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極殿外,正是日頭最烈的時候,雖然近於垂直的日光已經照不進大殿的菱花窗,但漢白玉須彌座卻已經被烘烤得能攤雞蛋,在烈日下白得刺眼。滾滾熱浪升騰,遠遠望去,須彌座上的大殿似乎在抖動一般,如處幻境。 如此燥熱之時,熱浪包圍的大殿內卻一片靜默。 對於皇帝的擔保質問,群臣當然無人能夠接得下來。嚴嵩和張居正可以說是處於大曌名臣的兩端,嚴嵩之名,在於佞,在於佞還能久立朝堂;張居正之名,在於能,用眼前皇帝的話說更是‘中興能臣’,可謂極高的贊譽。 可就是張居正這樣的能臣,也沒有達到大曌律法要求的清廉,與聖賢德行更是相去甚遠,這怎麼擔保? “其實這法,未必就是法家獨有,諸位愛卿不必一說到嚴刑峻法就心驚肉跳。朕以為,治國以禮,其仁自興,若無禮之約束引導,則仁便無法實現。聖人所以倡導禮義廉恥,就是為了實現仁,禮義廉恥便是為仁而生發;法,其實就是最嚴格的禮,是不但能約束引導、更能警惡懲惡的禮。” “正是這更嚴格、嚴格到成為了律法的禮,才能讓禮崩樂壞的局麵不再重現於世間,才能讓國朝免於興衰治亂的循環,才能真正讓老百姓免於欺壓、免於窮困、免於戰亂,得以真正享受到‘仁’。若無嚴刑峻法,則吏治敗壞,吏治敗壞則百姓受欺、民心怨恨,民心怨恨則國朝陷於戰亂,百姓至此則貧困死難加身,如此,何談仁者愛人?不能令百姓安樂,仁愛之聲再高,豈非欺人虛言?” 在一把燒心的猛火之後,王戰適時的拋灑一片清涼,再次給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法,其實就是最嚴格的禮。 “朕於四書五經不十分精熟,說的未必都對,不過想必還是可以給諸位愛卿提供借鑒,算是拋磚引玉。”王戰語氣謙和的接著總結: “根本來說,朕主張以人為本,一切公開。律法公開,朝政公開,富民富國,強民強國,富國強兵。在朕這裡,儒與法並不矛盾,儒家仁德與嚴刑峻法實為相得益彰:仁為育民之本,法為律官之本,欲讓百姓得仁,必令峻法律官。儒家之禮,本為護仁之法。” 一瞬間,殿上更形安靜,所有人都愣了。皇帝所言,是他們從未想到過的方向。一朝聽到,卻是隻覺十分有理,無從反駁,似乎連心裡都開了一扇天窗,看到了一片新天地:原來我儒門的禮竟有這般真意麼?! 人人陷入沉思。 王戰見狀也不再說話,照舊給群臣以消化的時間。 ...... 也許一瞬間,也許一炷香,不知靜默了多久,靜立在那裡的黃道周臉色隱泛紅光,氣息隱隱急促,口唇微動,短須亂顫,猛然抬起頭來,目現精光:“‘儒家之禮,本為護仁之法;法,其實就是更嚴格的禮’,聖上之見解令臣醍醐灌頂、撥雲見日,聖上之強調嚴刑峻法實乃為民為仁,微臣感佩無已。” 他來京最晚,一直沒說話,此時麵目放光地搶步出班,打破了殿上的寂靜,一絲不茍地抱笏叩首。繼而又大聲稱贊道:“微臣不敢阿諛,聖上若真是於四書五經並不精熟,那隻能說聖上是天性仁善,大義從心。” “聖上確是天性仁善,大義從心。”聽了黃道周的話,劉宗周大點其頭,完全贊同黃道周的判斷,群臣亦隨之稱頌如潮。 劉宗周、黃道周再次為皇帝的見解所震驚,群臣亦同樣如此。 他們都不希望皇帝走向嚴刑峻法的方向,可是至此誰都找不到充足的理由反駁皇帝了。 仍然想反駁的,誰也不敢向皇帝保證讀聖賢書的官員從此不再貪瀆,他們自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自己收沒收常例,每年撥出的軍隊糧餉、賑災糧有沒有飄沒、截留、分潤,自己家子侄的田畝商鋪有沒有一文不納,自己還不知道嗎?除了海瑞、劉宗周這樣的,有幾個沒做過那些事? 除了自身之顧慮,即使單以道理來說他們也難以反駁。他們既無法反駁皇帝從前至後的整個論斷,也無法反駁皇帝最後總結性的論斷。那是絲絲入扣的因果推演,那是為了讓百姓能真正得享“仁”而付出的殫精竭慮,那正是一代代聖人門徒畢生的追求,正所謂求仁得仁,怎麼反駁? 劉宗周、黃道周等部分官員已經不想反駁了:道理清晰的擺在那裡,捫心自問,難道真的要為一己之私而反駁嗎? 皇帝最後給出的見解亦讓所有人心裡都舒服了許多:皇帝並非是法非儒,皇帝的法來自於“禮”,致力於維護的更是“仁”,皇帝的嚴刑峻法是為了保證老百姓能真正享受到“仁”。 “諸位愛卿快快請起,諸位愛卿能與朕誌同道合,朕心甚慰。”