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熱的陽光烤在臉上,血跡乾涸後,翹起的血皮碎成飛末。 苦知睜開眼,從昏睡中醒來。他的意識停留在他割開賊頭兒的瞬間。 縱使沒有痛覺,他因為手臂的露骨刀傷流失了過多血,已經無法保持清醒。 苦知努力的撐住眼皮,他的精神延續了死鬥時的緊張,盡力驅散依然圍繞的困意,觀察起周圍。他仍在土坡的頂上,身下的沙地延伸出一道長痕,看得出有人把他從昏倒的地方拖過來,讓他能靠坐在樹乾上,隻可能是尋無做的。 賊頭兒的屍體就平躺在不遠處,喉嚨處被苦知切開,麵孔上駐留著臨死一刻的驚詫與恐懼。 賊頭兒死了,第三十四人,這夥長路劫匪的最後一人。 苦知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的瞬間,周身湧上疼痛。苦知疼得齜牙咧嘴,全身除了左臂沒有不痛的地方,他已經分辨不出哪一股疼勁兒是哪一招留下的了。 光從樹枝的縫隙照到臉上,苦知仰頭望見太陽高懸在頭頂,估量著此刻接近正午。 苦知的眉頭無奈的皺起,嘴角又帶有一絲笑意。他看到自己的左臂上被纏繞了布條,足足五六層裹住了刀傷的創口。布條撕的不整齊,有寬有細,包裹的方式也雜亂無章,一條布帶往左偏、一條布帶往右偏,給手臂綁成了紡錘狀。 腦子裡想象出尋無包紮時的模樣:一臉慌張,亂撕布條,哪裡出血纏哪裡……苦知不由得笑了。 雖然造型醜陋,可確實止住了大失血,苦知才能活命。 苦知見孔姐的孩子也沒在之前的樹上,心想:“那麼,先找找大孩子和小孩子吧。” 苦知背頂住樹皮,左蹭右蹭的站起身。身軀扭動時,苦知又發現幾處背上的傷,咬緊了後槽牙。 沒等他邁步,朝斜坡下望去,一道身影冒出頭來,喜悅的揮動手臂。 出現的尋無一手拎著小孩的布包,一手提著一個酒壇,係在腰間的長刀拖拉在地,背上是六七個疊著放的包裹。 女孩一路小跑上坡,看上去很有精神、有活力,隻有麵頰上殘留的從頭頂留下的血痕,才時刻提醒苦知她也剛剛經歷過一場生死之戰。 見尋無走來,剛剛站起的苦知癱坐下去,屁股又貼上了地。看到了安全的小孩和有活力的尋無,苦知已經安心了大半。 等了一小會兒,尋無走到了麵前,將掛在身上的物件一一撂下,對苦知說:“哎呀呀,你可算是醒了,再不醒……” “……就埋了?” 尋無笑嘻嘻的捏捏苦知的鼻子,說道:“那倒不至於,還喘氣呢。這裡大概是長路的正中央,我會背你去碧岸城找大夫。” 苦知從布袋掀開一條縫,看到小孩安心的睡臉,這小家夥完全不清楚外麵發生了什麼。苦知說:“從我這兩天的經歷來看,帶著我們昏睡的兄弟倆兒趕路,差不多算是送死了。” “我也沒細想,體力夠不夠、遇到危機拋棄哪一個、搬運會不會讓傷勢嚴重……好多難題呀。”尋無緊皺的眉頭忽然舒展,送給苦知一個明媚的笑臉,一轉明媚的說:“所以說,你醒來真是太好了。” 卸下了包袱的尋無坐到身邊,說:“我拿來了沙鼠沒糟踐的酒與肉乾。” 苦知說:“要我陪你整兩口?” “看你,喝掉也行。我覺得塗傷口可以用點。” 尋無牽起苦知的雙手。女孩的掌心在和賊頭兒拚刀的過程中皮肉一次次繃斷,無數次短暫的凝結出血膜後再崩開,已經是一團血汙。 苦知說:“先給你殺一殺病害。” 尋無擺頭抗議,說:“不要,這天寒沙苦的地方,哪有病害?過去狩獵沒少見血,也沒說過殺病害的!” 苦知按住想往回抽的兩手,說:“刀劍血汙不乾凈,得了銹病以後天天疼。” 等女孩順從的不動了,苦知單手掀開酒壇蓋子,將烈酒潑灑在女孩的掌心。 尋無疼得手抽抽,明明與人搏殺時總是一張冷臉,這時候卻五官亂飛。隨著深吸氣,尋無被酒氣吸引了注意,她蹙起鼻子深嗅一口,說道:“好酒啊。” “你還會辨別酒水好壞了?” “和爹學的,聞著越像糧食,喝上越辣越是好酒。”她又深吸一口氣,說:“這酒聞起來一股香甜味兒,我聞著都餓了。要是爹看見倒在地上,準得心疼的咂舌頭。” “十有八九是在椿木村搶的。椿木村盛產糧食,釀酒在山腳的村莊間也算得上有名。” 之後,苦知檢查了尋無身上另外兩處比較嚴重的傷——小臂上的崩開的舊傷和頭頂的破口。皮外傷都沒大事,簡單包紮了一下。苦知有些擔心磕到腦袋讓女孩變得更傻,但看她生龍活虎的模樣,估計也沒事。 苦知心想:“路上多觀察。等到了碧岸城,條件允許了,再準備些湯藥吧。” 做好了硬灌苦湯藥的決心,有尋無幫忙搭把手,苦知慢慢的處理自己的傷。他先將小傷一一包紮,最後看向了自己的手臂。 伴隨著幾句誇獎,苦知一步步解開了尋無纏繞的布條,露出血肉外翻、白骨可見的滲人手臂。 苦知平靜擺弄起自己的身體,將掀起的肉塊貼到骨頭上,把豁開的皮膚一條條鋪平。有些部位因為布條包裹的擠壓已經粘合在一起,被苦知一一撕開,放回原本的地方。 