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好(1 / 1)

早上雪已經停了,付清豐提起卷閘門,擺出熱氣騰騰的蒸籠。邊上鍋爐裡燒熱的水,水蒸氣濃到擋住他的臉。女生幫忙把餛飩皮堆在案臺上,冷得往手裡哈熱氣。   顧客三三兩兩。小鎮裡新開的早餐店並不稀奇。在冬天的一碗熱餛飩總是受歡迎的,因此他們的生意還算不錯。付清豐一碗一碗從鍋爐裡撈起煮熟的餛飩,舀起一勺高湯,再撒上香油蔥花。女生則忙碌碌地收拾桌麵,隻單穿毛衣,身上也快汗濕了。   偷閑之際,付清豐透過水蒸氣看女生。   她為了方便頭上別著最喜歡的湖藍色發卡。她總沖吃完的食客微笑,臉頰微紅,對別人的誇贊,含蓄地低頭,但眼睛裡藏著光。   付清豐突然明白當年仙劍奇俠傳裡景天為什麼放棄回歸天庭做回當年的天庭將領。看劇的時候,他不明白夕瑤和雪見的區別,明明都是同樣的長相,甚至雪見隻是夕瑤對飛蓬將軍的思戀化成了人形。   明明夕瑤才是和景天纏綿了千年,還仙氣飄飄,怎麼就比不過地上的土姑娘。付清豐現在才明白,對於景天而言,什麼英雄氣概,什麼不老不死,什麼前世今生,都不如陪著雪見呆呆地仰頭看雪。   如果一輩子都這樣就好了。   一輛麵包車在店門口停下。   車門拉開,走出四個裹著嚴嚴實實防護服的人,臉上是軍綠的防毒麵罩,黝黑的管道連接著濾罐,圓形的目鏡反射棕色的光。   他們踩著厚底的防寒作戰靴,這種塗著荒漠迷彩的靴子,可以配合使用者在極寒的條件下站崗潛伏。   付清豐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沖向女生。   他們的打扮付清豐太熟悉了。在監管所裡他幾乎每天都能見到!這些索命的惡鬼一旦出現,那條弧形走廊就會空出一個房間。當他們出現在這裡時,付清豐依舊本能地感到戰栗,那是對他而言長達一年半的恐懼和震懾!   其中一人從腰間的槍袋取出手槍上膛。他拿的是經典的TT30式半自動手槍。這把曾經在蘇聯戰場上服役的手槍,直到現在仍然不停被仿製,流入黑市和第三世界國家的軍隊。   走出監管所後,付清豐曾密集地調查過那裡,憑借記憶查到了他們使用的正是這把蘇聯生產的手槍。雖然大多時候他們並不會使用這把手槍,但幾乎每一個“惡鬼”都會在腰間用磨得發亮的皮革插上一支TT30。   拿出槍的惡鬼緩緩舉起槍,扣下扳機,子彈穿透一個嚇得狼狽竄逃的上班族。惡鬼一槍接著一槍,他不緊不慢,似乎在享受這個過程。血如花一般濺落在雪地上,這個蒼白的世界竟然有了顏色。   付清豐抱緊女生,她在懷裡顫抖,咬白了嘴唇。   可他也不敢動,他怕他動了就保護不了女生。在監管所裡,那些惡鬼每一次出現都伴隨著哭聲。惡鬼們總穿著嚴實的防護服,好像監管所裡所有混血種都是病毒。   昨天還和付清豐開心分享零食的男孩,第二天他的房間就隻剩下收拾整齊的床和墻角處沒及時帶走的玩具熊,再過一段時間,那裡又會住進新的陌生孩子,周而復始。   在監管所裡,付清豐總是做噩夢,夢到自己也穿上了防護服,他透過防毒麵具的狹窄護目鏡,掃過一個個房間裡張皇不安的臉,每一個都害怕自己就是被選中的。   最後噩夢吞噬了他,他哭著逃跑,可怎麼也甩不掉惡鬼,直到被吞噬。   他們努力地表現正常,在每一個測試裡期待著紙張上被打上勾。   那些大人們冷漠地完成屬於他們的工作,不會和他們溝通任何一句。   付清豐會幻想著和那個編號00012的女孩說笑,在幻想中,他可以從南極講到北極,講南極的企鵝是怎麼保護剛出生的企鵝寶寶,北極也不隻有北極光熊,還有獨角鯨和海豹,維京人相信世界上的第一個男人和女人是一個巨人的臭腋窩裡的汗變的,也相信在戰爭裡死去的維京人死後會升上天堂。   可付清豐每次看到大人們時都會退縮,他怕自己會因此被劃為表現不好的一批。直到離開時,他看到空著的00012房間,也失去了所有藏在枕頭底下的糖果。   付清豐不停地小聲安慰她,雖然他也怕得要死。   槍聲徐徐,惡鬼踩著雪向付清豐走去,雪地靴踩碎的每一個雪塊,每一根樹枝的聲音,落在付清豐耳裡,都如同巨鼓在耳邊敲響。   時間被拖得很長。   昨晚他和女生喝了點小酒。喝完酒的女生眼睛亮晶晶,笑的時候會露出虎牙。她向付清豐訴說著自己的計劃,說明天買完餛飩就要去鎮子外去爬山,她要穿最喜歡的大衣,係上付清豐送的紅色圍巾,說等賺到錢了,就貸款買一輛SUV,這樣有了孩子就能帶他們出城旅遊。   付清豐也有些醉了,他記不清自己什麼時候送過圍巾,但她喜歡就好。付清豐想,在雪夜中溫暖的房間裡一定是最幸福的吧。   可付清豐馬上就要失去這些了。   付清豐所愛的馬上就要被這些惡鬼給撕碎了。   他們哪裡是惡鬼,他們就是惡!這些惡鬼就要奪走他的剛剛建立一會的幸福,他甚至還沒有捂熱。那些惡鬼呆在監管所裡就好了,為什麼還要跟隨著他?   