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救苦救難死靈教(1 / 1)

慕靄成沉 采爾馬特 6022 字 2024-03-21

婁江,因婁城而得名,這是一份不大不小的殊榮。   婁江自婁城而上,流經吳中、梁州直到大楚的都城金陵,一路上都是人口眾多的繁華重鎮,能以婁城命名,也足見婁城雖小卻是一座歷史名城。流域富饒之地,也使得婁江成為大楚境內最為繁忙的水路之一。   郭劍霓雖然已有兩百多年的閱歷,但從小生長在西涼還要往西的沙漠地帶,哪曾見識過眼前千帆競走、百舸爭流的畫麵。她貪婪地欣賞著這副從未見識過的景象,不知不覺間就過了一個多時辰。   這是一艘始於婁城駛向金陵的漕船,載滿了剛從婁城一帶征調來的軍糧,吃水很深從而行船較慢。   終於,她的思緒被趙慶國如殺豬一般的呻吟聲打斷,不得已起身回船艙。   “叫什麼叫,老毒物,都依著你走水路了,還要怎樣?”她不耐煩地說道。   二人的原計劃是完成任務後騎馬回京,但昨夜趙慶國受了傷,不堪路途顛簸,隻得改為水路。   “他娘的,老子口渴,要喝水!喊了七八次了,也沒個人來伺候!”趙慶國含含糊糊地抱怨著。   “誰讓你長這麼嚇人,一上來還要告訴人家你是死靈教的,普通人誰敢伺候你,晚上不得做噩夢。”郭劍霓調侃道。   趙慶國眼下的模樣確實嚇人,黑乎乎一灘都沒了人形,就像是從爛泥地裡挖出來的怪物一樣。   “這艘船我記住了,待我養好了傷,好好治治他們!”趙慶國掙紮著‘咕咚咕咚’飲了滿滿一桶水後,又癱了下去。   “怪別人還不如怪你自己,叫你別節外生枝,你非要去見識什麼法眼的厲害,現在知道厲害了?好好養傷吧。”郭劍霓說著給他擦拭了一番身體,粘稠的黑色液體帶著腥臭味叫人作嘔。   “這傷倒是沒什麼,回去服些我趙家的獨門丹藥,便可正常行事了。隻是沒想到死靈蛇被毀,那可是老夫起碼二十年的修為,實在是可惜,實在是可恨!”趙慶國咬著牙說道。   郭劍霓質疑道:“法眼當真如此厲害?我在西涼那一百多年,確實聽過靈師三大家的名號,尤其薑家名頭最盛,然而眼下那小丫頭片子畢竟不過桃李年華,從小又沒有名師點撥,真能有如此修為?!”   “不是她還能是誰?難不成是薑秉文?就算是薑秉文,他也沒這個能力。當初若不是他靈修天賦太低,何至於在薑家抬不起頭落得個背井離鄉。再者,老夫那條死靈蛇昨晚去的是女子閨房,薑秉文難不成還能上了自己女兒的床榻?這麼禽獸不如的事情,全天下除了老子誰又能乾得出來?!哈哈哈哈......”   郭劍霓大概已經習慣了眼前這灘爛泥恬不知恥的模樣,隻是她實在不喜歡這樣的話題,於是轉而說道:“你這一傷,耽誤了回程的時間不說,都沒來得及回去收拾現場,回頭左相若是怪罪下來,你攬好責任便是,莫要影響了我的賞金。”   趙慶國滿不在乎道:“你不了解相爺,這種給點好處就賣了原來主子的人,相爺素來隻當做棋子,用個一兩次便可丟棄了,讓他自求多福吧。”   ‘阿嚏——阿嚏——’戚知縣連打了兩個噴嚏,抬頭望了望秋陽當空,自言自語道:“奇怪,風和日麗的,怎麼會打噴嚏。”   就在這時,陳安怡領著成黙出了城門,戚知縣趕忙故作殷勤,迎上前去。   “成公子哎,你怎麼才來呀,柳大爺和我都等了你半個多時辰了。”   成黙行了個禮道:“抱歉,昨晚偶感風寒,身體有些不適,起晚了。這是怎麼了?”   “唉,可真是倒黴,昨日我就說吧,流民留不得,別的縣城驅趕他們是有原因的,這不,請神容易送神難,這些刁民和死靈教勾結到了一起。”戚知縣雖然沒有明說,但話語裡顯然包含著對成黙昨日決策的不滿。   “死靈教?!”成黙皺了皺眉頭,這是一個人人避之不及的詞語。再說了,即便不知道死靈教的歷史,光聽名字也知道這不是什麼正經教派。   “是啊,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邪教又死灰復燃了。”