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文宣 二 孤臣(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4911 字 2024-03-21

“小人得誌。”看著阮大鋮昂首挺胸的得意樣子,群臣紛紛暗罵,有的人臉上已經藏不住厭惡之色。   阮大鋮愈發的得意。   他有理由得意,也不怕這種得意被人看出來,更是要把這種得意表現出來,因為他不傻——麵對都討厭自己的閹黨和東林,目前最好的保身辦法就是這略帶一點囂張的得意樣子,這副小人得誌的樣子就是在昭告兩派,他阮大鋮已經找到了天下最大的靠山:皇帝。   昨天晚上,皇帝派人將阮大鋮召進宮,阮大鋮離開住所之後心緒就不停地起伏,直到最後見到皇帝,一切落地、心願得償,回到住處,依然宛如在夢中,便是直到現在想起來,依然驚喜的難以置信。此時麵對著皇帝和奮筆疾書的劉若愚,昨夜情景清晰得如在眼前:   昨夜,王戰沒有在殿內召見阮大鋮,而是在乾清宮前麵的平臺上見的他。   王戰坐在一個錦蹾上,下首還有一個空錦蹾,身邊隻有一個太監。阮大鋮路上用一張銀票向小太監打聽到的消息,那太監應該是原來在內直房的劉若愚,原魏公公的筆桿子,跟自己一樣,也是被皇帝突然點名提拔起來的,現在成了皇帝的筆桿子。而且,隱隱約約,好像這位劉公公在替皇帝在內宮排查著什麼。   路上,當小太監說到而且的時候,言語有點遲疑,阮大鋮馬上又遞過去一張銀票。   “替皇上在內宮排查?那就是心腹了。”阮大鋮聽了小太監的話之後在心中念叨著,感覺這兩張銀票值了。   在漢白玉平臺見到皇帝的時候,雖然天色已暗,但是阮大鋮有一種感覺,很清晰的感覺:眼前的皇帝氣勢非凡。配合這段時間打聽到的消息和對邸報的仔細研讀,阮大鋮確定自己的感覺沒有錯,皇帝與三年前大有不同。隻是始終不知道皇帝為什麼召回自己。   叩拜過後,紛繁思緒中,皇帝沒有任何婉轉的話語響起在耳邊,“阮大鋮,你才華橫溢,詩情縱橫,確實難得,然而你心誌不堅,左右搖擺,性情又有些偏激,不但難成大事,更是讓人難以信任,你覺得朕說的對不對?”   當時阮大鋮的冷汗刷地一下就冒出來了。皇上什麼時候關注到自己這麼個小人物了?阮大鋮雖自詡才華不凡,但是也很清楚,自己官位不高,前前後後為官的時間更短,加一起不過一年時間,與那些侍郎、尚書比起來根本不值得關注,皇上是怎麼注意到自己的?難道是東廠和錦衣衛注意上了自己?越想越是心驚,一時汗透衣衫,竟沒有回答王戰的問話。   眼見阮大鋮這番表現,劉若愚不禁心中微動:這人明顯是個沒筋骨的,聖上隻是這麼幾句話就讓他緊張成這個樣子。聖上既然把他千裡迢迢召入京城,還單獨接見,用他已是必然,他卻還能緊張成這個樣子,真是——不過,以聖上這段時間的英明決斷來看,這人的才華必然有被聖上看重之處,還是提醒他一聲吧,也算結個善緣。   “阮大人?”劉若愚在一旁輕輕叫了一聲。   “啊?微臣萬死,請聖上恕罪。”阮大鋮被一語驚醒,連連叩首請罪。   阮大鋮是真的慌了。   身為臣子,不迅速回答皇帝的問話,手腳雖沒什麼動作,眼珠子卻在亂轉,這是極為失禮的情況,這要是有言官禦史在一旁,立刻就是一場疾風暴雨般的彈劾:有問不回,眼珠亂轉,你在想辦法欺瞞聖上不成?一頂欺君的大帽子壓下來,官是別想做了,不下獄都算命好。   王戰看著阮大鋮誠惶誠恐的樣子,想想彼世歷史與此時大曌他的官迷名聲,也不禁有些失笑,“你起來吧。”   “謝聖上,微臣以前,以前......”