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塔泊斯,我等下還有件大事情要做。等下我要去商人歇腳的旅館門口,收幾個有點閑錢的商人做我的信徒,讓他們加入我的:錢生錢神教!”邁克爾神色狡黠,又略帶自豪地向我分享著他的商業計劃。“我向他們派發我的商品去市場上售賣,等於是免費的貨源。而他們賺到的錢我隻抽取部分傭金,剩下的他們可以完全拿走。但相應的,他們也要定期供奉一些貨物,以供給教會中的神明,顯示心誠。但你發現沒有,其實每個人拿到手的商品都是別人上交的貢品,我什麼也不用投資,隻需要做好管理,就能把一幫人手裡的貨物玩轉起來,最後我還能坐享其成!天底下哪兒還有我這麼聰明的人啊!” “好啦好啦,我精神上給予你肯定和贊許。但如果你還把我當朋友的話,可千萬別拉我入教。”我深知這個計劃會泡湯,打趣地回應著。 和邁克爾一番嬉笑過後,我拍了拍他的後背,讓他早點離開去辦他的大事。邁克爾向我拋了一個做作的媚眼,麵朝著我,後退著向我揮手道別,然後轉身跑向旅館。 在他離開後,我有幾分失落地看向天空,孤獨的感受總是出現在分別的那一刻,或者說,分別之後的每一刻。而在這場插曲發生之前的記憶又回湧上心頭,我突然想起了那本未讀完的書。那書中即將展開的描述使我心潮澎湃,我迫不及待地往書店快走而去。短短的路程顯得十分漫長,快步的行走使我喘著粗氣。 書店在沿街的二樓,上去需要爬一段狹長的樓梯。這樓梯的空間十分狹小,若有對向來往,就算側著身子通過,身體也難免會貼在一起。正當我準備上樓時,看見樓上有個女孩正往下走,她正穿著鮮麗的連衣裙。出於禮貌,我與她短暫地對視後,示意她先走,也低下頭避免了不尊重的目光。她從樓上輕巧地蹦躂下來,在我身邊點頭致謝,便急匆匆地離開。我在簡單回禮後,也徑直走上了樓,沒有片刻多餘的停留。 當我氣喘籲籲地回到我熟悉的角落裡時,卻發現桌麵上的書已經不見。想來應該是被管理員收回書架上了,沒想到我回到那熟悉的書架時,卻再也沒有看見那本書。這讓我疑惑不已,我在各個書架和角落找尋、翻看,卻始終見不到它的蹤跡。自己找得焦頭爛額也不是辦法,便來到書店前臺,打算詢問管理員這本書收在了什麼位置。 管理員是位上了年紀的長者,是夏利爾小鎮居民口中最有智慧的人。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但凡有不懂的問題向他提問,都能得到溫和的回應和準確的答案。他頭上打卷的花白頭發被他梳得服貼得體,褶皺的皮膚皆是微笑的痕跡;衣服的款式常年寬鬆、慵懶,卻始終整潔清爽,色彩的搭配永遠都不惹眼且耐看;他的眼皮雖已沉重,目光卻依舊清晰有神,與他對視就如同凝望一棵參天大樹般,安靜、卻有力量。 我常年待在這家書店中,早與他有過不少接觸,確如居民們所言,他是一位智者。他從來不會過多的詢問,但卻能知道許多人的事情,仿佛一眼就能洞察一切。 當我向他走去,還沒發問時候,他就緩緩抬起了頭。沉重的眼皮如同石門般徐徐打開,眼神中依然是那份有力量的安靜。他好像知道了我的目的,就在等我開口。 “先生,我好像找不到剛才借閱的一本書了。剛才離開之前,我把它留在了水仙花旁的那張桌子上了,可現在我怎麼也找不到。是您把它收起來了嗎?”我急切地問道。 “你看起來很著急,著急地想要找到一些答案。”老管理員溫和地笑著,不緊不慢地回應我,“但還有一個人,她的心中已經有了答案,隻是在尋找一些證據還有一個契機。” 