柳青說道。他臉色煞白,大概是這兩日接連忙碌所造成的。   “據下官所知,這邪教一直都有,就像雜草一樣,你除掉了一片,過些日子又長出來了,根本管不過來。隻不過,平日裡都是零零散散躲在暗處行事的,明目張膽跑到城門口布教,實在是目中無人。”戚知縣道。   “那還等什麼呀?趕緊抓走,按照大楚律例,該怎麼判就怎麼判唄。”成黙一邊說一邊在流民營裡尋找著死靈教的身影。   人群中央,一個身材消瘦一身白衣的中年人正與幾名儒巾襴衫的清流人士言辭激烈,周圍聚攏了一圈圍觀的流民。   “我見他來發饅頭,雖是邪教,但暫且行的是好事,便不想對他動乾戈。原本打算找你來勸走他的,等不來你就隻好去東亭書院找了幾個清流學士來。”柳青解釋道。   “成公子畢竟年輕,人間險惡見得少,”戚知縣暗諷道,“人家是來發饅頭的,聽一場布教,發兩個饅頭,是這些流民的救星,兩百多號人護著呢,哪裡是說抓走就抓走的......”   “等等,”成黙打斷道,“發饅頭?咱們不是管飯了嗎?”   “公子,咱們管的是麩糠,是米湯,人家發的是白花花的饅頭!”戚知縣理直氣壯道。   成黙差點脫口而出一句‘怎麼不發大米飯呢?’,好在開口前他意識到這句話聽上去多少與那句著名的‘何不食肉糜’有幾分相似。於是他改口道:“糧食是不夠吃嗎?”   柳青嘆了口氣道:”昨日我命劉管家、萬公公去四處買糧了,然而城裡原本就不多的存糧又被征調走了一船作為軍糧,現在怕是隻夠這些流民吃上一個月的了。”   戚知縣忙跟著補充道:“如今朝廷四處征糧,江南也沒多少餘糧了,昨日派去周邊縣城求援的差役,都沒要回來幾袋糧食。小縣城本就自身難保,那幾座大城池的知府都是左相一派的,即便是報了右相的名號去,人家也不會搭理。”   “所以,你就找人把大米換成了麩糠?”成黙盯著戚知縣問道。   “一斤大米可以換三斤麩糠,原本吃一頓現在可以吃三頓,就這樣,最多也隻能撐到年底,明年開春了還不知道怎麼辦呢。”戚知縣解釋道。   成黙無奈地搖搖頭,他很想爭辯一句,這麩糠是人吃的嗎?那是牲口吃的玩意!可眼下連麩糠都不夠,真到了要餓死的時候,別說麩糠了,什麼樹皮草根都是難得的好東西,吃土吃人的也大有人在,到了那時候,牲口比人強多了!   說話間,那幾名清流學士從流民中退了回來,臉上寫滿了惱怒與嫌棄。   “此人頑固不化,深受邪教荼毒,不要在他身上浪費心思,不如當場杖責至死,以儆效尤!”   這便是潛心鉆研東亭理學,誓要以理治天下的清流書生們在輸了爭辯後,給出的建議。   柳青示意讓幾人回去後,開玩笑道:“如今的書生殺氣都這麼重。依我之見,要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隻要他不做出格的事情,我們就不多問了,畢竟城裡的糧食也不夠,多一個饅頭是一個饅頭。”   成黙搖搖頭道:“不行,邪教就是邪教,死靈教的教義裡可藏著不少蠱惑人心的東西。不如這樣,先派人盯著,等這位死靈教教徒結束了今天的布教,走遠了,再幫我把他請回縣衙,我來會會他。”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成黙心裡是真沒底。   他向來認為,人與人最大的差距,是腦子。他的腦子裡裝著在上一世先進文明裡所接受的高等教育,也擁有在上一世摸爬滾打或是從書籍影視裡獲取的各類社會經驗。因此,自打他來到這個世上能開口說話起,就沒有輸過任何一次爭辯,與薑秉文也好,與姐姐也好,與柳青也好,每一次爭辯之前他就知道自己贏定了,每一次爭辯之後事實也會證明他是對的。然而這一次,他心虛了。縱使他巧舌如簧,縱使他讀過的書浩如煙海,縱使他掌握遠超世人所知的科學,可這些在人命麵前都是那麼不值一提。   袖手旁觀的幸災樂禍,喂人麩糠的義正言辭,布施饅頭的卻要被律法裁決,這是什麼世道呀!   