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科舉 三 聖人榜樣(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4749 字 2024-03-21

無聲的金殿之中,群臣覺得光陰似乎停止了流逝,身後照過來的陽光似乎也越發的令人燥熱,雖然那斜斜透過窗紙的陽光並未能覆蓋皇極殿太大的進深。   “若為生民立命不隻是說說而已,那朝廷官員便必須通實務,必須要躬下身去為百姓做實事,必須能保證窮人不受私加濫派盤剝,必須能讓百姓得到富足和公平,必須能讓國朝府庫充盈、兵精糧足。”群臣無人回答,王戰自己回答,給出了確定無疑的答案。   這答案當然無人能夠否定,殿上安靜依舊。   “再說說‘微末’之評價。單說君子六藝,那可是至聖先師孔聖所定。至聖先師能開強弓、駕戰車,可謂文能安邦、武能定國,後世學子不當追隨之?怎能說微末?”在群臣一再的沉寂和剛剛升起的些微反省中,王戰拋出了自宋朝以後儒家最無法回答的問題。   漢末、三國之時,華夏的儒生有許多能策馬揚鞭、持劍殺賊的,軍隊接到匪訊警報後趕到地方的時候,往往見到的是地方文官已經親自上陣拿下了盜匪豪強,那可真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國;到了大唐還有李青蓮這樣豪邁的詩仙,諸多投筆從戎的文人;而到了大宋,因為朝廷奉行崇文抑武的政策,儒生徹底轉為文弱,可堪稱道的大概就隻有一個辛棄疾了。   現今號稱日月重開大宋天的大曌同樣如此,絕大多數儒生隻知誇誇其談,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不要說馳馬射箭了。除了大刀盧象昇,這些年能被人所公認的能馳馬射箭的科舉文人,大概隻有熊廷弼和朱童蒙二人,除此之外,再無人能效法聖人一二。   “......”   皇帝以孔聖人為榜樣相問,群臣無人能望榜樣項背,隻能慚然。   令臣子慚然的皇帝卻不肯停止,繼續向下推進:   “群經之首乃是易經,易經開篇便有雲: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諸公,何為自強?至聖先師能開強弓、駕戰車,可謂文能安邦、武能定國,如今的後輩弟子卻手無縛雞之力、麵對外敵入侵隻能自盡,這是自強嗎?”   “讀聖賢書者欲為牧民之官,卻不通農、工、商事這些富民強國之道,不能使國富而兵強,國家邊關危急,國庫卻空空蕩蕩,養兵之糧餉頻頻拖欠,這是自強嗎?”   “身為大臣,自己治理的國家屢戰屢敗是自強嗎?”   “之前馮從吾為了替首善書院辯護,就說‘宋朝與外敵競爭不力是由於禁止講學’,這不是昧心欺人、欺負朕年少讀書少嗎?”   “宋之黨禁,從慶元二年到嘉泰二年,不過六年多的時間,嘉泰二年二月之後便已經弛禁,宋理宗寶慶年之後理學更是大盛。宋理宗之所以被文官議謚號為理宗,不就是因為他允許諸般大賢講學、令理學大興嗎?嘉泰二年到德祐二年相距七十四年!寶慶元年到德祐二年相距五十一年,黨禁六年多,之後理學大興至少五十多年,足足兩代人的時間,若這些人的學說真的於國有益,兩代人還不能令大宋強盛嗎?可理學大興數十年的結果又如何呢?南宋還不是在德祐二年國破家亡?馮從吾將德祐之禍歸於七十多年前的黨禁,卻絲毫不提弛禁後理學大興五十多年,何其無恥?”   “書院理學大興,南宋國破家亡,自強在哪裡?朱熹所注釋的《四書章句集注》於國家的益處又在哪裡?一群誇誇其談的廢物,甚至是私心自用的廢物,有何臉麵麵對聖人所贊的群經之首?”   王戰越說目光越明亮,列史實,講道理,字字沉重如攻城重錘。   聞聽皇帝的質問與最後的評語,閹黨群臣再度興奮起來,他們以為劉宗周徹底觸怒了皇帝。非閹黨諸人則止不住的沮喪。   不管是哪一黨,王戰的目光在他們看來已經可以稱為逼視,話中之意已可稱是咄咄逼人——雖然皇帝仍然字字沉穩,語速並未加快,甚至略有減緩,隻在最後才略有加重,但書院理學大興五十年後南宋便國破家亡的史實本身實在是太過沉重。   “國家自有法度,可現在我大曌官員為圖偏安,便給那些來互市、來投奔的韃虜種種法外優待特權,使其淩駕於大曌之民,邊關百姓常常因之而受欺。受欺之百姓告到官府,官府卻罔顧國朝律法,一味的壓製自家百姓、隻圖息事寧人,百姓稍有反抗便被治以破壞和睦、擅自啟釁之罪,令百姓隻能忍氣吞聲、對朝廷怨聲載道,這又是自強嗎?聖人門徒,就是這樣學習群經之首、就是這樣治理國家的?”   稍後,王戰將前傾的身體坐直,又將大曌邊關的現實問題拋出。   無論東林還是閹黨,麵對皇帝砸過來的事實,還是無人能接得住,都是啞口無言。   六月以來,幾次的朝會,皇帝的話語都如同一波波的大潮,而殿上的一次次寂靜便如同大潮的間隙。隻要有大潮,就有寂靜的間隙,兩個月以來一直如此。   