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中元(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5181 字 2024-03-25

凝眉注視中,書頁緩緩翻動著。   窗外時時傳來的雷聲,窗紙上小雨的沙沙聲,嗶啵搖曳的燭火,都絲毫不能動搖專注探索的目光。   一旁,老仆將剛泡好的一壺提神茶輕輕放在書案邊上,斟上了一杯,躡手躡腳的退去。   “雙動......活塞?春秋戰國以降、唐宋盛行用以煉鐵的風箱就是雙動式風箱?‘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這是《道德經》,倒真似是說的這風箱,可這袁天罡的《演禽鬥數三世相書》聖上是怎麼知道的?身為天子,怎讀了這般醫卜星象的雜書?......”王徵邊看嘴裡邊喃喃自語,眉頭愈發的皺緊,隻因這等雜書是他認為皇帝無論如何也不該看的,聖天子怎能看這種書?   半晌後,王徵抬起頭來,掩卷靜思,麵上沒有絲毫困意。似乎在盯著打濕的窗紙,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看,神遊物外。   “呼......呼......”過了差不多盞茶的功夫,王徵極緩慢的轉頭,如同脖子生了銹一樣,盯向旁邊還有些燙手的茶壺,竟然氣喘如牛,雙眼也越來越亮,圓胖且一向穩重敦厚的麵孔上,居然有抑製不住的激動——抿緊的厚嘴唇,跳動的眼角,鼻翼兩側隱約的痙攣。   “王勤——”一向敦厚穩重的王徵猛然起身,嘴裡大喊著老仆的名字向外走去,“跟我去廚房,燒水。用風箱鼓風,快燒。”   “老爺......”   “灶中可還有火?”   “老爺飯吃得太晚,飯菜一直在灶上熱著,現在應該還有火。”   “那就快走。”   主仆二人在深夜向廚房匆匆行去。   ......   夜色之中,京城西北方向三百多裡外,黑魆魆的長城邊墻在深藍黑色的夜空下蜿蜒,星月光芒映襯下,起伏間宛如一條深黑色的巨龍。在這條巨龍的腳下,本為邊塞堡壘的張家口堡城門洞開,燈火通明。   邊塞之地的堡壘,又是夜晚,本該更鼓有序、戍卒警醒,但在這裡,卻沒什麼金戈鐵馬之氣,倒似是充滿了人間煙火氣,哪怕是在這深夜裡。   這裡沒有下雨,稀星朗月點綴在黑藍絨緞似的天幕上,一列長長的車隊正穿過城堡,從口內向口外行去。夜色中,木車輪碾壓在路上咯咯楞楞的聲音、承載著重物的車體吱吱扭扭的聲音清晰可聞。車隊中充斥著嗬斥拉車騾馬的聲音,雖未高聲大喊,卻也沒有刻意壓低,聽得出來,車隊裡的人沒什麼緊張。   車上都扣著油布,為貨物遮風擋雨是足夠了,但並沒有裹的嚴絲合縫,貼近車架平板的位置,有的車上露出密密實實的袋子,有的車上則是倒扣疊放的鐵鍋,一摞一摞,還有的居然是塞外並不稀罕的成垛的草料,不過如果眼尖的話,隨著車架的晃動,草料中偶爾似乎有冷光閃現。   城頭上的守城兵丁抱著槍桿,斜靠在垛口上,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這些兵丁身上的衣甲明顯比一般的大曌軍卒鮮亮許多,火把之下,臉上也無菜色,倒是有些油光。反倒是槍桿上本該雪亮鋒利的矛頭,片片銹色,在火光中並不怎麼閃亮。   “大人,叨擾許久,夜色已深,我就不耽擱您休息了。”城樓中,一個神情中透著精乾的中年管事對值守的百總拱手說道。聽話語中的意思,二人已經聊了有一會了。   “誒呦範管事,您還有大生意要照看,就別跟我這客氣了,您快請,您快請。”