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海螺深處(上)(1 / 1)

那天在鹽湖旁撿的海螺被我擺放在窗邊,寂靜無言,卻又故事萬千。許多個夜晚,我看向它,總有萬縷千絲的念想在我腦中攪動,形成紛亂的線、又呈具象的網……對著海螺那微微泛著粉紫色熒光的深處凝視,仿佛能看見一些清晰的畫麵,我常這樣看著出神,回想起了過去的種種……   年少的我,在夏利爾小鎮的歲月,總是漂泊零散,孤獨感揮之不去。清晨早早起床,重復著每日瑣碎的家務。整備著家裡的食材,去學院前將它們變成一道道可口的美食,等待母親起床吃飯,隨後目送她匆忙的背影離開這個空蕩的房間。   母親是小鎮上有名的外交官,幾乎所有鎮上的外事工作都有她的參與,而且高層無不稱贊母親手段機巧、精明過人。她在外人麵前永遠得體鮮麗、永遠自信、永遠朝氣蓬勃,活脫脫就是這個欣欣向榮的小鎮的代言人。我對於成長的記憶幾乎都與母親有關,我和她之間有著強烈的情感紐帶,可我卻不能在她的眼神中看見我的存在。或許是因為父親的離去,母親將她眼中的熱忱投向了事業之中。家庭,隻剩下了虛構的社會層麵上的概念。   印象裡,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沒有再出現過。依稀記得在父親剛剛離開的那段時間裡,母親隻是平靜地往復著日常的工作生活,就好像一切沒有發生,就像父親隻是出了一趟遠門。而我對於父親的記憶,也在很小的時候戛然而止。   自父親離開以後,母親就再也沒有提起過父親,就好像父親從來沒有存在過。無論是父親離開的原因,還是母親的種種壓抑的情緒,每次當我問起的時候,總是被母親搪塞地安慰:   “……沒事的,我們先把自己的生活安心過好。”   “……塔泊斯,你慢慢長大了,要照顧好自己。”   “……媽媽現在過得很開心,真的,隻要你能開開心心的,媽媽就很滿足。”   “……要多笑笑,塔泊斯。”   母親的回應讓我感到不安,但我卻又不得不接受這一事實。或許父親不會再回來了,但我依然相信父親的存在,他一定在某處做著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後來,因為母親常年在外處理外事工作,家中實在冷清,我常常在學院敲鐘後就跑到市集街角的書店讀書。在這裡,我度過了我的童年的大多數時間。   長大後,閑來無事時我也常跑去書店,既愛看具象的、現實的書;也愛看虛構的幻想。但其中有些書目亦真亦假,我也難以辨別。   想起前幾個月我在紀實類書架上翻到了一本名為《鹽湖幻境:夜空中的鯨魚》的書,起初還以為是放錯了位置,我便順手把它拿到了幻想類的書架上,也沒有再翻看。可當我第二天再次回到書店的時候,發現這本書又被擺回了原來的位置。   “這還能是紀實題材的書不成?這不就是村裡的傳言嗎?”我一邊嘀咕,一邊伸手把這本《鹽湖幻境:夜空中的鯨魚》從書架上拿下來。細細端詳了一番,發現側頁、書脊和封皮上落了不少灰,看起來是少有人借閱的一本書。我用袖口抹去了封麵上的灰塵,精巧的字體和印刷的質感吸引了我。它看上去像是出自某位名家之手,我又好奇地拿袖口撣了撣灰塵,這才看見作者的筆名——“度衡”。   “度衡?這是哪位作家?好像從來沒有拜讀過他的作品。”我疑惑地撓了撓頭,實在想不出來這是哪一位作家,有過什麼作品。   帶著好奇的心情,我翻開了這本書的扉頁。在書頁的中間,寫著一行精致的小字——   “致敬那位背負世界存亡的縛誓者。”   ……   “哇……”看著這行字沉默了半晌,我不禁發出一聲感嘆,“這是什麼背景?它真的放錯書架了吧……”。隨後合上扉頁,找了個舒適熟悉的角落,一下窩在裡麵,重新打開了這本書。   翻到第一章,標題寫著——   “章節一:鹽湖的構成”。   “這還真是本紀實類的書啊。”我心想。   慢慢往下看,第一章裡詳實地記載了鹽湖的地貌特征和演變過程,大概是一位嚴謹負責的學者。