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在斜坡上,兩道細長的影子投在坡下。 前一道影子略小,時而緩步,時而猛跑;後一道影子略大,亦步亦趨的緊跟在後麵。 尋無的體力比苦知好,兩人鬧別扭打架的時候尋無的力氣、反應也都占優。但兩人的差距不夠大,尋無沒法在空曠的荒原中甩開另一個人。 試著在下坡出現視野差時撒丫子跑了兩次,回頭就看到了笑瞇瞇的苦知。 放棄了掙紮,尋無原地等了一會兒,和苦知並肩同行。 滿臉無奈的尋無說道:“苦知哥,你回去罷,我的確路過了‘逐日長路’。那隻是特殊情況,受傷也是我不小心才遭遇的意外。” “特殊情況?往常你送信不會去長路?” “當然不會。” “受傷是意外?平時不會遇到危險?” “當然不危險!你就信我一次唄?” 感覺出對話中苦知的動搖,有了希望說服他回家的希望,尋無的語調中有著暗藏的欣喜。 “我當然相信你。”苦知則表露出不加掩飾的高興,滿意的拍拍女孩的肩膀,說:“太好了,不危險又能換些吃的……帶我一個唄。” “啥?” “雖說在九村裡,我什麼雜活都做過。但這兩年大半的時間都熬在了田裡,也算是半個農夫。這寒天苦地的災年裡,要不多找點活兒,我這個荒了地的農夫真成吃白飯的。” 在尋無一臉懵時,苦知雙手抱拳,俯身行禮道:“拜!師父!” “嗯……那個……我……你……” 尋無被突如其來的一拜弄暈了,一時想不出回答的話。 行禮的苦知抬眼偷看,見到頭腦暈暈的尋無一副“萬策盡”的表情,長出一口氣,鼓足氣勢的說:“走,跟上師父!” “好勒師父!” 昨夜還是三人一起吃飯,早晨醒來,隻剩下梅叔孤零零的一個人。這一年家裡的三個人本來就聚少離多,梅叔在昨晚提到過,歇息兩天他也要再度出村打獵。發現苦知和女兒離開,梅叔不會感覺驚奇,隻會有些遺憾吧。 從見到尋無的刀傷的一刻起,苦知已經決定和她同行了。昨晚,除了三人的一頓飯,苦知將家裡的存糧都做成了乾糧,分給了三個人。 苦知隨身攜帶的物件不多,一柄的匕首和一個布包。 匕首是他慣用的防身武器,掛在右側腰間。 布包裡是幾株藥草、乾糧和不少紅果。 每當離開九村時,苦知總會將沒有知覺的左手擺成握拳的姿勢,再用布條固定住。這樣做其一是因為隨意耷拉的五根手指很礙事,綁上後手腳更利索,其二是保護自己,省得手指被野獸咬掉都不知道。 當太陽攀升到半空,身後的九村消失在視野盡頭,兩人走到了另一個村莊——椿木村。 苦知很少離開九村,這個村莊他上次來是三年前了。苦知還記得那時的椿木村,當地的村民熱情真摯,全村沒有一個富人,但家家戶戶足夠溫飽。 椿木村的村頭有一個巨樹,樹齡上百年,足有四人合圍。他們在收獲的時節歡聚在巨樹的蔭蔽下,為慶賀豐收而歡笑、舞蹈。 椿木村比起不遠處的九村更富足,仰賴於村莊所在的土地曾是一片連綿數裡的樹林,林中的紅果叢整年照不到陽光,成為了特有的橘紅色。將一顆巨樹當做原點,幾代人一點一點的開荒伐木,開拓土壤的過程無比艱辛,也創造出更加肥沃、濕潤的土地。 大片的沃土是椿木村富足的根本,也是它的要害。 走出巨大的影子,苦知仰望巨大的樹乾。這巨樹的枝葉散落乾凈,餘下的乾枯樹杈一一折斷,見不到一絲綠色。 象征椿木村的巨樹在風沙晚雪中死去了,成為了全村田中莊稼的陪葬。 椿木村全村都是種地謀生,苦知在九村也常常聽聞今年椿木村中的慘事。 苦知問:“寄信的是椿木村的人?” 尋無整理了一下衣袖,看上去有些緊張,她回到道:“約定在今日晌午,我們來得早。” 尋無帶路入村,村路兩旁竟然有商鋪的木牌匾。在不過二百人的小村莊能有一條“商鋪街”,足以看出曾經的繁華。 從路中央走過時,苦知隱隱有種不適感,他覺得商鋪窗子內側有人盯著他。他握住腰間匕首的柄,輕輕拉出一寸刀刃,確保刀鞘的順暢。苦知留意到,看似輕鬆的尋無也微微傾斜身軀,將右肩後的刀柄放到更舒適的拔刀位。 無事發生,兩人平安的走到了寄信人的家。 “我來了,孔姐。”尋無剛進院門,就呼喊道。 那是一間方正的小房子,不需要進屋,他們要找的人正坐在門檻上。 一個麵無血色的女人,頭發如稻草般乾枯,纖瘦的身軀依靠在門框上剛剛好。她的衣服上滿是塵土,下裝的膝蓋和左邊的袖口格外的臟,隻有麵孔乾乾凈凈的,鬢角垂掛著水珠。 “來得早了,尋無妹妹。”女人說,她說話很輕,但咬字很清楚。 “趕早不趕晚嘛。”尋無說。 “這位是和你一起的?” 孔姐抬眼瞥了苦知一下。