黃立極他們還好,已經見識過好幾次了,連皇帝親自練的精兵都見過了,劉宗周、徐光啟他們可是剛回來沒幾天,今天才是第二天見皇帝,都有些身處狂風巨潮之中的感覺,隱隱約約開始感受到之前邸報上的內容辯論於朝堂之上時其他大臣的感受了。這時候如果誰跟他們說王戰是木匠皇帝,必定遭到痛斥,這是木匠能問出來的?儒門大賢都難以回答。   “微臣贊同聖上之論。讀聖賢書,口中以天下為己任,卻不肯真正為天下做事,坐視國家殘破、百姓淪於水火刀兵,實在是背離了聖人真意,忘記了自強不息。”   沉寂之中,畢懋康昂然出列,徐光啟也緊隨著站了出來。   他們二人都是既讀聖賢書、也追求實務報國的實學大家,要不然二人也不會努力鉆研銃炮之類的學問。徐光啟更是可稱為此時的大宗師,數學、天文歷算、機械、農學皆為當世有數幾人之一。歷史上,能與徐光啟比銃炮的便隻有畢懋康和已經逝去的趙士禎,能與徐光啟比數學並且還有所超出的,以王戰有限所知,彼世隻有發明十二平均律的朱載堉和嘉靖年間便發明了導數微積分的王文素——至於還有沒有其他的大數學家,王戰想不起來。   劉宗周微微看了他們二人一眼,深吸一口氣,沒有說話。   “嗯......劉愛卿,朕身為天子,欲追求‘內聖外王’可對?”王戰沖畢懋康、徐光啟微微點頭,卻並未順勢說什麼,也並未追問劉宗周的答案,稍等了一會,提出了新的問題,關於“內聖外王”。   兩個當世實學大家受到觸動,出言支持自己,王戰深感欣慰,此時意態愈發的從容。   首輔黃立極看著麵容黝黑卻愈發從容的皇帝也不禁再一次感嘆:皇帝這兩個月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除了麵容還能看出原來的輪廓,其他的都認不出來了。相似的麵容輪廓中,也有很大不同了,嗯......棱角更明顯了,多了許多英武之氣,定是與練兵習武有關。   除了黃立極,群臣中不少人也都在心中暗自琢磨。   “啟奏聖上,為人君者,追求內聖外王,不但無錯,反而近乎聖賢。”劉宗周整衣肅容而答。   “既然如此,朕以聖賢之書追求內聖,且於治理國家之時躬行實踐之,即便不全對,想必也無大錯,然朕想問你,外王如何得以實現?”   “親賢臣、遠小人,讀聖賢之書而求甚解,由其經義而求三代聖王之道,效法三代聖王之行、堯舜之道,修德政,柔遠人,則遠人來附、天下歸心,自可得成外王。”劉宗周對答如流,隻因這就是他心中所堅信的。   “遠人來附,天下歸心?”聽了這八個字,雖是麵對劉宗周這等當世大儒,王戰心中還是不免有些哂笑之意,“那......國朝庇護了東奴二百年,他們造反是因為國朝不行堯舜之道?北宋那般物阜民豐、善待士子,卻被金國那般攻打、羞辱,最終亡於金國,也是因為不行堯舜之道?難道大宋朝中沒有賢臣?”   麵對皇帝的問題,麵對問題中的事實、事實中的尖銳矛盾,劉宗周艱難無比地在心中運轉著畢生所學。   “柔遠人?那是不是應該先‘柔子民’吶?總不能不先‘親親’卻先‘親疏’、不愛自己的百姓卻去愛外人吧?那現在大曌的百姓日子過得都怎麼樣?可否算作是‘柔子民’了?”劉宗周還沒想好怎麼說,王戰這邊又已經發問。語氣仍然平和,問題卻也依舊尖銳之極,“還有,遠人不信仁義,隻信殺戮爭奪,你怎麼辦?”   王戰要用劉宗周不假,但王戰絕不是要捧著用,王戰要把所有這些人捶打得合用,要把這些人捶打得附和時代的進步潮流,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若是人品非常值得看重,但是思想卻頑固不化、固步自封的,那王戰也隻能說聲遺憾了。   “聖上,市井百姓皆知,大宋朝中奸佞當道,忠良遭難。”劉宗周終於答了出來,但回答的有些勉強,且三問隻得一答,更不知皇帝最後一問的內涵是什麼。   此時的民間百姓都知道趙構、嶽飛、秦檜、韓世忠、梁紅玉,事實上就連東廠大堂都鄭重其事的掛著大幅的嶽飛畫像,以精忠報國自詡,與此對應,東廠大堂堂前還有一座“百世流芳”牌坊。這些劉宗周自然都知曉,但是對於隻信殺戮的遠人他是半點也不了解。   “豈止奸佞,大宋還有昏君。隻是,這奸佞讀不讀聖賢書?昏君讀不讀聖賢書?他們知不知道柔遠人?大宋之柔最後是何等淒慘的下場?”就著劉宗周的回答,王戰繼續追問,話語中‘昏君’二字毫不避諱的便說了出來。令殿上群臣都為之錯愕。   “這......”劉宗周一時語塞。   “金國對大宋的攻打、屠戮,建州東奴對我大曌的背判、對遼東百姓的屠戮,你沒有回答。沒關係,朕來告訴你,也告訴諸位愛卿們。”王戰目光越過劉宗周,籠罩向群臣,“身邊的道德習俗也好,聖賢書中的千秋大義也罷,隻能對同種文明或者說道統套用,套用到異種文明身上,輕則自取其辱,重則百姓塗炭、喪身辱國。”   “你們一定要牢記,聖人從未片麵的強調宣德化、柔遠人,聖人問的是‘以德報怨,何以報德?’聖人答的是‘以直報怨,以德報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