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騎士被約翰這一問弄得有些懵,為了確認自己不是幻聽,他又問了一次約翰: “什麼?你問的是什麼?” “我在問大人您是不是法蘭西人。” “這樣啊……你判斷的依據是什麼?”老騎士臉上揚起一副秘密暴露的惆悵,將木劍放回原處後就近坐到約翰身旁。 “口音。盡管大人您很竭力地在控製講德語的語速,但您的法語口音我還是可以分辨出來,某些字母的叫法在法語和德語中是不一樣的。雖然我聽不懂法語,但以往跟法蘭西人有過一些接觸。” 沒等老騎士接話,約翰又說道: “其實大人您一點也不老,先前那種抑揚頓挫的說法方式一方麵也是為了掩蓋您的口音吧?我雖然不明白您這樣的用意,但這種小聰明放在我身上是不起作用的。” 瞥著身旁的約翰一臉掩蓋不住的神氣,老騎士不禁大笑起來,這次聲音相比最開始清脆了不少,仿佛讓這個男人瞬間年輕了十多歲。 “哈哈,瞞不住你啊。”老騎士聳了聳肩,“別看我這副樣子好像是個榨不出多少油的老骨頭,都是長年累月的風霜中累積出來的,今年剛滿三十歲。” 這次輪到約翰震驚了,睜大雙眼瞧著老騎士的灰白胡須和滿臉的皺紋,這幅模樣倒是和家裡掛著的祖父畫像有著幾分神似。 “三十歲……可您看著最少也有五十歲了,我願以耶穌基督之名起誓。” “哎,你會這樣覺得也很正常,如果我也能和你一樣平平穩穩地度過少年時代就好了。” 約翰敏銳地嗅到了八卦的氣息,立刻挺直腰板豎起耳朵,他對任何與騎士相關的冒險故事總是來者不拒,甚至比神父在安息日上的聖經布道還要熱衷。 老騎士看他這副模樣,一下子也明白了對方在等待什麼,於是也就順著他聊開了。他輕鬆散漫的態度好似兩人為多年未見的好友。 “和你不一樣,我是在貧民窟長大的,”老騎士抬頭望向遠處,“我的家族紮根於圖爾城,在法蘭西曾經也是一名貴族,但在我出生的時候家族衰落得僅剩的祖宅都被奪走了,父親為了奪回它不惜與他們決鬥並不幸墜馬,此後一直都是母親獨自撫養我。” 約翰內心泛起漣漪,他素不知道人與人有如此大的差距,在他的價值觀中每個人都來自伊甸園,貴族貫徹了上帝的旨意而蒙受祝福,而貧民及流寇都是受到撒旦誘惑試探上帝的重罪之人。 他以為在開玩笑,但看對方一臉認真的樣子又不像是在騙人,斟酌再三還是決定保持沉默。 “你肯定覺得我在編故事,對不對?”老騎士忽然轉過頭來,看著麵無表情的約翰,而後者被這一出嚇得一激靈。 “沒,沒有……在下不敢。”約翰連忙對老騎士行了個禮。 “沒關係,我可以理解,”老騎士苦笑道,“如果沒有之後的機遇,我也不會明白這一切。” 老騎士繼續訴說,這次他的麵色恢復了一些紅潤,似乎是想起了快樂的事情。 “十二歲那年,先王查理來到圖爾城巡視,路邊將匯聚很多看熱鬧的人。為了吃頓好的,我早早就來到大路邊蹲點,為了找機會從那些有錢人兜裡順點贓款。由於那塊地區靠近市場,路邊到處都是前一天市民和商販遺棄的垃圾和排泄物,呆在其中沒一會即使是我都差點被熏得暈過去。慢慢隨著人越來越多,人群的歡呼聲也漸漸蓋過商販的叫賣聲,直到有人大喊轎子來了後才安靜下來。” “當然這時候還不能動手,人群雖然目光都盯在遠處但警惕心還在,我能做的隻有發揮矮小的優勢擠過人群跑到最前麵去。很快,我期待已久的目標出現了。” “國王來了嗎?”約翰聽得出神。 “準確的說是先王的先遣隊到了,”老騎士說,“走在隊伍最前麵的是一群吟遊詩人,他們身後跟著耀武揚威的騎士,再之後就是由全副武裝的近衛軍組成的方陣,先王的轎子就在近衛軍方陣的中間。