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科舉 二 聖人真意(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6017 字 2024-03-21

聽到皇帝的問題,劉宗周凝眉細思,並不急於回答——他要仔細想一想。   對於皇帝說“要按照聖人之真意去加強科舉”,他還是十分欣慰的。   他也聽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皇帝知道,不可能每個人都成為格物科的鉆研者,有成就的必然是極少數,但對大多數中上之資的也應該量才而用。對於某些方麵極不擅長、某些方麵又極擅長的偏才天才,皇帝也要用,且還要要大用。   這也符合因材施教、量才而用的教化之道。   但他不明白,皇帝為什麼忽然如此強烈的強調聖人真意。就他個人來說,不是不喜歡,喜歡,非常喜歡,但是不明白這是從何而起,這令他感到疑惑。隻能看到好處,卻不知好處從何而來,這是真儒者所不喜歡的。   劉宗周不明白,王戰也不明白如此直白的道理劉宗周為何如此沉吟,但王戰對聖人真意的強調確實是像劉宗周想的那樣,是有源起的:   擁有彼世記憶的王戰,知道印第安人被誰所屠,知道黑奴被誰所賣,知道誰把福壽膏賣給了中國人,知道許多其他相似的史實,所以他絕不願意華夏被貌似善良、實則殘暴的極西天方沙漠的一神教侵蝕,故而現在就要在官方科舉層麵堅決的豎立起四書五經作為華夏道統的地位。   王戰認為,隻有精神思想行進在華夏文明的大道上,大曌科舉改革之後的格物致知的成就才能真正為華夏強盛出力,否則,一旦被天方沙漠那幾個一神宗教洗腦,研究出來的成果為誰所用可就不一定了,甚至作用截然相反,成為扣關侵略、屠戮華夏百姓的利器——畢竟,那邊的那幾個一神教,都宣稱自己信奉的那個造*物*主是唯一的真神。   那幾個一神教,它們雖然彼此爭殺不休,但它們的經文中都有一個根本的共同點,就是告訴信徒,要把所有不信奉它們唯一造*物*主的人都消滅掉。雖然用詞不一樣,比如也裡可溫教對信徒說“你的神也赫瓦把城交付你手,你就要用刀殺盡這城的男丁”,朔教則直說“砍掉不信本教之道者的手指和腦袋”,但主旨意思都一樣——毀滅你,毀滅與他不相同的你。   事實上它們自己就在持續千年的爭殺不休,為的就是證明自己信的那個才是唯一真造*物*主。這種自封的唯一而且是神級的唯一,決定了它們每一個都必然是極其排他的、不允許共存的——不排他怎麼能是唯一呢?大家並排站成一排,一律平等,那還是唯一嗎?隻能排他、殺戮。   之所以還互相共存著,還允許不一樣思想學說的人共存著,隻是因為力量不足而已,不得不眼睜睜的看著與自己不一樣的人存在著。一旦力量足夠,是必然要掀起排他性的屠戮的。在某些它們占優勢的局部地區,它們已經這樣做了——馬尼拉的大曌商人還剩幾個?都成了信也裡可溫教的西班牙人的槍下鬼;西域絲綢之路上的萬裡佛國還有蹤影嗎?在朔教鄂圖曼的籠罩下,任何其他的思想信仰都消失在了彎刀之下。此時寰宇全圖上遙遠的大洋彼岸的亞墨利加洲,暫時沒有傳來充足的消息,但想必殷地安人的處境不會很好,畢竟從弗朗機商人的隻言片語裡可知,炮艦和火銃已經出現在了那裡,那裡的黃金白銀已經用來交易大曌的絲綢和瓷器。   所以王戰現在改革科舉時強調聖人真意其實就是在強調道統——思想道統被滅了,一切也就都滅了。   隻是現在劉宗周還沒能深切感受到皇帝對華夏道統到底有多珍視、多重視、多急迫,不知道皇帝的思想源頭。   他沒料到王戰不但不廢除聖道科舉,反而把君子六藝都提到了科舉的高度,而且將格致單列為一科,四書更是必考,明確這是繼承先聖道統的關鍵,不通四書就不能為官,一時有些振奮,又有些愕然,不知該說什麼,對於皇帝突如其來的開始強調聖人真意更想不明白來源,所以總覺有些不穩妥,思緒一時停不下來。   ......   “徐愛卿,朕知道你在農學、數學和機械之學方麵造詣頗深,還要請你多辛苦,主持抗旱救災之餘,將你所知盡快全部集結成書,到時朕為你刊行天下。朕在得到‘天啟’之後,最近也寫了一些東西,回頭你拿去,與你所知印證,一並編到書中,供天下士子學習。”