百總宛如一個最親民的親民官,對管事十分客氣。   明明是軍官,還是在平民百姓根本不允許上來的城樓之內,卻對一個商家管事十分熱情客氣,而這管事卻沒什麼受寵若驚的樣子,也不多說,隻微微再一拱手便大大方方的走下城樓,綴上車隊隊尾,出了城北的小門而去。身後城頭火把通明,城頭兵丁人人麵上歡喜。   夜空下,相同的場景、相同的表情、相同的熱情客氣,在山西水泉營、大同得勝堡、新平堡,都在一般無二的上演。   ......   “錦衣衛現在怎麼樣?”   “啊?”   深夜無眠的不隻是心懷理想、希圖國家強盛的格物學家,也不隻是為金銀財帛奔波千裡萬裡的商旅,還有那些滿心失落、滿心不安的人。   大曌京城,皇城之外,東長安街往南裡許的東廠胡同,一棟朱漆大門的豪宅,門口是與十王府門口一樣的石獅子,一樣的可以擺下大隊護衛人馬的寬闊廣場,擴大的廣場青磚鋪地,不見絲毫塵土,一望可知其貴。   夜風吹過朱漆大門,穿過重重幽深庭院和雕梁畫棟、富麗堂皇的樓閣,吹到後宅書房。一路之上,燈火亮如白晝,雖不是火樹銀花,卻也是亭臺樓閣掩映、紅花綠樹盡顯,夜色燈火之下,豪宅美景更顯幽深無盡。如此豪宅盛景,隱現其間的丫鬟仆役相遇之時雖偶有交談,身形肢體卻如身處冬夜,望之似乎噤若寒蟬。   被免了左都禦史之職的工部尚書崔成秀,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李夔龍、右副都禦史、太仆寺卿兼工部右侍郎吳淳夫、太常寺卿倪文煥、太常寺少卿田吉,魏忠賢的五虎齊集於此。身著大紅蟒袍的魏忠賢坐於正位,吏部尚書周應秋、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劉詔,禦史梁夢環,秦世文、張素養、劉弘光,給事中薛國觀,兵部侍郎霍維華也都環坐一旁。   田爾耕、許顯純都不在,他們都去了山西。五彪中其餘三人也隻有楊寰在,崔應元、孫雲鶴也都隨田爾耕、許顯純去了山西。楊寰品級實在太低,雖平日極其阿諛、與魏忠賢極親近,此時氣氛中也還是坐在了最末尾。此時猛然聽到劉詔發問,有些發懵。   這些人已經坐了一個時辰了,他們都是從大宅後側的角門直接進來的後宅,都沒像往常那樣大張旗鼓的來。一個時辰之中,這些人或是嘖嘖於“天啟”之奇,或是說當今聖上如何英明神武、所行之策招招庶實,或是說些追隨聖上,齊心為國之言。這些話當然沒錯,甚至可以說是放之四海而皆準,但是對於他們所依附的魏忠賢而言就形同虛言,毫無意義。   到了此時,魏忠賢也隻能耐著性子聽著這些正確無比的廢話。   皇帝說一年之內文武百官各安其位不做升遷變動,顯然包括眼前這些人,都是沒法動的。本身他也沒法動,想動也要誘導皇帝去動,最差也要偽造聖旨,可是現在這兩樣他都做不到,魏忠賢很清楚,現在這兩樣自己都做不到。   “誰還能誘導皇帝?這世上還有人嗎?天啟,天啟......!”魏忠賢隻能在心中暗嘆。   在眾人麵前,他還要保持威嚴,不敢露出絲毫慌亂。他明白,這些人沒有任何人敢於說出哪怕一點點實策,顯然,心裡都有數,都怕了,怕將來在如此的皇帝麵前留下話柄。以往,這些人見到的都是自己的威嚴,如今,皇帝的威嚴卻愈發顯現,自己稍有一絲的驚惶,都會讓這座大宅立刻變得門可羅雀。到那時,不用皇帝怎麼樣,東林餘孽立刻就會像瘋狗一樣咬死自己。這些人......說不定會有多少反咬自己。   “錦衣衛現在怎麼樣?”魏忠賢的不耐中,劉詔凝眉看著楊寰,重復了一遍,目光有些淩厲,氣息也變得有些粗重了,話中之意更是直白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勢,令得施慣了酷刑、見慣了血腥的楊寰都嚇了一跳。   