老管理員合上手中的書,伸出右手,指了指書店的門:“她啊,你在門口遇見的小女孩,她把這個證據帶走了。吼吼,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奇伶俐又聰明的小家夥。她雖然帶走了那本書,但書很快就會被還回來,因為她馬上就要離開,踏上屬於她的旅程了。而你要是出了這道門,我想你很快也會遇見你的【使命】。” …… 順著老管理員手指的方向,我看向書店的門外,那條狹長的樓梯在此刻延長、聚焦,視覺被無限拉伸、縮放。在樓梯的盡頭,浮現出了清晰的景象,我望見了那天所見到鹽湖的日落,我看見自己正一步一步地走進鹽湖…… “不……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我的使命?不,到底什麼是使命?”,我的大腦飛速地思考著,意識逐漸清醒,剛才的回憶和幻想如同泡影般被戳破。當我回頭望向老者時,看見的隻剩下消散的煙雲,我從記憶的宮殿中飛速地倒退,直到意識被拉回到現實之中。 我睡眼惺忪地醒來,恍惚地看向桌麵的海螺殼,在月光之下閃爍著點點粉紫色的熒光。 …… “Abundo……venu al mi nun……” 一陣低鳴的吟唱從海螺的深處傳來,虛無但極具穿透力,足以將我所有的感官調動。我耳後的肌肉不適地抽搐著,下顎感受到陣陣痙攣。一陣電流酥麻地從我的後頸直達尾椎,我瞬間感到一陣惡寒,渾身僵硬地打了個寒戰。強烈的不適感籠罩在我的胸口,壓迫感搶奪著我胸腔內的每一寸空隙,壓抑我每一次呼吸。 我癱倒在床上,顫抖地喘著氣,努力地保持著僅僅能夠維持生命的呼吸。豆大的汗珠凝結在我此刻的額頭,而在下一刻,成排地飛瀉而下。身體不自覺地扭曲成團,感覺每一寸肌膚都在不斷收縮,就像緩慢脫水的多肉植物的葉片,逐漸卷曲成最高密度狀。我將我的嘴張到最大,將喉骨完全打開,試圖奮力地吶喊,卻發不出半點聲響,隻剩下氣聲和悲鳴。 此刻,我感覺不到除了我身體以外的任何事物。所有器官的掙紮就已經使我感官爆炸,脆弱的精神被肢體的暴亂所擾動,瀕臨崩潰。而淚水不自覺地淌下,隨著我身體的扭動,它們肆意地在我臉上滾動。此刻的我,已失去了人形,將頭痛苦地埋進兩腿的膝蓋之間。我用膝蓋死死地抵住太陽穴,用極力的按壓產生的疼痛,來獲得對身體微弱的主導權。 “我……想……死……”我對這眼前這一切模糊的幻覺,乞憐、殘喘、嗚咽著。 一時間,極速的下墜感包裹著強烈的暈眩向我襲來,我感覺自己就像一根樹枝被吸入了水中的漩渦。此刻,死亡的時間線在我麵前刻畫好了標尺,而我,正在用殘存的意識為自己讀數。 墜落的過程顯得十分緩慢,身體的疼痛被略過的雲朵和風帶走,所有知覺都開始變得麻木,就連大腦也開始變得疲憊不堪。漸漸的,我感受不到我的四肢,感受不到我的腹部,甚至漸漸感受不到胸口心臟的跳動。我的耳邊聽不見下墜時劃過的風聲,能聽見的,隻剩下咽鼓管中的沉重的呼吸聲—— “吸……” “呼……” …… “吸……” “呼……” …… “Abundo……venu al mi nun……” 熟悉的聲音再一次在耳邊響起,我感受到了強烈的感召,仿佛在某一個終點指引我。這穿透肉體的聲音,就像來自靈界的鐘聲,為我引路,為我擺渡。 一道柔白色的光幕從頭頂滑落而下,將我這副已無法察覺的軀體,精心地包裹。 “是我即將奔赴生命的盡頭了嗎?原來如此……”我疲憊的大腦,輕飄飄地判斷著當下正在體驗的一切。