王戰沒有等待劉宗周,看向了徐光啟,繼續推進著自己的計劃。   王戰打算給徐光啟的並不包括銃炮方麵的東西,事實上王戰都沒有讓徐光啟這個此世的銃炮專家去萬歲山軍營和工坊,原因便在於徐光啟信奉了此世此時的弗朗機人傳來的也裡可溫教,來自極西沙漠、極端排他、極端不包容的幾個沙漠一神教之中的也裡可溫教。王戰擔心泄密,擔心泄露出去的東西反過來成為屠戮華夏的兇器。   王戰打算陜甘之急緩解之後好好的與徐光啟談談再說,現在卻是沒有時間。   “微臣遵旨。微臣的實學能得聖上指點,定能更進一步,更好的為大曌所用。”麵露喜色的徐光啟回答道。   他一聽就知道皇帝所說的格致是什麼,他本就想以銃炮實學救國,此時自然大為驚喜:聖上居然要推廣實學,這真是太好了,大曌有望啊!   “聖上,國朝科舉的考試科目歷來便隻有四書,禮於平時尚可,但並無太多人深入,樂更少有人習,射禦在現在更是武人之舉,聖上將這些都列入科舉,還要加上物性之理、化合之學和農工二科,這豈不是讓專習聖道的天下舉子盡皆落榜?聖上名雖未廢除科舉,實則是科舉已廢。”徐光啟話音方落,沉吟了半晌的劉宗周暫時放下了對皇帝心思源頭的疑惑,抬起了頭,抗聲說出對於此時讀書人最現實也最危急的東西。   “聖上須知,歷朝歷代國難之時,大節不虧者多為儒門弟子,聖上此舉,非止儒門,亦是掘了大曌的根基。”話至此處,劉宗周明顯激動,氣息有些急促,下頜白須顫動,清臒瘦削的臉上再也沒辦法麵如平湖了,雙目直直地瞪視著皇帝。   他怎麼也想不明白,聖上不是要勵精圖治嗎?怎麼不精研聖賢之道、效法三代聖王,以堯舜之行感化引領天下,反而要行這等分散儒家弟子精力、甚至是可能掘了儒門根基之舉?   “是呀。”   “是呀。”   無論東林還是閹黨,聽了劉宗周的話之後都反應了過來,紛紛點頭。他們都覺得四書的地位被大大沖淡了,那些東西從頭學起也太為難了。   看著劉宗周的樣子,王戰不以為忤。   王戰能理解四書在劉宗周心中的地位,那對劉宗周來說是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而且不隻是劉宗周,恐怕在滿堂大臣的心中都有類似的感覺,因為那就是他們的出身、是他們從小到大融入血脈的東西。任何分散儒生在四書方麵的精力之舉,在他們看來都是離經叛道。尤其是大曌二百多年來把四書在科舉中的地位提高得無以復加,再加上八股文章的束縛,現在有此表現,實在是怪不得這些大臣。所以王戰隻是溫和的講出自己的道理:   “愛卿說的不錯。對那些國難之時大節不虧者,朕也是極為敬仰的,比如文天祥,那也是朕非常敬佩之人。他的衣帶絕命辭朕也時時背誦,每次背誦都覺震撼不已。”   “不過朕以為,自盡,不過是小義,或者說隻是君子個人的大義氣節實現了,但國家大義、民族大義還沒有實現。臨國難之時死節,確實可稱千秋節氣,但這些不怕死的忠臣義士如果在平時能遵從聖人格物致知之真意,多學習百姓國家需要的一切知識,會丈量,會計稅,明國家律法,不讓胥吏豪紳上下其手、坑害百姓,能為百姓帶來安樂富足,能造出堅船利炮,能讓國家富強,不受外敵欺辱,那時才是個人氣節和國家大義融為一體、一起實現,如此豈非更好?朕以為,這才是真正的仁、真正的義,大仁大義。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王戰此時不單單是在問劉宗周了,而是所有大臣。身為皇帝,王戰要引領所有的人。   王戰此時張口閉口皆是仁義,並不是要利用這兩個字,而是真心認為這是好東西,是人類文明的精髓。所謂“仁義”殺人,在王戰看來,不過是將之想偏、行偏之人在殺人,殺人的是人。便如後世帝國主義霸權國家,假民主人權之名搞垮了多少國家、殺了多少人?多少小國因之國破家亡?是民主人權本身在毀國殺人嗎?   “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而行之”,這句話王戰理解深刻:自由本身是沒有罪惡的,罪惡的是假借之徒,是披著人皮的狼。仁義、寬容概莫如是。本是美好,但沒有哪一個美好的詞匯是不會被利用的。   有了這樣的理解,便有了對大仁大義、真仁真義的這番解讀與推崇,便有了對華夏文明道統的理解與推崇。   ......   