阮大鋮站了起來,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才好。   “你不必說了,朕以前不怎麼管事,也不想追究你以前怎麼樣,這次朕讓你回來是做事的,事情做得好,沒人能動你,事情做得不好,你靠誰也沒用。你明白嗎?”王戰站起了身,負手走了幾步,轉身看向阮大鋮。   “微臣明白,聖上但有所命,微臣必鞠躬盡瘁。微臣要做孤臣,絕不會因為異己而壞國事。”阮大鋮這回回答的很迅速。   “嗯,你明白就好。”王戰沒想到阮大鋮領會的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朕有兩件事情交給你做,其中一件,恐怕會讓你得罪天下讀書人,尤其是南邊的士子鄉紳、富商大賈。”   王戰目光炯炯的盯著阮大鋮。   “微臣不怕得罪人,哪怕是得罪天下人,隻要是聖上吩咐的,微臣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阮大鋮回答的異常堅定。   他想明白了,東林是不行了,魏忠賢這邊因為自己乾了不到一個月吏科都給事中就跑了,對自己也是大失所望,也是難以指望了。現在天降的機會砸在了頭上,這機會還是皇帝給的,再要是左右搖擺,那就真是萬劫不復了。   “好......”王戰將兩大宣傳的要求都細細地告訴了阮大鋮。   中心思想無非兩點,一是讓大曌百姓都知道稅賦收取乃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讓民間掀起偷稅可恥的輿論,以最大多數窮百姓的無形壓力擠壓那些富戶繳稅納賦。二是讓全大曌的老百姓都了解到韃虜的兇殘,都意識到韃虜來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必須拚命。就算有命,投降了,土地、老婆也都不是自己的了,從此之後子子孫孫都是奴隸。而對付韃虜乃是國戰,國戰就要人人都出力,不肯繳納稅賦、讓前線將士糧餉不繼的人就是國賊。   至於宣傳的方法嘛,報紙,戲班子,說書人,大到府城、小到村屯,或坐堂或流動,做到經久不息。這個時代,普通人的娛樂生活也就是這幾樣,這些都掌握到手裡也就掌握了這個時代的話語權,所以,王戰授意阮大鋮,除了寫出有針對性的劇本、寫評書話本,還要收編戲班子、說書人,給他們足夠養家糊口的穩定俸祿,讓他們到處去唱戲、說書,形成覆蓋全國的輿論網絡,讀報的任務也完全可以由說書人來完成,把朝政決策傳達到升鬥小民。   這些既是眼前之舉,也是王戰打算好的長遠之舉,或者更準確地說,永久之舉。   王戰認為,要想讓民眾的監督有效,首先要讓民眾知道朝廷的決策,尤其是簡明扼要的具體的錢糧稅賦,這是監督的基本前提。如果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朝廷給了老百姓什麼救濟、不知道朝廷給老百姓免了什麼負擔,那老百姓就不會知道官吏貪墨了多少本屬自己的救濟錢糧、就不會知道官吏以朝廷的名義在自己身上私自加派了多少賦稅,如此何談監督?所以王戰下定決心要把“朝政宣講”這件事永久的貫徹下去。這件事,就相當於無形的保民國賦碑。   當然,王戰也告訴阮大鋮,全國都會有錦衣衛和東廠暗中監察,上至朝廷大員,中至百官小吏,下至說唱藝人,隻要是拿朝廷俸祿的,誰也不要想敷衍了事。有多少唱戲的,有多少說書的,一年演了多少場戲、說了多少場書,走了多少地方,文宣部自己報上來一份數字,廠衛那邊也會報上來一份。王戰還告訴阮大鋮,廠衛具體怎麼做自己不管,也許他們會直接在戲班子裡收買線人。