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死亡,是一次對我肉體的毀滅。 或許沒有人能夠記得我生前的一切,他們抱持著對我的幻想和加以潤色的記憶,將我的精神拚湊還原,建構出一個全新的我、為他人意誌所改變的我,那是……一個廣為流傳的我。或許,我的精神也在此刻毀滅了吧。再也沒人能夠以我的視角和思維方式,去講演、去表達、去創作;沒有人能將我心中想傳遞給世界的愛,以我的方式和語言再呈現;沒有任何一個聲音,能再將我的能量傳遞。 我的存在,似乎正在被這場死亡抹去,我的人生戛然停止在了一個毫無意義的節點。我為這個世界留下了什麼嗎?這世界上是否存在我的遺產?有多少人因為我的存在而不同,又因為我的離去而改變? 我沒有答案,隻是發問,隻是在這柔白色的光幕中流淌著、思考著。聆聽腦中自然發生的回響,細嚼慢咽著那些,在忙於生計時無心細想的問題。 頭頂柔白色的光幕中,閃耀著我的過往。看著那些標榜著自我價值的符號,如今隻覺得可笑不已。無論是鎮上長輩眼中的“外交官之子”、“夏利爾小鎮未來的棟梁”,還是教授同學眼中的“智庫”、“優等生”、“樂於助人的老好人”,亦或是我自己眼中的“見習人類學家”、“見習動植物學家”、“見習語言學家”、“見習天文學家”。那些由我的行為、言語和出身背景所創造出來的一切,終將隨著我肉身而離去,不復存在。即將從這個世界離開的我,卻仿佛從來也沒有真正來過…… “可笑……”我嘲笑著自己。嘲笑過去那個“找不到任何存在過的證據的自己”,嘲笑曾經“隻是毫無意義地活著度過了十幾年的自己”,嘲笑眼前這個“無論多麼努力想要留下點什麼,卻已是行將就木的自己”。 生存的意義在個體身上無比渺茫,社會角色的沉重外殼將人類層層包裹,可我們從沒有認真審視過自己的內心最深處的角落。純潔的靈魂就在那裡等候,無論多久都會耐心等待著,直到心中的障壁被外界鑿開裂縫。若有一縷陽光能照射到心底,那便是靈魂的出口,是靈魂生發舞動的能量源泉,是靈魂能夠真正品嘗到生命之豐盈的開端。 所有生命之晦暗啊,不過是忘記了自己還有靈魂之絢爛罷了。在人生這條蜿蜒曲折的道路上啊,他們不得不使靈魂蒙塵,以換取可以用貨幣、用利害度量的價值。那些一目了然的符號,標榜著自身的存在,同時也用狡詐的語言重新定義靈魂的存在。他們變得篤信,篤信人為的規則和世間的道義,會將他們引領向靈魂的彼岸。他人所謂價值,是將人類的信念感作為工具異化後的再利用,並非靈魂所帶領。所以他人始終在求,可終而不得。 唯有解放靈魂,才能解放生命的自由,靈魂才會結出豐盈的碩果…… …… “Abundo……venu al mi nun……” 那個模糊的聲音逐漸清晰,輕柔地傳到我的耳邊。伴隨著柔白色光幕的輕撫,一股淡紫色的能量順著光源,緩緩地流進我的胸口…… 那一刻,我看見了絢爛的光幕從天而降,將我帶到許多地方……蔚藍的海洋翻騰著卷起巨浪,將我高高捧起,魚蝦與我共舞,海豚共我歌唱,鯨魚浮出水麵,用水柱將我送向遠方;在空中看見巍峨的雪山,靜謐地矗立,我用最深沉的目光致以敬意;輕輕降落在雨林的芭蕉葉上,我被葉片高高彈起,與古樹上的猿猴和鸚鵡齊肩,地麵上的林蛙與我眼神交匯,可我卻不能回落到地麵,回頭看,原來正被兩隻信天翁拎著;它們帶我飛過火山口灼熱的巖漿柱,略過沙漠外圍的風暴,闖進群山之間的嶁巖罅隙,最終飛到一片平靜的高原平地。景色逐漸熟悉,遠方熱鬧的小鎮,我一眼便認出是夏利爾。還沒等我欣喜地指認,卻發現此時我的下方,正是鹽湖。 但,這鹽湖不是我所認識的模樣,而卻如鎮上所傳言的模樣。