國王穿著高級天鵝絨織成的藍白鳶尾花長袍,頭戴鑲嵌各色寶石的黃金王冠,笑盈盈地朝著四周揮手致意;王後穿著絲製的長袍,身上戴著無數我叫不出名字的首飾,我唯一知道的是那些東西隨便拿一個去抵押都足夠我過幾個月的逍遙日子。” “路邊不時有人高呼‘vive la roi’,‘vive la impératrice’,而我的機會也到來了。我一開始就瞄準圖爾當地的一個釀酒商,雖說他隱藏得很好,但我還是知道他私下裡克扣工資扶持打手的事情,於是在他跟風喊話的時候,朝他靠過去……” “您偷走了他的錢包嗎?耶穌在上,偷竊是深為上帝嫉恨的罪——” “沒偷到。在我剛準備把手伸進去時突然那家夥就咆哮起來,像是被條瘋狗咬了,之後他後麵的人群也爆發了異樣的聲響,我意識到自己沒機會動手了。有一個同行也盯上了他的‘人血錢包’,而且動作比我還要快。” “如果這樣的話,那就應該放棄了吧?偷竊本來就是不對的行為呀。”約翰道。 “那時候我已經兩天兩夜沒吃東西了,在那種地方最先餓死的就是老實本分乾活的人,”老騎士的口氣加重了不少,搞得約翰不覺有些心生畏懼,“我第一時間就朝那個家夥奔過去,所幸他被人群擋著沒跑出幾步,我沒幾下就追了上去,看著他滿是泥垢的臉,我一下就認出了他是跟我一個道上的仇家,借著年齡優勢和體力優勢經常搶我的那份子錢。趁著他沒反應過來我全力朝他那張臉上揮拳頭,但他回過神來一把推倒我後也沒有還手,而是換了個方向跑了,但他跑的方向正對著國王的列隊。” 約翰沒有再說話,隻是吞了吞唾沫。 “當時我靈機一動,馬上起身也追了過去。先前那麼大的騷亂,無論是身邊的市民還是耳尖的衛兵都發覺了異常,當那家夥手忙腳亂沖到大路上的一剎那我一把跳上去將他撲倒在地,當著在場所有人的麵一邊打他,一邊大喊‘膽大包天之人,竟敢當著上帝與陛下的麵偷竊他人的財物,各位先生,求你們跟我一起製服這個惡徒,看在上帝的份上!’。” “此後的事就沒什麼可說的了,那家夥被衛兵當場拔劍處決,而我先前的大喊也成功吸引了先王在內的一大批貴族的注意。在王室背書下,我進入了宮廷成了先王的侍童,那年我十二歲。” “先王是一個精力十足又獨具慧眼的人,不惜花費重金教導我貴族禮儀以及軍事技能,和你差不多大的時候被提拔為扈從。當時先王正在與英格蘭王國就諾曼底公國的控製權大打出手,我跟隨先王一同奔赴戰場擊潰了英格蘭人。兩年後弗蘭德斯發生叛亂,我奉先王命令獨自領兵鎮壓,戰後憑借著出色的戰功,我在蘭斯大教堂被先王冊封為騎士。” 約翰呆呆地聽著這一切,成為真正的騎士是他除卻討伐異教徒外的第二大目標,震驚與向往從他的內心深處慢慢浮現,交融之下這兩種感情自然而然就轉變成了深深的崇拜。 “可是,恕我有一個問題,”約翰好不容易按捺住這份激動後戰戰兢兢地問道,“作為基督的戰士,您就沒有到東方去同異教徒們作戰過嗎?您先前的功績好像都是建立在征伐同宗兄弟上吧,以基督徒的鮮血構築的地位,不會使聖座的光芒暗淡嗎?這樣的話,恕我不能為您的事跡獻上更多的贊譽。” “接下來才正要講到你想聽的部分呢”老騎士不禁捧腹,“你這孩子真是的,好好聽著吧。” 約翰有些不好意思,眼神不覺迷離起來,抬起頭裝作看風景一樣左右掃來掃去。 “之後兩國宣布停火,先前腓力六世丟失的領土也盡數被收復。而我為了實現上帝的理想,帶著幾位戰友跟隨英格蘭的亨利國王奔赴利沃尼亞幫助條頓騎士團向頑劣的普魯士人和立陶宛人武裝傳教。他們以熊皮為衣潛伏在樹海中,我很確信他們在那種環境下是最優秀的戰士,他們的巨斧能劈開最堅硬的盾牌,他們的冷箭能刺穿最厚重的鎧甲,但這些在聖十字的威光下不足為懼。索多瑪與蛾摩拉就是他們的下場。” “贊美耶穌基督!”約翰高呼。 “過了一年,我又獨自前去伊比利亞半島以雇傭兵的身份參加了對摩爾人的戰爭。