而文筆流暢易讀,看得出是一位用詞精準的老道筆者。而對於地質的獨特環境構成,筆者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鹽湖之所以能呈現出半包圍結構,並且分布均勻,與一次大的地質活動有關。這次地質活動大約發生在1300到1400年前,以鹽湖中央為中心,發生了一次巨大的塌縮,隨後地麵又因某種原因復原至原來的水平高度,如同大地的脈搏。也正是因為這次運動,使得鹽湖地麵產生均勻的龜裂。而鹽湖周圍本是環形山脈,與外界隔絕。也正是這次的運動使得西麵的崖壁坍塌,形成了一個敞口的半包圍的結構。   我的腦中,對那沒有去過,但總是聽人說起的鹽湖,有了一個初步的概念。這些內容雖然易讀,但依然沒有什麼特別吸引我的地方。我拿起背包裡的水壺喝了口水,又繼續看了下去……   “章節二:鹽湖的夜晚”。   “嗯?”這標題令我突然興奮了起來,常在街坊口中聽到鹽湖的夜晚常常伴隨著危險,看來這位作者對此有親身的經歷,讓我不由得想要一探究竟。   “……我曾是一位地質學家,進入到鹽湖的夜晚後,我的一切都改變了。”   這是這一章的開頭,不禁使我有些疑惑,究竟是什麼樣的經歷?居然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或許,隻是筆者某種幽默的自嘲也說不定呢。可接下來的描述,卻令我頭皮發麻。   “鹽湖地區並非毫無生機,也非常識中的自然之地。我在這裡所親身經歷的一切,足以解釋為何過去的我永遠也走不出這高原,也足以解釋,為何這片鹽湖,是人們作為觀察者,所能見到的世界的中心……”   讀到這裡時,我的內心不由得顫動,如同樹木被連根拔起般的抽離感劃過腦海。那些曾經聽聞的故事,那些廣袤無際的平麵、夜晚突然生長出來的沿海植物......那些畫麵不斷映入腦中,這本紀實的書籍似乎即將揭開我的一切好奇與幻想......   可沒等我再往下深讀,就聽見外麵的街巷裡傳來此起彼伏的叫罵聲。聲音十分熟悉,聽起來好像是邁克爾的聲音,我便把書順手放在一旁的桌麵上,出去關照巷子裡的情況。得知是有人以為是邁克爾下午翻進家中偷竊,把貴重的珠寶盒偷走了,還親眼看見那個小偷的背影,一口咬定就是邁克爾。   “你他媽有什麼證據啊?啊?別他媽什麼事兒都賴我頭上吧!”邁克爾試圖掙脫開那隻緊緊攥住他胳膊的大手。平日裡在我們中間顯得高大強壯的邁克爾,麵對麵前這個壯漢也顯得格外瘦弱,就像被蒼鷹抓住的野兔一般,毫無意義地掙紮著。   “小毛賊,我都看見是你了,把你偷的東西拿出來,別想抵賴。你這毛賊,平日裡我家的小施勞德是個多麼老實的孩子,天天跟你廝混,現在都學會撒謊了!把偷的東西拿出來,不然就老老實實跟我去找治安官,讓他們收拾收拾你。”那個壯漢原來是施勞德的父親,他顯得格外有理,也分外確信自己的判斷,忿忿地把著邁克爾的胳膊不讓他走。   “是小施勞德的父親吧?”我從狹窄的街巷裡圍觀的兩三個人當中的縫隙間擠了出來,探著半個身子問道:“您家裡有東西失竊了是嗎?”   老施勞德看了看我,緊縮的眉頭緩和了些,語氣稍加平緩地說道:“噢,是朱恩外交官家的小塔泊斯啊。是啊,這個小子和你一個學院的吧,是不是凈帶壞風氣?帶著我家小施勞德天天不務正業不說,現在都到我家裡來偷東西了,還是在學校敲鐘之前就偷偷溜出來的。你說,他怎麼配和你們一起上學啊。”   隨後老施勞德眼神惡叨叨地轉向邁克爾,語氣嚴肅地說道:“別去上學了,去監牢裡調教下你那壞心眼兒吧。”   “誒你個老羊腿的皮毛跳蚤……”邁克爾正準備破口大罵之時,我立刻搶過了話茬。   “施勞德先生,我想其中有些誤會。”我頓了頓,等待老施勞德看向我。當我們眼神交匯的時候,我便繼續說道:“邁克爾雖然平日有些陋習、學習不算用功,待人卻也還算親近,是我所有同學裡最有擔當的那個人。”   “擔當?那你覺得,他是不是該一人做事一人當啊?”