我看見了廣袤蔚藍的湖麵,如同鏡麵般地平靜,顏色恰如海水,一路向西流下山穀,隨後直通海洋。不,所有的水似乎違反常理地由山下逆流而上,最終匯聚在鹽湖! “天吶,這是什麼?”我被眼前的景觀震撼,幾乎失去了表達能力。 看向鹽湖周遭那原來貧瘠的鹽堿地,現在長滿了椰子樹。在稍遠的岸邊,還錯落著幾棵粗壯成熟、根係發達的榕樹。岸邊的低位上散落著許多鼠尾草,隨著陣陣湖風在擺動。 正當我出神地看著植物的時候,全然沒有看見,太陽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落下。直到天突然黑下來的時候,我才反應過來。而這時的鹽湖,才慢慢展現出它的神秘和魔力。 不像白天,湖水在黑暗中散發著耀眼的粉紫色熒光,忽閃忽閃的湖麵有如心跳脈搏,迸發出的光足以照亮整片天空。而透過這炫彩奪目的湖麵,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水下移動。這個東西似乎體積相當龐大,足以擾動整片水麵。而它的移動也顯得非常活躍,好像隨時要從水麵之下一躍而起。 “嗵——!” 突然一聲巨響,一隻通體發光透明的粉紫色鯨魚沖破水麵,這隻鯨魚體型大如一座山,身長足以橫跨鹽湖的南北,很難想象它究竟是如何在湖麵之下容身的。它緩慢卻輕盈地上升著,隨著又一聲巨響,噴出了比被兩隻信天翁拎著飛行的我還要高的水柱。這水柱也閃耀著粉紫色的熒光,以緩慢的速度沖到了最高點,隨後並沒有呈自由落體,而是緩緩形成了一個巨大到難以想象的穹頂,將整片高原都包裹了起來。夏利爾小鎮以及周邊的村落,還有海邊的城邦,無不在這穹頂之下。 那隻鯨魚在空中亦如水中,自由散漫地遨遊著。而隨著鯨魚越飛越高,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離我越來越近,我看見在那鯨魚的後背上竟然站了一個人!我想定睛去看那個人的臉的時候,他好像先看見了我,向我彎腰致意,並且向我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請我一同乘上這隻山一樣大的鯨魚。 而正當我的大腦飛速思考這一切的時候,兩隻信天翁發了瘋似的帶著我向遠離鹽湖的方向飛去,徑直飛到了夏利爾小鎮。在小鎮上空,我借著月光和燈火,看見了我的家,慢慢看見了正在床上睡覺的我。這時,信天翁將我一把扔下,把我精準地投進了我房間的窗戶裡,我就這樣失重地摔進了我的身體裡。 “啊!——”我驚聲喊叫道。這聲驚呼也引來了我的母親,她進房門急切地向我詢問情況,在經歷過那麼多不可思議的事情之後,我顯得有些驚魂未定。 “是不是做噩夢了?”朱恩上前安慰著問道。 “那不是噩夢……噢不,我的意思是,是的媽媽,我剛才做了一個很長的噩夢。”我想與母親分享剛才所有的感受和畫麵,但理智告訴我,這些內容並不適合與母親分享。 在母親的一番安慰後,我假裝重新入睡,直到母親離開房間。 我抬眼望向窗邊的海螺,那深處不可思議的魔力和我所看見的畫麵,似乎正在告訴我一個答案。它的能量指引著我,將我引向鹽湖,引向鹽湖的夜晚。所有的隱喻如此真實,一切的幻境如此強烈,我必須要前去,我必須要完成這次冒險,這是屬於我命運中的一次英雄之旅。無論在夜晚裡等待著我的是什麼,我都要奮不顧身地走向那裡,走向我內心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