但我對那裡很失望,無論是卡斯蒂利亞,阿拉貢,葡萄牙還是格拉納達彼此都無力亦無念發動大規模的戰事,我在那裡的幾個月除卻進行小規模的偷襲遭遇戰外都在忍受燥熱的日光。之後我受熱那亞總督的邀請前往突尼斯,並同先行到達的波旁公爵參與了對馬赫迪耶城的圍攻。那些巴巴裡海盜是世間最膽小的人,不敢與我們正麵交鋒,一路上隻知道封住水井和往河裡投毒,最後我在城外提議雙方各派出十人進行決鬥以決定城池歸屬,但不出意外的也被他們否決了。最後在熱那亞盟友的協商下,我們全員都拿到了一筆不菲的賞金,盡管城市依舊在他們手裡。” “其他人都返回了歐洲,但我再次四周觀望這片土地時,耳邊傳來一個陌生人的話語。起先我以為是耶穌基督正與我對話,但後來我才發現這是卡佩家族的路易王。他在教導我從突尼斯出發,完成他當年沒能完成的事業。” “路易王被羅馬封為了聖人,共享耶穌基督的權柄是正當的,”約翰說,“之後呢,莫非大人……” “是的。我從突尼斯為起點沿著海岸線一路向東走,在亞歷山大裡亞看到過那座始建於托勒密時代的燈塔,在開羅看到過高聳入雲的金字塔,最後還到耶路撒冷去拜訪了那座神聖的聖墓教堂。雖然時過境遷大部分痕跡都被抹除,不過在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還是能依稀感受到野蠻人對聖地的褻瀆,不論是變成清真寺的聖殿山還是殘破不堪的先王墓穴。” “漫步在黎凡特的茫茫大漠上,我的耳邊總能響起昔日先輩們在這片聖地上浴血奮戰的聲音,他們咆哮,他們祈求,他們勝利之後把酒言歡,失敗之時掩麵哭泣都仿佛歷歷在目。我們曾經擁有地上天國,但卻沒能受住那試探。唉,這些都是耶穌基督對我們罪孽的懲罰!” “是的,大人……我也是這樣想的。正是如此,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們才有必要為過往的罪進行補過不是嗎?上帝也說過,隻要我們誠心悔改,不受誘惑,不去試探,認真行上帝的道,奉上帝的權柄行事,就一定可以做到一切!” “阿門!” 老騎士的眼眶中滾動出少許熱淚,約翰有些鼻酸,老騎士這些經歷不比當地神父的布道有意思多了嗎? 神父關於收復聖地的口號喊的震天響,而且這套說辭他能講個幾十遍做到一個詞都不錯。雖說高潮部分能讓大家振奮,但回歸平淡後就有不少人打起盹來。 “啊,元帥大人,原來您在這裡。公爵已經恭候您多時了。” 突然的說話聲將兩人一下拉回現實。約翰先是看了看門口的衛兵,又轉過頭去瞧了瞧身旁的老騎士,不敢相信這個‘元帥大人’指的是他。如果是這樣,那自己要求元帥給自己當陪練的事情被知道豈不是…… 約翰額頭冒出冷汗,打算趁著這個機會一把溜走,但老騎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跑什麼呀小夥子,如果你是擔心身份問題的話就放心好了,有我在沒人會找你的麻煩。” “啊,這個……” 老騎士將約翰拉到一邊,對衛兵說: “我明白了。那就帶路吧。” 衛兵轉過身走了出去,老騎士在出去之前對約翰說道: “準備一下,明天的受難節公爵計劃召開競技大會。還有,我叫布錫考特。” 對方說完後,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訓練場,直到他高大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約翰的視線中。 一束陽光刺入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