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不再負責緝捕。此後刑部隻有三大專責,一為研究大曌律法,聽取百官百姓意見,及時改進律法條文。二為旁聽審判,監督大理寺官員是否有審斷不公。三為提起公訴,對涉及許多百姓的案件主動介入,代百姓提起訴訟。” 詳細闡述完大理寺的公審製度,王戰又開始闡述對刑部的安排:既然決定設立專責緝捕的巡捕司,那就讓刑部成為檢察院一樣的存在,在這當中,王戰特別強調在涉及許多百姓利益、但又沒有某個具體百姓提起訴訟時,刑部要主動代百姓提起“公訴”。 王戰始終認為,麵對將來可能出現或說必然出現的破壞環境的行為,麵對官商勾結起來、利用公共設施謀私利的某些亂收費行為,刑部這樣的機構應該非常積極的提起公訴,主動捍衛大曌老百姓的利益。畢竟,這樣的案件中很少有老百姓主動出頭,而這樣的案件又確確實實損害了億萬老百姓的利益——比如,大曌將來的某一天,大曌國庫出錢修好的公共道路,所有權明明屬於大曌全體百姓,卻被某些無良商人勾結貪官汙吏,在上麵畫上幾道白線就收取停放馬車的費用。 “刑部監審人員亦要盡快選拔擴充到千人以上,確保每省、每府、每縣凡大理寺皆有人監審。以前地方上的相應乾吏,多數善於緝捕,盡量都充實到巡捕司。” 都察院雖分出了南北,但王戰仍擔心弊端,所以在監審這一塊,還是要讓刑部擴充足夠的人手,確保將來大曌每個大理寺、每個案件都有刑部監審。到時候,南、北都察院,刑部,巡捕司,旁聽的報紙采風使和老百姓,共同來確保大理寺審斷的公開和公正。 “關於改進律法條文,刑部當關注時世之變化,應時而變。朕試舉一例,比如,數千年前,木棍石斧盛行之時,銅劍鐵刀就是罕見的利器,私蓄刀劍便是重罪,這是朝廷施政的必然之舉;後來有了強弓勁弩,有了能抵擋刀劍的精良鎧甲,則律法就變為私蓄勁弩、鎧甲者死罪,普通刀劍便不為罪;今後火銃火炮將成為利器,任何鎧甲也擋不住火銃,則擁有鎧甲便可不必為罪,允許其將鎧甲傳家,於盛大節日慶典之時穿出來,更可以增添其子孫榮耀之感與尚武精神,但勁弩與火銃則不能私人擁有,否則便是死罪。國朝律法隻有如此因時因勢而變化,才能符合朕所說‘世道必進、後勝於今’的真意。當然,對於枉法貪官和橫行特權者的死罪與淩遲永不更改,須知,對他們的仁慈,就是對天下百姓的殘忍,與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一般,對枉法貪官和橫行特權者的極刑同樣是人間至理。” 闡述至此處,關於刑部的部分暫時告一段落,王戰停了下來,仍然是給群臣留出時間。 “聖上,聖賢教化天下,以德服人。聖上對大理寺旁聽的安排已可稱盡善盡美,何必又如此強調律法?令刑部不停精研律法,且如此強調嚴刑峻法,豈非造就大量酷吏?聖上欲行法家商韓之術乎?”並沒有珍惜皇帝給的消化時間,剛剛還稱贊皇帝為了老百姓殫精竭慮的劉宗周,聽到皇帝說要研究律法、改進律法,最後一句更是殺氣騰騰,立刻忍不住了,急匆匆再次出班。“聖上須知,國之四維,禮義廉恥,上好禮,則民易使也。不以禮讓為國,而以嚴刑峻法為國,恐非社稷百姓之福。” 說到最後,劉宗周深施一禮。 自從秦朝開始,儒家與法家便一直爭執不休,之前大臣們已經擔心皇帝走向秦國的道路,此時王戰的這段話再次將滿朝大臣的警惕之心驚到了,隻不過劉宗周反應最快、最直接而已。 聽了劉宗周的話,所有的大臣都把目光凝聚在皇帝身上,已經顧不得失禮了。 日月重開大宋天,無論是宋朝文人還是此時大曌的文人,沒人喜歡嚴刑峻法,也可以說是極為反對。此時大曌的文官,不向往強漢,不向往盛唐,他們最為向往的日子就是宋朝文官的日子。 “愛卿莫急。聖人言‘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可見這文與質是缺一不可、相輔相成的。推而廣之,德行的教化與律法的約束也是缺一不可的,讀聖賢書的官員也要接受國家法度的約束,就像有文事必有武備,就像物有剛柔、易有陰陽,此乃天地大道,並非朕要偏廢什麼。愛卿想想現在已有的大曌律,那不就是國家必須的法度嗎?與商韓有何關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也是老百姓最愛說的嗎?可見沒有法是不行的,必須有法。既然必須有,那讓這法更完善、更能製約貪腐、更能消滅特權、保證公平、保護百姓豈不是好?朕讓刑部精研律法便是為了改進律法不足之處,使律法能更好的保護百姓、懲治貪官、懲惡揚善、維護公平,與商韓、與酷吏皆無乾係,唯一出發點便是更好的製約權貴、保護百姓。”麵對群臣灼灼的目光,王戰微笑著說道。 “......聽上去倒是有道理......” 群臣聽完皇帝的這番闡釋之後,靜靜思索著。從字麵上來說,王戰的話是挑不出什麼毛病的,誰能說為了保護百姓、懲治貪官特權而嚴密律法是不對的? 劉宗周也凝眉而立,沒有再急著開口。 靜默少頃之後,王戰接著說: “朕與皇後談論讀書心得之時,皇後也曾疑惑朕為何讀韓非子,當時朕說:聖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師,難道韓非子便不可為師嗎?聖人還說,君子和而不同,那為何與不同的法家就不能‘和’?皇後當時雖未曾反駁,卻也可能疑惑至今,不知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 兩個月來,群臣麵對皇帝啞口無言的次數太多了,而且好像還會越來越多。他們都很納悶,皇帝何時將聖賢書讀的這麼熟了?運用起來居然還如此自如,自如到了天馬行空的地步。 “聖上欲以商韓為師,可知法家於普通百姓有多殘酷?聖上......”半晌之後,劉宗周再次開言,卻是以商韓之時法家最殘酷的一麵為切入點,還未說完,自己已經是痛心疾首,聲音顫抖,幾不能言。 他是真的擔心自己剛剛升起的希望化為失望,擔心皇帝走向法家的道路。 “朕知道,愛卿不要著急,不要著急。”王戰還是不希望劉宗周這樣的臣子心靈受創的。看到劉宗周痛心的樣子,王戰連忙打斷了他,連聲安慰。 “朕嚴明律法的目的,在於愛民、護民、開民智、強民生,在於令公卿士庶在律法麵前人人平等,令普通百姓麵對特權與枉法權貴之時能以律法保護自己,使民不受特權之害、不受權貴之欺,凡事皆‘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 “朕,絕不是為了愚民、疲民,朕絕不屑於以愚民疲民的手段來令百姓接受朕的指引;朕的主旨,就是愛民、富民、強民。朕相信愛民、富民、強民必能令百姓與朕同心同德。” “朕對任何學說都是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絕不會一概全信也絕不會一概排斥,朕不能因為德化而忘記律法,朕亦決不能允許律法排斥詩書禮樂、仁義孝悌諸般文明德化之舉,愛卿放心好了,朕是德與法並重並舉。” 劉宗周看著皇帝,皇帝亦直視著劉宗周,二人的目光皆沒有絲毫的躲閃,二人亦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純粹與堅定。 “嗯......”長出一口氣,劉宗周的心情漸漸平復下來。 