縣衙的六房裡,那位死靈教教徒安閑自定,架勢穩如泰山。成黙擺了擺手,示意屋子裡其他人全部出去。   “死靈教?”   “聖教。”   “那是邪教。”   “不認可。”   “為邪教當眾布道,可知道是什麼罪?”   “誅一族。”   “你可以不怕死,就不怕連累家人麼?”   “不怕。家裡人早死光了,逃難餓死的。”   成黙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下好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官爺見過親人餓死嗎?”   成黙麵不改色說道:“我是孤兒,無親無靠。”   來人愣了一下又問道:“官爺餓死過嗎?”   成黙微微一笑道:“我瀕死過。”   對於這種想用苦肉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伎倆,隻能表現得更加苦肉才能不處於被動。   “那年鳳陽邑大爆炸,方圓百裡生靈塗炭,我帶著全家老小逃難出來,最終還是眼睜睜地看著爹、娘、孩子一個接一個倒下,後來我也沒撐住,幸運的是聖教救了我。”來人繼續說道。講述的事情何其不幸,講述的語氣何其平靜。   成黙再次倒吸一口涼氣,姑且不談那場將他帶到這個世上的鳳陽邑大爆炸,單說這救命之恩,幫死靈教賣命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了。   “不瞞你說,我以前也做官,食君俸祿,為君分憂,你們說的大道理我全部了然。但是,我隻問閣下一句,老百姓身而為人,哪怕在你們眼中,他們與牲口無異,但牲口不想餓死,有什麼錯?”   “他們沒錯,錯的是你。”   “我給他們饅頭充饑,有什麼錯?”   “給饅頭沒錯,錯的是你不該布教。”   “我不布教,誰來給我饅頭?我沒饅頭,又怎麼給他們饅頭?再說了,你以為我來布教,說幾句不著邊際的話,他們就都信了?十有八九為的隻是聽完後能領兩個饅頭罷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可沒有逼他們入教!”   “十有八九,那剩下的一二呢?聽了,信了,入了教,又該怎麼辦?這可是殺頭的罪過。更何況,死靈教做的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嗎?”   終於,輪到對麵倒吸一口涼氣了。   “我相信你是出於善意,你若是要發饅頭,那是好事,我們不攔你,但底線是,不可布教。”   “慚愧,在下畢生積蓄都留在那場大爆炸裡了,不布教的話,在下弄不到饅頭。”   “我不否認你說的,如果人都要餓死了,什麼刑律什麼君王,通通都是狗屁。但你有沒有想過,婁城地處最東邊,再往東便是大海,這些流民從西邊一路逃難而來,沒有一座城池願意接納他們,是婁城接過了這個燙手的山芋,這已經實屬不易了。若是被有心之人告狀,說我們放任死靈教布教,那麼這些流民恐怕連婁城這個安生的地方都待不了了。到時候,就不是缺兩個饅頭的問題了。”   死靈教教徒雙眉緊鎖,再次倒吸一口涼氣。   “這樣吧,我給你透個底,眼下,婁城的存糧還夠支撐兩三個月的。麩糠不好吃,但至少餓不死人,帳篷不好住,但至少能遮風擋雨,對於這些流民們而言,恐怕這裡已經是他們能找到的最好的歸宿了。至於兩三個月後的事情,誰也不清楚。若兩三個月後這裡餓殍遍野,那麼隻要饅頭夠,你盡管來布教。”   死靈教教徒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欣喜:“一言為定!真到了那時候,可就是救苦救難死靈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