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知與尋無一同往家走,尋無和遇到的熟人鄰居點點頭,吃不飽的人們沒有寒暄的心情。 嗅到的血腥味讓苦知無法沉默,他先開口,試探著問道:“這趟走了六天,送了幾封信?可還順利?” “挺不賴的,混了口飯吃,給家裡省點糧食。”她回答道,拍了拍係在後腰上的布袋:“還給你帶了點別村的特產。” “特產?” “寄信人他們村子外的赤紅果是橘紅色的,果實細長,特別酸!非常開胃!” 尋無一陣賣力的眨眼,期待對方回答他的俏皮話,來一句“肚皮貼肚皮還在開胃!” 看到苦知麵色難看,尋無有些不解,皺眉問:“苦知哥,你怎麼了?我回來你拉著個臉,這次外出時間久了是我不對,下次會和你打聲招呼的。” 苦知決定不繞彎彎,直白的問:“你身上一股血腥味兒。” “啊,這個啊。我在路上逮住了掏了一個沙鼠窩,捉了隻肥沙鼠。我餓得肚子直抽抽,當場就宰了吃了,我身上都是沙鼠血……” 尋無說話的語調不經意的上揚,吐字的方式也充滿刻意,她不擅長掩飾自己的緊張情緒。 對麵的苦知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也不說話,明顯看穿了她拙劣的演技。 看著瞞不過苦知,女孩甩甩額前的垂發,說:“我的血,受了點傷。” 說罷,尋無牽起苦知的衣袖,走入一麵土墻的背陰處。她解開手腕上的布帶時,苦知留意到上衣的袖子上多了一道縫合線。 尋無將袖子翻起來,露出一道長長的血痕。傷痕很細還沒有結痂,上麵的暗綠色是荒原中能采到的止血草藥,能看出來做過應急處理。 “是刀傷,而且不是柴刀、獵刀,是殺人的兵器。”察看一番後,苦知抬眼,問尋無:“誰乾的?你從小就不擅長說謊,別想糊弄我了。” “……是個落難的商人……商人打扮的人,倒伏在沙丘頂。我本想著,要是人活著就救他一命,要是人沒了,估計身上不會留下吃的東西,我對死人財物也沒興趣。”尋無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她的情緒已經投入到回憶之中,繼續說道:“這是個陷阱,他是真正的商人,還是一種偽裝,已經沒法分辨了。他把匕首壓在手掌下,等人貼近朝脖子砍上去。” 苦知不安的搓動手指,隻是聽描敘,他都感到了緊張。 尋無彎曲手臂做出格擋的姿態,說:“我本來也提起了防備,手擋下了偷襲,沒有被傷到要害……然後……然後……我緊張又慌張,一刀……殺了他。” 安靜的角落,沉默的兩人。 苦知摸摸她的頭,抹去發絲上的塵土。 這個妹妹從小不讓人省心,但梅叔和苦知都清楚她聰明又機靈,內心裡都相信她有分寸。對於她自稱“送信”的事,苦知明白她是用自己的方法在幫忙,去拯救步步逼近絕境的村莊。 可一個人麵對殺人,對於十四歲的女孩來說,還是太早、太早了。 等到尋無的呼吸平靜下來後,苦知問她:“之後,還繼續送信嗎?” 這個問題尋無似乎早就考慮過,她利落的給出答復:“會去的。” “那好。”苦知點頭,牽起女孩的手,兩人扭頭遠離了回家的路,走上一條岔路。 “要去哪?”尋無問。 “林大夫的鋪子。對了,梅叔今天也剛剛回村。” “爹回來了啊。” 五分欣喜、五分擔憂在尋無的臉上揉成一團。 “梅叔是幾十年的老獵戶,你一邁進院子,他就能聞到你身上的血腥味。你連我都瞞不過,肯定騙不了他。你要是把剛剛的事告訴梅叔…… “那可不行,我不回家了。”尋無說著,就甩手要逃。 苦知拎住尋無的後衣領,把她一把拎回來,說:“所以才要去藥鋪子啊,跑什麼跑,不想喝湯啦。” 到了藥鋪,苦知在賬本上寫上幾味藥,簽上自己的名字。他用藥重新包紮了一遍傷口,把尋無卷起的袖子放下後,將一把藥粉放在掌心,朝她吹過去。 尋無瞇起眼睛,撅起鼻子:“什麼東西啊,一股灰味兒。” “就是灰,重新包了一遍刀口,血氣淡了,再遮掩一下。” “怎麼不用香料?” “你一天天泥裡打滾、雪上踏步,什麼時候用過香料?掩耳盜鈴的道理你應該懂吧。” 尋無不滿的嘟起嘴,卻找不到反駁的話,承認道:“滿嘴文縐縐的大道理,誰都說不過你。我也是個少女,想要香噴噴的有什麼錯。” “好好好,改天給這位少女縫雙新鞋,布料任你選。” “真噠?”尋無說,豎起小拇指。 “一言為定。”苦知說,將自己的小拇指勾上去。 不一會兒,苦知和被哄開心的尋無回家去了。 