看到群臣跪拜稱頌,王戰連忙溫和的勉慰,讓群臣起來。隻是,他麵上雖高興,實則心裡卻並沒有如群臣那般激動。 不是不高興。 看到黃道周、劉宗周這二周的樣子,王戰當然高興。隻是王戰也很清楚,明白道理的人很多,明白道理又能按照道理去做的人就很少了;能堅持按照道理去做的人就更少了;明白道理,能拋棄既得利益而站在道理一邊的就隻能是少之又少了,要不然怎麼會需要嚴刑峻法?今日論辯之後,效果如何並不樂觀。下麵這些臣子,一定有許多人隻是找不到反駁的理由,並非真的贊同嚴刑峻法,畢竟,刑不上大夫對他們這些人可是很美好的。 而巨量的軍餉、賑災糧、工食銀仍然會被貪瀆、飄沒、分潤,揣入各級官吏的腰包,在強有力的、互相監督的都察體製成型之前,這種現象要得到極大程度的遏製是不可能的。今日之後,大曌文官集團仍然是那個超巨型的皇帝——超級臃腫、超級貪婪、超級無恥地維護自身特權既得利益的昏君。一切,還需時日。 群臣都起身之後,見無人再進諫,王戰再次推進議程:“緝捕犯官以及各色作奸犯科之人,打擊普通竊賊強盜,負責日常巡邏、維持日常市麵治安,由新設立之巡捕司負責。各地亦設立地方巡捕司,京城的巡捕司可由部分五城兵馬司改編而來,各地的由三班衙役改編,不足的從巡檢司抽調,冠名中皆要有巡捕二字。被緝捕者若是笞、杖之輕微刑責,巡捕司可自行審斷,其餘徒、流、死之刑必須交由大理寺審判,並同時通知刑部監審官與南北都察院派駐在當地的監察禦史。” 之前,大曌京城的治安由巡城禦史、錦衣衛和五城兵馬司共同負責,令出多門。抓捕人犯時,五城兵馬司要聽刑部和都察院巡城禦史的指令,臭水溝排汙清淤要聽錦衣衛的指令,日常維持治安時五城兵馬司居然還要聽兵部指令。聽上去威風的五城兵馬司,實際上是個打雜的,而且是一個媳婦侍候好幾個婆婆。 王戰準備從中抽調人手的巡檢司則相當於準軍事部隊,配備弓箭手,設於要隘,稽查走私,緝捕逃軍、囚犯,負責對付一般衙役根本對付不了的山賊土匪,根本不管一般的治安與審判。 其實不隻是這點治安的事情令出多門,大曌所有的政務都是互相牽製掣肘的。這是洪武大帝的安排,避免了任何一家獨大的風險,極大地避免了形成藩鎮、擁兵造反的風險。《太祖實錄》有載:“自古三公論道,六卿分職。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漢、唐、宋因之,雖有賢相......我朝罷相,設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門,分理天下事務,彼此頡頏,不敢相壓,事皆朝廷總之,所以穩當......” “彼此頡頏,不敢相壓”說的清楚明白。 但有一利就有一弊,如此安排,“彼此頡頏”,也讓行政效率低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諸事難成,更不要說什麼創新。王戰想要讓大曌強盛,穩步前進,必須要改變這種狀況,否則必定被這阻力大到如同結成了網的一潭死水窒息,絕無第二個結果。 現在,王戰的諸般改革安排震蕩攪動了這潭死水。 梳理更定體製至此,大曌新的廣義的司法體製成型,三法司轉變為五法司:緝捕司,大理寺,刑部,南都察院,北都察院。 或者更確切地說,狹義上來說仍是三法司,但變成了巡捕司,大理寺,刑部,而都察院不再參與直接審理,轉變職能為全麵監督三法司。 於作奸犯科者,刑部不再負責抓捕,抓捕成了巡捕司的專責,大理寺則專責審斷,刑部專責監督審斷公平公正以及為百姓提起公訴。 除了南北都察院,在提供證據、審斷罪、刑方麵,三法司彼此亦可互相監督。當然,也有彼此勾結的可能。 南、北都察院成了監察所有且互相監察的兩個機構,涵蓋在大曌整個官府的上空,如同兩顆一模一樣的煌煌大日,照徹四方,亦彼此映照、炙烤。 而在狹義的三法司之外,還有了來自百姓的兩項監督:百姓旁聽,報館采風使旁聽並將庭審內容如實登報。若是強以名之,相對於“三法司”,便可稱為王戰所說的“二民督”。 巡捕司,大理寺,刑部,南都察院,北都察院,百姓旁聽,報館采風使旁聽並登報。 不算暗中的錦衣衛和東廠,光天化日之下,官民七麵鏡子互相映照,保障著老百姓最後的依靠——審斷公開,審斷公平,審斷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