聽到劉詔直言逼問起錦衣衛之事,魏忠賢眉頭微皺,抬了一下眼皮,最終卻沒說什麼。   其他人也沒人說話,就那麼聽著。   “......有勇力的都投了聖上的新軍,刺探刑訊的高手都隨二位大人去了山西,剩下的一大半都是混飯吃的新人,見著......那些投了皇上新軍的,都羨慕得緊,除了半點苦也不想吃、隻想著混口飯的,也都盼著皇上的新軍再擴充擴充......好被招進去呢。”楊寰見九千歲沒什麼表示,看看劉詔,還是哆哆嗦嗦地如實說了,越說聲音越低。   “嗯......”劉詔長長的泄出一口氣。   其實他也知道錦衣衛的現狀不會像自己想的那樣。終究這天下是皇帝的,皇帝願意收為天子門生,有幾個人會不願意呢?何況皇帝還親手發銀子,比普通錦衣衛原來的軍餉還翻倍了,新軍中的錦衣衛精氣神都不一樣了,看殿上那些皇帝親手訓練出來的人就都看得出來。   劉詔有心,田賦新政之後就已經暗中使人打聽,這些時日下來,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一些東西:新軍中的錦衣衛回到原來的同僚中,不是那種攀上了高枝的浮華傲氣,而是虎虎生威的氣勢,讓原來的同僚沒來由的就服氣。顯然,皇帝是真會練兵,而且是甚有練兵之能。   現在自己問錦衣衛,誰也不肯插一句話,顯然是誰也不肯冒險,都被新軍給鎮住了,怕將來在皇帝那裡留下話柄。掃了一眼安靜的眾人,劉詔隻能心中暗恨:“一群豎子,不足與謀。這個時候還想坐享其成,什麼都不肯付出,連句話都不敢說,還能謀劃什麼?一群廢物,不足與謀啊!......我問了又怎麼樣?你們什麼都不說又怎麼樣?逃得過嗎?哼!......等著吧!......”   咬牙暗罵之中,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他掃了一眼到場的人,已經有了猜測:黃立極、李國普他們都沒來,未必是九千歲沒請。   心中哀嘆,嘴上也不再說什麼錦衣衛和城外軍伍,隻能是一聲嘆息:“皇上,太讓人驚艷啦......”劉詔近乎一字一頓,短短數字,低徊曲折。   聞者無聲,聲息安靜到詭譎。   說是驚艷,但誰都聽得出來,劉詔的語氣中透出的是深深的無力、疲憊,絕無什麼驚艷或驚喜,或許,倒是有一些驚恐和絕望。   那種無力、疲憊之感就像是瘟疫一樣,飛速地感染了在座的所有人,本就沒有誰敢多說什麼,此時更是沒人再想說什麼。   魏忠賢的麵前,向來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諛辭從來都如江海一般,從未曾枯竭過,更從未如此安靜過,安靜地令這夏夜都讓人感覺有些冷。   亮如白晝的燈火也似乎已經凝固,明亮,卻宛如死物,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暖意,隻覺得蒼白刺目。   “家奴,終究不過是家奴!”掃了一眼還是不說話的九千歲,暗罵一聲之後,劉詔心中化作一片空白,再沒什麼說話的力氣,但在一片空白之中,卻隱隱有一個不甘心的念頭泛起:不能跟著這些蠢貨一起死,必須想辦法拖住皇上。   ......   “昏君,簡直是他爺爺一樣的昏君,貪婪更甚!”千裡之外,本不應聚會的日子裡,江南大宅中深夜亦未曾歸去的瀟灑文士們,沒有驚艷,沒有恐懼,隻有憤憤,隻有徹底的輕蔑。   是日,七月十五,中元,鬼門大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