老施勞德擰著眉頭,帶著幾分審視地反問我。   “如果真是他做的,他肯定要承擔相應的後果。但我看見邁克爾今天一直在學院裡,他沒有提前離開過課堂。而且敲鐘後走的比我還晚,我看見那個時候他還在跟小施勞德聊天。我想,施勞德先生不妨去和小施勞德確認一下?畢竟您看到的也隻是背影,不能確認一定就是邁克爾,對吧?我可以為他擔保,如果他真的做了盜竊的事情,我願以包庇罪任憑處罰。”   “哎呀,你乾什麼……”邁克爾看著我,著急地跺了一腳。   “喔唷,朱恩外交官家的小孩怎麼要為一個小毛賊擔保。既然你這麼說,是認為他沒有嫌疑了?那好,我就姑且放過他。等下我就回去問問小施勞德是不是這麼回事。”老施勞德慢慢鬆開了緊握的手,扭頭看向邁克爾,“你跑不了,要是真是你做的,我不僅要你把東西還回來,你的手指頭,我也要切下來拿去喂豬。”說罷,老施勞德便放下了指著邁克爾鼻頭的手指,轉身離開小巷,走向治安官的塔樓去報案。   邁克爾揉了揉被攥得生疼的胳膊,看著老施勞德氣鼓鼓的背影漸行漸遠,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怎麼也想不到,我的幾句話竟能為他開脫。但他更想不到的是,我竟然會以自己的名譽為代價替他擔保。想到這裡他不禁覺得心有愧疚,連忙上前與我耳語。   “塔泊斯,你剛才……”沒等他說完,我就打斷了他。   “你先告訴我,你怎麼動起施勞德家的主意了?”我目光如炬地盯著他,讓邁克爾後背一涼,連忙咳嗽了一聲。   “你怎麼知道……咳咳,這個說來話長。”邁克爾把我向他拉了一把,低聲說道:“是施勞德那小子自己想動手的。他一直迷戀煉金術和草藥學,但是你也知道,他們家裡人是賣肉的屠戶,哪裡知道這些,自然是不支持。他跟我學做了一點生意之後,賺到了一些錢,自己在集市上買了點礦物和藥材,想說找學院的實驗室做些實驗。但學院裡的那些器材都不肯對學生開放,隻有那個教元素理論的教授,才有資格分配使用。但這個教授就是個假把式,對很多細分學科其實一竅不通,隻知道基本的元素理論,對於煉金術和草藥那是完全不知道,也就沒同意他借用器材。所以施勞德求了幾次無果之後,打算自己買一套實驗器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在上次的集會上,有個器皿商人剛巧有賣些實驗器材,但價格頗高。施勞德那小子心動得不行,但按他的口才,做學院裡的小生意來錢太慢了,就動了家裡的歪心思。”   “然後你就這麼順手地幫他乾這事兒?”我有點調侃地問道。   “那,朋友的理想總歸是要支持的嘛,畢竟身邊也沒有人能支持他。本來是想,以我這麼天衣無縫的盜竊手法,這要是立了案,這件事兒看起來就像是平常的入室盜竊罪,也不會有人能抓到我。施勞德也有不在場證明,沒有會懷疑到他頭上。那到時候施勞德要是買了器材,也可以說是自己小生意攢的錢。不會被懷疑,後續的實驗也不會被家裡過多乾涉。隻是誰知道這老羊腿的兩腳蒼蠅回來的這麼早,翻墻出去的時候正好被撞見了。不過放學後你也看到了,我已經把那個珠寶盒交給施勞德了,後麵他打算怎麼做,是他自己的決定了。”   邁克爾頓了頓,有點欣賞地看向我,然後用胳膊肘頂了一下我:“我還能說什麼?能為朋友鋌而走險、兩肋插刀,甚至賭上自己名聲的人,就是這世界上最硬漢的家夥。”   “你別拐彎抹角地誇自己!太自戀了!”我裝作嫌棄地乾嘔了一下,然後和邁克爾沉默地對望了幾秒……   “撲哧~!……”   “哈哈哈哈!”邁克爾和我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狹窄的街巷裡充斥著我倆的笑聲和推搡,絲毫感受不到剛才殘存的緊張空氣。取而代之的,是我和邁克爾嬉戲打鬧的歡脫氛圍,是心照不宣的情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