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噩夢(1 / 1)

莊於青的問題拋出,付清豐和陶侃侃卻都啞口無言。他們甚至一時間不知道該稱呼她莊於青還是樊小榭。   “是不是很可笑?”莊於青望著天花板,“我活了十八年,一覺醒來確成為了另外一個陌生人。”   付清豐覺察到故事裡似乎漏了一環,但那個線索就像滑溜溜的蛇,他捕捉不到。他拉上窗簾,回頭對沙發上的莊於青說:“我們可以幫助你,但條件是你必須提前告訴我們什麼是‘第二十五小時’。”   莊於青歪頭:“可以。”   “第二十五小時準確的說,應該是將死之人的夢的集合。”莊於青說,“就像你掉下山坡的時候的夢,由於我在,所以你的夢就進入了第二十五小時。”   “為什麼你可以進入第二十五小時。”付青豐追問。   “我不知道,但是在進入第二十五小時的時候,我才真正明白什麼是第二十五小時。”莊於青聲音輕如遊絲,“那是所有欲望、絕望和希望的復合。我在那裡經歷了你所有的記憶,所以我相信你,請你幫助我。”   莊於清看向付清豐,月光一樣清淡的眼神,像潭水裡的月影輕輕晃動。   付清豐也盯著她。夢裡的場景升上他的腦海。他放下可樂:“所以你是怎麼治療我的?按照我受傷的程度,我很可能會直接死掉。”   “我不知道。”莊於青搖頭,“我在第二十五小時目睹了你的夢境後,就產生了一種可以把你踢出夢境的想法,於是我照做了,結果就是你醒來的時候傷勢基本復原了。我想這可能是第二十五小時附帶的效果。我知道混血種都掌握一種叫篆令的能力,但我認為第二十五小時並不是我釋放的篆令。”   “我目前已知的篆令隻有二十多種,”付清豐沉吟,“按照第十三部的說法,目前的篆令可以分為六個序列,我的弗雷之劍就屬於‘戰爭與武力’序列,而陶侃侃的屬於‘智慧與魔法’序列。剩下的是‘自然與生育’,‘死亡與復仇’,‘海洋與風暴’,‘工藝與智能’,僅僅從名字上看,第二十五小時並不像其中任何一個序列,除了死亡可能有點關係。”   “或許是目前收集到的資料太少了。”莊於青輕笑,“你看看,你們也不知道那天在高速上追殺我們的是誰。這個世界太大了,藏在陰影裡的也不隻是第十三部。”   付清豐清楚她的意思:“我想我們可以合作,當然從我的角度而言,我們的合作並不是以官方的名義,而是我個人的名義。”那些塵封在歷史中的故事,如同冰山一樣的第十三部,神秘而混亂的混血種世界,付清豐還有太多未知。   “我不介意,”莊於青感到疲憊席卷,“是時候休息下了。”   她合上雙眼,付清豐和陶侃侃無聲地合上房門。   從心智上而言,莊於青不過隻是一個剛剛成年的新生。   -----   那個糾纏她無數天的噩夢又出現了。   ------   “你是…”   “我是…”   “這是…”   “第二十五小時”   強烈的白光穿過合上的眼瞼照亮了還是黑暗的視界,可是睜開眼睛還是非常費力。莊於青渾沌地意識到自己嘴巴在動,喉嚨發出的聲音,感受到有發散的光源在身前搖晃。   鐵道上突然另一輛列車呼嘯而過,巨大又輕微的風聲讓她突然驚醒,猛地睜開雙眼。列車裡已經熄了燈,這種夜班的列車通常在十點就會熄燈,偶爾幾束手機手電筒的光探照著地麵,跟著腳步聲和低沉的人聲。   莊於青的記憶這才緩慢地浮起。她在去往BJ的列車上。