他已經失去了心愛的糖果,不能再失去心愛的女孩了。   他為什麼要等待,等著這些惡鬼在他的身上也製造出血之花嗎?   不,該死的是他們才對。他隻是想簡簡單單地過自己的生活有什麼錯?   他小心翼翼地活著,就是不想讓曾經發生的傷痛再次發生。他在孤兒院最愛的院長,最疼他的老師,還有看他害怕主動和他玩耍的夥伴,這些人全都已經離付清豐而去了。為什麼現在又要奪走他的一切?   付清豐出離憤怒,記憶如一萬個鐵蹄踐踏他的神經。   他盯著惡鬼,自身也化身成了極惡之鬼,怒火讓他想要撕碎一切。   四周開始扭曲了。   付清豐極度的憤怒讓那些雪都染成了黑色,地獄一樣的場景浮了上來,倒在地上的屍體被黑色的雪緩緩吞噬,替換成幽幽的沼澤。無窮無盡的力量洗刷了他的身體,那一瞬間,付清豐彷佛站到了世界的巔峰。   他的感官無比清晰,能聽到全世界情侶的耳鬢廝磨,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如戰錘般撲通作響,他甚至看到每一根汗毛輕輕地搖擺,地上的螞蟻,樹枝上的飛鳥,墻裡藏匿的不知名動物,世界的每一分每一寸細節都清晰無比。   而那四個穿著防護服的惡鬼,卻在扭曲。   付清豐抱起女生。惡鬼們全都拔出手槍射擊,那些口徑能夠直接射穿牛腦的子彈被他身邊的黑色實質彈開。那急速的子彈,付清豐甚至能用手指夾住。   所有的一切在他的眼裡都變得極慢,他可以慢悠悠地走到惡鬼身前擰斷它們的脖子。不,它們已經不能被稱作為惡鬼,它們隻是狂吠的惡狗,而狗總要被教育的。   “弗雷之劍。”   他緩慢地吐出這四個字,他像生銹的青銅機器滯澀運轉,直到發出聲音那一刻,有如驚雷!   黑色的固體在空中緩慢扭曲,形成一柄柄倒懸的劍。這些劍彷佛擁有了生命,對著血液發出了饑渴的信號,它們微微顫抖著,像在抑製興奮。   弗雷之劍!   這次他沒有使用血液,卻同樣使用出來篆令!   這是第十三部從來沒有觀察過的現象,從古至今所有篆令都遵守著以血液為媒介,書寫為形式的方法論,如果此刻研究組在此,一定會對這樣神一樣的奇跡跪下來痛哭。   無數柄劍如潮水一樣湧向惡鬼,染了血的雪被卷起,在付清豐身前掀起腥風血雨。那些惡鬼就像紙片一樣被戳破,它們幻影一般破碎,隨後空間如同被扯破的紙房子一樣坍塌,光線從各個縫隙裡直射進來。   這一切就像玩笑一樣。   撕碎一切後,付清豐並沒有任何快感,他手握刀劍,身體熾熱如火爐。   他忽然手裡空落落的。   女孩竟然落在地上。   女生睜大眼睛盯著付清豐,鮮紅色的血液漫過她,就像躺在血池裡,黑發散開,湖藍色的發卡落在旁邊。   但她已經說不出話了,因為弗雷之劍同樣貫穿了她。那些嗜血的劍興奮地穿透她的身體,切斷了她的筋骨,粉碎了她的聲帶。   她已經死了,瞳孔消散,可付清豐甚至沒有注意到。   付清豐張著嘴可發不出聲音,腦袋裡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斷裂了。   命運就這樣給他開了一個玩笑。   他像被抽了筋的猴子,跌坐在地上。   付清豐仰麵痛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眼淚混雜著鼻涕。他放肆地吼叫,失魂落魄地像隻被拋棄的野狗。他所號稱要守護的一切,就被命運親手粉碎。付清豐僵硬的臉上血漿結成的痂一點點被扯碎,他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氣滾進肺裡。   可他最後還是失去了一切。   他想起來了,在他覺醒的時候,也是同樣的場景。   他記得抱著那個女老師的屍體,她的身體還有溫度,她曾經溫柔的笑容消失了,殘留在臉上的是驚恐。   那天下著大雨,雨線如劍,紮得付清豐臉生疼。   他的身邊都是破碎的肢體,他們被弗雷之劍撕碎,拋向地麵。付清豐臉上也有血,那血油漆一樣粘在他的臉上,他怎麼抹也抹不掉,他捂著耳朵發出撕心裂肺的吼叫,直到失聲。   這麼多年了,他從來都沒有走出過那個孤兒院。   付清豐停留在他的十六歲了。   那個清澈如洗的天空,有蟬鳴的夏天,圍墻上綠到發亮的藤蔓,男孩們穿著帥氣的足球服,衣服滿是泥巴,女孩們在走廊裡躲雨,小聲地討論哪個男生最帥,眉目帶笑。   他行走在普通人之間,披著普通人的外衣,把血與痛,刀與劍都藏在心裡,可始終與普通的生活擦肩而過。   從那以後,付清豐就知道再也不會有天使俯身擁抱他,給他炙熱的吻。   ------   “這麼多年,你就是這樣過來的嗎?”穿著白色吊帶,踩著涼鞋的女生輕聲說。   她向付清豐俯身,伸出左手。她笑靨如花,歪著腦袋:“你好,我叫莊於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