀聖賢之書,秉承先聖大道,凡事有理而無愧,今日聽聖上所言方知所行甚遠,不過是自以為是罷了。蒙聖上不棄,微臣從此定當盡心竭力相助聖上,讓百姓富足安樂,讓大曌永享太平。” 他端正了一下身姿與衣冠,如同拜見啟蒙老師一般,鄭重三叩首。 “微臣定當盡心竭力相助聖上,讓百姓富足安樂,讓大曌永享太平。”殿上群臣隨之齊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