正在拾柴的梅叔見到女兒,難掩喜色,身上的疲態都消去了幾分。 梅叔沒有發現尋無受傷,苦知覺得和灰塵有關,但更多是因為梅叔的狀態很差。將九村二百三十七口人的生死擔在肩上,他太累了,身體也是,心靈也是。 喝下半碗稀湯,咬一口打獵餘下的餅子,咬兩顆女兒帶來的特產酸赤紅果,安心感壓垮了這個在人前時刻強硬的漢子。 梅叔吃了一半,趴到在桌上昏睡過去。 尋無伸出手指,戳戳梅叔的頭發,她點的地方是一撮白發,她說:“眼見著快成老頭子了,還把自己當二十的壯小夥,早晚扭到腰,哼。我得給他搭把手。” “熬吧,苦日子總有頭的。”苦知站起身,招手說:“來,先幫我搭把手,把他送到床上睡。” 兩人一頓折騰,把梅叔挪到了床上。 苦知把鍋底的湯水都到給尋無,說:“多吃點,腹中飽暖,身體也能恢復的快些。” 尋無對著碗邊吹氣,發現把湯麵上的油花吹到了遠端,她又把碗旋轉半圈,滿意的吸溜起來。 “這次住幾天?”苦知問。 “兩三天?” 苦知的語氣嚴肅,不容反駁:“不行,至少等到傷口愈合。你慣用的長刀本就沉重,若是再遇到危險,你顧忌傷口就使不出全力;用上蠻力傷口崩開,二次創傷也很麻煩。“ “也對,那就聽你的,多歇幾日。” “乖。” 燈火的暖光下,一片溫馨祥和。 天色蒙蒙,東方微明,一夜強風吹襲後,正是荒野最冷的時刻。 九村東側,兩根木樁的“村門”聳立。 一道身影悄然閃現,躡手躡腳的直奔村門。當人影即將走出村外時,透過朦朧水汽,她看見了另一個人正站在木樁之間吹著口哨。 正要偷溜出村的尋無怒喊道:“苦知!臭東西!“ 苦知笑瞇瞇的問:”去哪呀?好妹妹。“ “你根本不相信我!我要與你絕交!” 苦知大大方方的雙手叉腰,說:“此時此刻能遇見你,不正說明我對你的信賴沒有錯——尋無聽話的時候,一定有貓膩。” 兩人都不讓步,在原地僵持。 苦知問:“幾日都不得歇,是有急事?” “與人有了約,千裡急信,總要說話算話。” “你受了傷,遭遇了意外,算不上違約。” 尋無揚起手臂,握住背後的刀柄,側身發力出刀,一記迅猛的斬擊落在空出;隨後,順勢扭身,將長刀收回背上,一套動作沒有華麗的招式,但動作流暢、行雲流水。 展示一番後,尋無說:“我出門前試過刀,小傷已經不礙事了,還得多謝你的包紮。” 苦知看出女孩揮刀時仍不敢用全力,但是隻在附近的村莊間送信的話,八分力氣足夠自保了。 苦知說:“小孩,我還有一個疑問,誠實的說了,我再也不為難你。” “好好好,快說。” 尋無揚起了嘴角。 “你送信可曾去過‘逐日長路’?” 尋無笑意瞬間消失。 苦知解釋著他的詢問:“你說過,手臂受傷時因為歹人假扮遇難商人。可是,九村與周邊的村落都位於山腳,身處貧苦之地。西方橫距的高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即使涉險翻越,山後僅有暗色的深淵;北方是冰原,冰雪永凍;南方是沙漠,累年無雨。三麵絕境包圍,別說是來做生意的商人,任何活人都極少靠近村莊。” 見對方沉默相對,苦知知道自己猜對了,接著說:“在咱們這邊偽裝成商人太過可疑,還可能等待十天半個月見不到活人。隻有在‘逐日長路’中,遇見商人才合乎情理。” 從九村出發,往東走一日的腳程,腳下的路仍是荒漠,但往來的人驟然增多。據村裡老人說,那是一條橫跨山河的偉大商路,被稱為“逐日長路”。長路將無數關隘、城鎮、國家相連,離九村最近的大城鎮也在長路的另一邊。 “逐日長路”上客商、旅人很多,為了劫掠客商流竄的盜賊、強盜更多,其中最兇殘的團夥甚至有能力覆滅百人以上的大商隊。在遭遇農災前,比起“逐日長路”上金錢和血腥的鬥爭,村莊的生活顯得無比安寧。從生活在九村的第一年,苦知就聽過孩子們口中的一首童謠: “北邊冷,南邊乾,西邊去望風是山兒連著山; 北邊狼,南邊鼠,九村的獵戶要擒龍再拿虎; 北邊雪,南邊沙,東邊的長路裡管埋又管殺。” 童謠的警示很明顯:不要往東走。 被戳穿秘密後,尋無不管苦知,昂頭就往外走,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邊走邊說:“去哪你別管,今天誰也別想攔住我!” 苦知撓撓頭,說:“我不攔你。” 尋無疑惑的看去,看到一張笑臉。 苦知說:“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