她說話間側過身,苦知才看到女人的懷中正抱著個孩子。孩子趴伏在女人胸口酣眠,應該是二三歲,牙牙學語的年紀。 看出孩子的衣服比女人身上的乾凈許多,苦知心想:“是個好媽媽。” 尋無向孔姐介紹苦知,說道:“我家裡人,一個沒怎麼出過村的毛頭小子。” 女人明明在和兩個來客交談,卻仿佛在自言自語:“兩個人……也好,人多好辦事。說好的報酬是半袋麥子,我再給你添些乾果。還要更多的話,我就要欠賬了。” “倒也不用,我算是來長見識學徒,不懂行當,不該收錢。” “不夠吃兩天的乾果,我留下來還要多受兩天苦。不過你自稱徒弟,還替師父做主免賬,可夠大膽的。這種要命的買賣,收多少錢也不為過。”女人說著,看到苦知的疑惑神情,轉而問尋無:“怎麼?他不清楚你的買賣?” 苦知插話道:“不是送信麼?” “差不多。你們要送的信,是他。” 孔姐用眼神示意“信”是什麼,她看的是懷中的小孩。 尋無宣告出兩人之後的行程:“我要帶著這個孩子橫過‘逐日長路’,去碧岸城。” 孔姐陪孩子玩了一會兒,喂玩累了的小孩喝了半碗米糊。她說米糊裡加了些安神的草藥,如果沒有耽誤時間,一日一夜的旅程中孩子不會醒來。 無論做什麼,孔姐的左手始終縮在袖子裡,隻用右手。 苦知對孔姐不了解,不清楚是和自己一樣的天生殘疾,還是有特殊的原因,沒敢多問。 而尋無直截了當的問:“姐,手怎麼了?” “受了點小傷,別在意。”孔姐說。 她不細說,兩人也不好細問。 將孩子包在軟布中,尋無幫忙係在了苦知背後。孔姐戳戳孩子軟乎乎的小臉,將所有的不舍留在了眼睛裡。 尋無說:“我們還沒走,你還可以後悔。” 孔姐的嘴角苦澀的低垂,說:“這孩子從小身子骨弱,全靠湯藥調養。這年份不好,我們椿木村附近連紅果都是酸味的。村裡的人懂醫術、識草藥都整日待在荒野中,搜尋食物,常常十數天見不到麵。我的小兒,半年來吃不飽身不暖,險些奪命的大病就有三場。若是留在椿木村,他活不到來年了。” 尋無說:“送去碧岸城就能活命?” “不知道。大概不多,也許一成、半成吧。但留在椿木村活下去的可能是零,我相信尋無妹妹,她是小兒的最後希望。” 尋無說:“靜候佳音。” 孔姐揮手道別:“一路平安。” 算上睡著的孩子,四個人分別。在走出幾十步時,苦知忽得回頭,對仍在目送的女人手舞足蹈的呼喊道:“喂!姐!這路兩旁的地真好,來年一定大豐收!我們約好了,你要攢足一袋小麥!等我跟小師父學好本事,來年你雇我再去一趟碧岸城,將你那長大的兒子尋回來!記得農閑時多多琢磨,做一桌什麼樣的好菜,來給虎頭虎腦的兒子接風!” 女人掩麵。 她想再見兒子,她在心底對自己不斷的呼喊: “活下去。” 正頭頂的日頭往西移,苦知背著小孩一樣往西走。 “逐日長路”是典型的人為劃分出的地區,與自然環境無關,兩人隻能依靠路途時間來判斷走入“逐日長路”的時刻。 苦知問尋無:“從一開始,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你所說的送信就是送人嗎?” “也不是,最初我的確是信使,在村落間傳遞口信。可你也清楚,附近的村落彼此都熟悉,各村的村民們著急的消息親自跑一趟,不著急的消息等什麼時候順路再傳過去。總之,用不上我出手。” “那是什麼契機讓你當上了鏢師?” 苦知默默點頭,用“鏢師”來形容尋無做的事很準確,他對自己的措辭很滿意。 “很普通。一個小孩突發惡疾,急需稀有的草藥。可附近的村落都沒有藥,孩子快不行了,爸媽求我帶去大城裡碰碰運氣。” “那孩子……” 尋無搖搖頭。 不願詳細聊傷心事,苦知問:“你送過多少人了?” “七個,這是第八個。”她手指背後的孩子。 “都是得病的?” 尋無掰著手指回憶,說:“也不全是,過去的七個人裡,四個是生病或體弱,兩個是投奔遠親,還有一個在村中犯了罪,想去外麵的世界討生活。” “你會幫罪人?按你的性格,不動手把人逮回去,我是不信的。” “這個罪人比較特殊,他在兩年前失手打翻油燈,點燃了村中糧庫。隻是幾袋陳舊味兒的舊糧食,村裡人因為不愛吃才保留多年。可如今看來,因他燒毀的糧食足夠一家人吃兩三年。在流言的傳遞中,輕罪成了重罪,被村裡人排擠的罪人無處可去了。” 苦知聽了罪人的往事,倍感唏噓。 他並不知曉,在為罪人嘆氣時,他們已經走入了“逐日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