聽到王戰說敬仰文天祥、時時背誦文天祥的衣帶絕命辭,群臣大升知己之感。衣帶絕命辭,那可是天下文人的自許,是途窮時的激勵,是臨大節時的凜然,怎能不讓這些儒門弟子油然升起親近之感?親近感之後,皇帝關於大義和小義的道理便讓他們陷入了自然而然的思考之中。   他們聽到的、看到的,讓他們能夠感覺到皇帝的真心,能夠感覺到皇帝是真的想讓仁義實現而不是僅僅口頭利用一下。   思索中,有些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漸漸亮起。   看著下麵的臣子們,稍停了幾息,待群臣略微消化,王戰再次開聲:“朕再來問你們,為官者除了四書五經什麼都不懂,隻喜風花雪月、不喜民生實務,不知道誰家的田被強占了,不知道哪家窮人的田賦被加倍了,算不出富商大賈家中究竟有多少田產、該交多少田賦,不能以律法懲治富紳豪強、奸猾胥吏,不能憑農田水利之學帶領百姓抵抗旱蝗災害,不能讓治下百姓免於餓死,不能讓百姓得到富足和公平,不能讓國庫充足,不能讓邊關浴血奮戰的將士吃飽穿暖、器械精良,最後導致國破而家亡,能稱為仁嗎?義又在哪裡?”   “舍本逐末、賢哲所非。既然民為邦本,那讀聖賢書,仁也罷,義也罷,終究要落實到民的身上。天災麵前,不通《齊民要術》,無力救百姓於饑寒;人禍麵前,不通律法、數算,無能保百姓田產家宅不被侵吞;外敵入侵麵前,不通銃炮製造、不能讓大軍兵精糧足,更不能禦敵於國門之外、保國家百姓安危,仁義大道講的再好,也不過是空談罷了。”   王戰的道理淺顯直白,樸實而堅硬,群臣誰也沒法說不通實務、隻讀四書五經就是仁義,何況“民為邦本,仁義終究要落實到民的身上”這個論斷已經再次震動了他們的心神。   “聖上,那些都是微末之學,隻要聖王大道行於天下,則天下萬民自然有序,丈量者丈量,計稅者計稅,無須在科舉中增加這些科目。”作為大曌科舉製下出來的人物,劉宗周還是很自然的、執拗的捍衛著四書的地位。他是真的認為三代聖王的大道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暫時沒解決,隻是因為皇帝效法的還不夠。   “是否微末且稍後再說,劉愛卿,既然聖賢大道行於天下,那計稅者、丈量者當然也要讀聖賢之書。那同樣是讀聖賢之書,怎麼有些人能以這些實務造福於百姓,另一些人就隻讀聖賢書、不能躬下身去為百姓做些實事呢?難道這些人隻願意讀書做官拿俸祿,不願意為百姓做實事?難道為生民立命隻是說說而已?”麵對劉宗周的執拗,王戰從容的直擊要害。   劉宗周經學造詣極深,但麵對皇帝的問題仍是語塞。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些問題的角度是他從未考慮過的,而王戰也絕不隻從經學角度說話,每個問題都伴隨著百姓民生、國家安危的實例——王戰可是很清楚,自己麵對此時科舉出身的這些人,隨便哪一個,單純地與他們辯論經學中的微言大義絕對是自取其辱,何況是麵對劉宗周這等大儒。   伴隨著劉宗周的語塞,群臣也再次啞然。   但啞然歸啞然,雖然皇帝的道理如此直白,可是仍有許多顆心還是止不住的念頭翻動:我等名士風采,不就是談經論道、詩酒風流嗎?沒事坐在青樓楚館之中指點指點江山、抨擊抨擊朝政、痛罵那些收稅的酷吏,誰願意曬的黑不溜秋親自去田間丈量田畝?誰願意去查看商貨統計稅賦?誰願意去關心士卒為什麼不願意用鳥銃、鳥銃為什麼愛炸膛?那些是工匠的事、是小吏的事,各司其職。   不怪他們習慣性的作此想法,實實在在是積習二百年,確切的說是自宋以來的積習,實在難改。對他們這些科舉高手、士林名士而言,實務在他們心中幾乎等同於粗鄙;至於精通律法,那更是酷吏的標誌。   他們完全聽得懂皇帝的道理,稍微細想便必須承認,自己眼中的粗鄙,實是與百姓身上衣、口中食、與百姓麵對豪強能否不受欺壓息息相關;自己的所謂風雅,其實就是對百姓饑寒冷眼旁觀,甚至是連“觀”都不存在,完全是無動於衷。   麵對那樣直白樸實的道理,他們心中升起了這些反省,但終究還是忍不住地腹誹實務粗鄙、忍不住地暢想詩酒風流。   殿上再次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