聽到皇帝表明了主旨,還直言不諱的說出商韓“愚民、疲民”的一麵,說“決不能允許排斥詩書禮樂、仁義孝悌”,他雖還有所擔心,但心情還是平復了不少,擔憂劇減。殿上其他人也差不多。 不再像方才那樣灼灼的目光中,王戰繼續向下闡述: “商鞅說‘民弱國強,國強民弱,故有道之國,務在弱民’。商鞅之輩主張收取重賦令百姓貧窮,拚命耕作亦隻能勉強溫飽,誰若想富足,便隻有上戰場拚命,憑借戰功獲得富貴,在當時的法家治下,以此使百姓人人好戰。在群雄並起的當時,這確實是一種生存之道,但這是朕所不取的。” “朕不想通過愚民、弱民、窮民、疲民的手段逼迫老百姓去上戰場,朕相信華夏百姓是胸懷大義的,自有勇士願意上疆場保家衛國。朕要讓百姓民智得啟,大義存心,豐衣足食,自告奮勇。當然,對於這樣自告奮勇保家衛國的國家乾城、大義大勇之士,朕亦決不能虧待,自當令其榮耀富足、萬民敬仰,決不能令其流血又流淚。” “春秋戰國時的貴人老爺們主張刑律要保密,不讓老百姓知道,讓老百姓時時處於不可測的刑律威脅之下,以此讓老百姓畏懼法律,也讓自己能隨意處置老百姓、壓榨商人、掠奪民財,在朕看來,這太無恥了。此等做法亦是朕所不取。朕以為鄭國子產鑄刑鼎的做法非常好,將律法明文鑄於鼎上,公布於天下,使萬民皆知何者可為、何者不可為,再不懼貴族隨意構陷。” “開始的時候,貴族老爺們恨不能立刻殺了子產,晉國大賢叔向更是疾言厲色的反對。結果鄭國在鑄造刑鼎、公布律法之後不出三年,百姓歌謠便開始傳唱‘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而死,誰其嗣之?’從此,鄭國因稅賦數額明確於鼎上而農事興旺,因貴族再不能隨意構陷侵奪而商事繁盛,國勢日強,二十三年後,晉國也開始學習鄭國,鑄造刑鼎,明律法於天下。那時候聖人說什麼?說‘晉其亡乎,失其度矣!’可是後來怎麼樣?聖人不也稱贊子產‘人謂子產不仁,吾不信也’。” “再比如說,商鞅一味強調耕戰,可如今的火銃火炮是他能想象的嗎?他一味排斥商業,如今如此巨大的國土,億萬子民,沒有商業流通怎麼可能?西夷海商在海上獲取了巨量的財富,富國強兵,炮艦橫行海上,橫行海上的炮艦又助力國家百姓獲取更多的財富,這又豈是耕戰二字所能涵蓋的?商鞅若重生於今日,也當目瞪口呆,也需重新學習,定然不能食古不化的以兩千年前的學說治理今日之華夏。” 至此,王戰明確指出了商鞅和法家的某些局限性,同時又指出了法家的進步之處,指出了律法公開的好處,暗暗的闡述著不能食古不化、而當與時俱進。 聽著皇帝的闡釋,群臣再度產生了全新的驚訝:皇帝什麼時候看了這麼多法家的史料?又是什麼時候琢磨出這些東西的?僅僅是“天啟”之後這兩個月嗎? 驚訝之中,皇帝再度開言: “話說回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朕是皇帝,是一國之君,首先麵對的自然就是治國,而國朝文武百官都是讀聖賢書的,可是國朝卻貪瀆不斷,太祖剝皮實草都不曾杜絕,這是為何?同樣是讀聖賢書,二百多年為什麼隻有一個海瑞?” “所以,朕思來想去,人有雙腿,鳥有兩翼,這治國,隻有儒門的德是不夠的,要不然為何讀聖賢書的貪官汙吏抓不完?為何借優免特權大肆接受詭寄投獻偷逃賦稅的舞弊之舉百年來愈演愈烈?所以,德可期,卻不可恃。要想讓百官清廉、特權匿跡、百姓得益,還要有法家的法,德與法,便如人之雙腿、鳥之兩翼。” “朕要治理國家,讀書便不能隻是修養自身之德,還必須要能治理國家,所以,朕既讀大學、論語,也要讀一讀韓非子,希望能讓貪官少一些,讓特權在公平的律法麵前被徹底消除,讓百姓的日子好一些。