尋無驚嘆道:“咦,看著就痛,有些不適了。” 她將雙手擋在眼前,卻目不轉睛的在指縫間偷看。 苦知笑道:“我全身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就這左手是不痛的。看著痛總比真的疼要強。” 等到苦知將左手重新包紮成更輕盈的狀態,兩人吃了些劫匪遺留的食物,久違的吃肉吃到飽。 飽腹後,苦知恢復些氣力,他再度站起來,想要在附近走走。 尋無本想把小孩掛上樹,思索一番後,還是背在身上跟上了苦知。 離兩人吃飯倍兒香的地方十幾步遠,幾隻沙鼠也吃的倍兒香。 不止為何,賊頭兒的屍體格外受沙鼠喜愛,在沙鼠群奔襲離去後,仍留有幾隻趴伏在賊頭兒的軀體上狂熱的啃食。苦知猜想會不會和賊頭兒使用的奇物“懷古石”有關。 回顧這一戰,苦知覺得“懷古石”是最大的變數、也是最兇險的一環。碧岸城能將這等奇物贈予將領,想必更有深層隱秘。 苦知暗自提醒自己記住“懷古石”與碧岸城的上層有關,今後千萬要留個心眼。 隨著兩人站到身旁,賊頭兒身上的嗜血沙鼠才轟然散開。經過半日的啃噬,這昨日還風光無限的大劫匪團首領死狀淒慘,已無全屍。 尋無說:“我先確認了他斷氣,再翻找了一番,沒有同樣的黃色怪石頭了。” 苦知點頭,隨著賊頭兒的死,一段仇怨完了,那張兇悍的麵容在他的記憶中漸漸淡去。 這不是什麼有紀念意義的殺人,這是苦知一如既往的遵循內心的方向。 苦知抬步離去,陰影下伺機而動沙鼠再度爬上殘破的肉身。 哢哧——哢哧——哢——哧—— 緩步下坡中,苦知在逐步熟悉虛弱的身體。他還要琢磨如何用病體走完後續的路,預先判斷當前的體力很重要。 沙鼠群肆虐後,留下的屍體全都不成人形,九成的吃食、酒水也被毀。可就餘下的一成,對兩個人來說也是一大筆物資。 這一夥劫匪雖說衣衫破爛,可武器皆是正當的行貨。吃食的肉乾、美酒也是上等貨,不止多少人遭了毒手。 苦知從死者間走過,瞧見完好的物件就拾起、收好。 苦知止步在一具相對完整的屍體前。 那人活著時是劫匪中的年輕麵容,是活過了鼠群最猛烈的撕咬的幾人之一,脖頸間的刀口才是致命傷。苦知還有印象,是他用匕首割開的。 年輕人的懷中,有個密封嚴實的口袋。這是劫匪們的習慣,總是喜歡把東西藏在懷中,看來每個劫匪都有私財,他們的團夥並不牢靠。 尋無回想起之前見到的手指,厭惡的撇撇嘴。 “可憐他?”見苦知遲遲不走,尋無問。 苦知搖搖頭,說:“那倒不至於,管他多大年紀,刀口沾了婦孺的血,便是劫掠的賊。死了無怨,殺了不悔。” “那你乾嘛擺上一張難過的臉。” “嚴格來說,我也不是在為他難過。”苦知頓了頓,手指死去的年輕劫匪,說道:“我為剛出生的他感到一絲可悲。” 尋無更加迷惑,說:“剛生下來的他?我不明白。” 苦知解釋道:“天生壞種的人會有,但更多的人是隨波逐流的,不曾辨明善惡。當個百姓就碌碌一生,當個。這小孩是我殺的,慘死在不毛之地,這是他的命。他的命,是他一步步走來的?還是天定的?” 苦知劃開年輕劫匪的布袋,裡麵落下了一個玩具撥浪鼓和幾個臟兮兮的糖塊。 “他是個人……他……可有別的路?” 苦知和尋無兩個人走走停停,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將殘餘的物資收集到一處,整理出三個小堆。 第一堆,是財物,來路不明的玉石珠寶,看規模不光是取自椿木村,是多年的財富積累。 第二堆,是食物,肉乾、麵食充足,兩人往返趕路頓頓飽餐都有富裕,完好的酒水餘下不多,也能給梅叔帶兩壇。 第三堆,是雜物,用處不明、或是價值不大的東西,多一半是赤紅果。 尋無注意到,在短短的搜尋間,苦知有種高調的興奮。她問苦知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好事。 苦知沒有回答,反而提問道:“小孩,你看,這三堆東西,哪一個最珍貴?” 尋無指向財物,苦知搖搖頭。 尋無指向食物,苦知搖搖頭。 苦知的右手食指指向了雜物,對著疑惑的尋無說道:“這些劫匪,總是將珍貴的寶貝藏在懷中的布袋,可許多劫匪的布袋中滿是赤紅果,不奇怪嗎?” 尋無大大咧咧的答道:“還好吧,可能那幾人就沒有財運,裝些小零食充排麵。零食放得近,還方便偷吃,多好。” “那沒理由大多人都默契的裝赤紅果吧,我再向你確認一件事,在你去往碧岸城集市時,可曾見過赤紅果?” “倒是沒見過,那種鄉下野果,城裡人……啊……難道說……” 尋無的臉上浮現驚訝。 苦知說:“很有可能,村落附近隨處可見的赤紅果,在碧岸城是個價值不菲的稀罕玩意!” 苦知的手指指向赤紅果,這是九村擺脫災荒的希望,苦知將它牢牢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