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說書唱戲這種分散到全國的工作、還是沒有實物產品的工作,如果沒有製約,那就是無底洞。王戰絕對要避免無底洞這種情況出現,所以直接把廠衛之事告訴了阮大鋮,否則阮大鋮自己掉坑裡,殺了他也還是耽誤了自己的國家大事。   阮大鋮越聽越是心驚,倒不是因為廠衛,而是如果按皇上所說的“宣傳”去宣傳,老百姓還沒什麼,甚至可能歡天喜地,可這天下有田有礦有商鋪的士紳必定是要恨自己入骨了,無論閹黨還是東林,恐怕都要在士林之中讓自己遺臭萬年。尤其是東林,士林輿論大半掌於其手,且背後多有東南富戶、海商巨賈,勢力可怖。閹黨這邊輿論是略差一些,可隻要是當官的,哪個背後沒有千頃良田?哪個背後沒有大堆的族人在借勢發財?哪個背後沒有家鄉的商賈士紳在牽絆?   他是正經的進士出身,詩詞與戲劇在彼世有明一代都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在現下也是如此,聰明才智自然不用說,聽完皇帝的話,已經清楚明白皇帝要對誰下刀子了,至於做法,皇帝居然連說書的都已經算進去了,那此事必然是深思熟慮、絕無更改了。想想現在自己已經有些裡外不是人了,原打算就真的做皇帝的孤臣了,可再想一想自己得罪了天下讀書人之後將來的名聲,怎麼辦?怎麼辦?一時間心亂如麻。   天邊暗紅帶金,日頭已經落山,熱勁本已經降了一些,可聽了皇帝的意圖,心中的各種念頭此起彼伏的壓迫下,他額頭上的汗珠子在暗淡的天光下越發明顯,剛才回答皇帝時的堅定已經無影無蹤。   王戰看著再次陷入了掙紮中的阮大鋮,實在是感到好笑,這個官迷真是沒什麼擔當,剛才還斬釘截鐵地要做孤臣,這麼一功夫就額頭見汗了,難怪做了一個月的吏科都給事中就跑了,以魏忠賢的權勢支持他他都要跑,還真是......王戰實在找不出什麼形容詞來形容阮大鋮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看來真是不能單以才華來評定一個人。要不是真想利用阮大鋮在戲劇方麵的才華,王戰真想現在就把他再次趕走。   “阮大鋮,你說——這天下間還有比朕更粗的大腿、更大的靠山嗎?”王戰似笑非笑地說道。   沒辦法,遇上這麼個又想吃魚又怕腥的家夥,王戰隻能再給他加把勁,把話說得直白一些,給他吃一顆定心丸。   “微臣......明白,微臣的靠山就是聖上。之前微臣糊塗,望乞聖上恕罪。”阮大鋮略一遲疑,頗為失態的要用袖子去拭一下額頭上的汗珠,手剛抬起來又反應了過來,放了下去。深吸了一口氣,後麵幾句話終於還是堅定了下來。   “嘿,你不是糊塗,你是太聰明了,聰明的過了頭。”王戰冷笑道,“朕聽老百姓說過一句話,‘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要受窮’,當時朕就想啊,其實這人吶,算計大勁了也要受窮,你覺得呢?”   “聖上英明,聖上恕罪,微臣明白了。”聽到皇帝這話,阮大鋮不敢再有任何胡思亂想,雙膝一軟,立刻磕頭如搗蒜地回答道。   “但願你是真明白。朕最後再囑咐你一句,朕要的是做實事的能臣,交待你的事情你若三心二意打了折扣,還想左右逢源,那你可真就裡外不是人了。”王戰意味深長的看了阮大鋮一眼,轉身離去。   “微臣明白,恭送聖上。”阮大鋮跪地叩首,遲遲不敢抬頭。   夜風徐來,心中如火,額上汗珠打濕了漢白玉,阮大鋮背上卻是一片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