諸位愛卿想想那些讀聖賢書卻貪贓枉法、虧空糧倉、令治下百姓求告無門、饑寒交迫的官員,想想那些千頃良田卻一文不納的特權士紳,便能一切明了:德與法皆不可或缺、不可偏廢,聖賢書與大曌律、崇高的道德與嚴刑峻法不是相克的,而是相輔相成的。” “老百姓為何常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句話,朕以為,老百姓常說這句話就表明了老百姓的心跡:普通庶民是離不開律法保護的,沒了律法,沒有嚴密有效的律法,權貴豪強將會肆意的踐踏他們。百姓口中‘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究竟是何意?朕以為,便是八個字,‘律法麵前,人人平等’。無分男女,無分官民,無分族別,無分儒釋道法,無分信神與不信神,皆平等視之。律法麵前,人人平等,違法必究,同罪同罰,絕不因人而異、因身份而異,這便是百姓民心!這百姓民心便是法之根本、國之根本,便是天數氣運。” “那要如何才能做到‘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便是要精研律法、嚴密法條,使百官與萬民行事事事有規範可循,同時建立嚴密的執行律法規範的架構體製,建立對百官及執法者和都察者都進行嚴密都察的架構體製。尤其是對百官及執法者和都察者都能進行都察的架構體製,若無此體製,則百官及執法者、都察者自身必定貪贓枉法、執法犯法。之前,都察院利用都察的權力威逼官員、濫權枉法的禦史不在少數。所以,朕才要建立互不隸屬的南、北都察院,擴大言官隊伍,明確錦衣衛和東廠的密查之權。” “隻講律法,不講道德,那滿朝都是酷吏;可若隻講道德,不講律法,那也遍地都是奸賊。若想實現‘明德’,必須峻法相護;隻有峻法相護,才能實現‘明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又一次的長篇論斷,王戰層層遞進、邏輯清晰的闡釋出自己德與法並重的思想。 龍椅寶座之下,與皇帝相對,群臣都微張著嘴,無聲無息地聽著。 他們都在這種清晰的因果邏輯中聽的清晰明了;既然清晰明了那便不得不承認,皇帝的論證無懈可擊。 從皇帝的論證中,他們可以確定無疑的聽出,愛民、富民、強民、開民智、強民生、公卿士庶在律法麵前人人平等、民不受特權之害、不受權貴之欺,所有這些就是皇帝認定的‘明德’。而‘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的嚴刑峻法就是皇帝保障‘明德’的手段。顯然,皇帝還是以聖人所倡導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為根本,並沒有倒向法家甚至完全照搬法家,嚴刑峻法隻是皇帝明確認定的保護根本的手段;皇帝認定的這‘明德’之中也處處都是對百姓的愛護。 對此,除了贊嘆、默認,在心中翻來覆去的品味,還能說什麼呢?道德與律法,奸賊與酷吏,平生第一次令他們如此深思、回味無窮。 “若誰還是要說國家不需律法,更不需要嚴明法紀、不需要嚴刑峻法,隻要有聖賢書即可,那隻要他能用性命擔保,保證讀了聖賢書的官員絕不會貪腐、絕不會舞弊就可以,朕可以聽他的。諸位愛卿誰能擔保?擔保之前千萬要想好了,是嚴嵩這大奸臣不讀聖賢書還是張居正這千古能臣不讀聖賢書?” 短暫的靜默之後,王戰架上了一把非常現實的火焰,語氣非常和緩地提出了最現實的問題。 金殿之上,一把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