這是她18年的人生中第一次離開家鄉,而此時此刻距離她登上列車已經過了十二個小時。她摸到枕頭邊的手機,按亮,時間剛好到零點前一分鐘。靜靜地看了一會,她又想起來剛才那段模糊的對話。   “第二十五小時…”   莊於青感到有些眩暈,窗外偶爾掠過昏黃的燈光。列車的線路路過的都是叫不上名的小縣城,掉了漆皮的墻麵上快摩擦消失的紅色文字,不大的站點也空無一人。   “你看前麵。”   莊於青聽到有人在耳邊說。   場景兀然變化,鋪天蓋地的風聲全都灌進耳朵。一時間竟然沒有反應過來人聲的方向,茫然地呆了一陣。月光從頭頂傾瀉,天空低得讓人感受到重量,成千上萬噸的雲層幾乎壓在列車上,列車獨自往前。她終於意識到那男聲在她的右邊。   那是個坐在列車車頂的男生,穿著正式的西裝和皮鞋。他的皮鞋鋥亮,硬邦邦的後腳跟輕輕敲著列車。他頭發後梳,一絲不茍,整潔正式。他盯著地麵,列車軌道吭哧吭哧,眼神淡漠,好像君王審視麾下的領土。   莊於青突然發現在自己竟然也在車頂上,手掌上沾著一點綠色的車皮。   男生指著列車的前方,再次重復:“你看前麵。”   她這次聽懂了指揮,看向左邊。風聲在這一刻都消失了,因為更大的爆炸聲撲麵而來。碎片,火焰,煙霧,黑色的固體碎渣飛濺,列車車頭扭曲,已經有一半伸出軌道,火花從軌道處濺出。   她嚇得站了起來望著男生,各種詞字噴向口舌處,卻隻擠出一句話,“這是在做夢嗎?”   男生搖了搖頭:“這是第二十五小時。”   什麼第二十五小時?她此刻又記起了自己的名字,莊於青。混亂的記憶又湧了上來,憐憫的眼神,無助的眼神,含笑的眼神,她似乎在記憶裡無限接近了一雙眼睛,然後是光,是風,然後一切被撕開成無意義的色塊。莊於青終於對上男生的眼睛,觸電般彈起來,那是和記憶裡一模一樣的眼睛。隻不過這次她沒有感受到任何情感,隻是平淡而已,但那老成好像靈魂早已穿越了數個世紀。渾身汗毛豎起,她捏緊雙手,連嘴唇都不自主地夾緊。   是不是在做一場很真實的夢,莊於青環顧四周。列車頭的黑煙凝成如固體,列車從車頭開始出現巨大的裂紋,從裂縫裡隱約看到人群中驚慌的眼神。又是眼神!頭疼欲裂。記憶翻倍地湧到前額。是的,她馬上要走進BJ的大學,這是她奮鬥十年的所有原因。火車站入站口處父母還在揮手,她拖著行李擠進人群,手機上通訊軟件閃爍著新的未讀消息。   這是在哪?這是什麼地方?他又是誰?   男生默默地低著頭,穿著西裝的他像是把父親珍藏在衣櫃深處的西裝偷穿出來的小孩,但西裝又格外合體。   “其實你可以選擇,如果你登上是另一班列車,你就能活下去。”   男生抬頭直望向她的眼睛。莊於青注意到他在玩自己的手指,她明明一頭困惑,但又彷佛全都聽懂了一樣。   “你看看這個世界,你即將進入的大學,你從沒去過的CBD裡男男女女打扮精致,你沒去過的餐廳裡放著緩慢的情歌,在晚上有些人才睜開眼,繼續在鐳射燈下舞蹈,第二天清晨他們又會頂著眼袋蓋上油膩的妝容和梳好的頭發竄進車流,你甚至不知道他們開的車是什麼品牌。   你也沒去過日本,沒見過北海道的雪和富士山的櫻花,不會在秋葉原的街道上看到青春靚麗的女孩和你一樣年輕,她們穿著漂亮的裙子,戲耍身邊的宅男,你更不知道在世界的哪個角落裡看到這樣的月亮…”   他越說越快,語速快得像子彈。月亮幾乎要躺下來壓在他們頭頂,那樣的巨大的月亮就像有人伏在大門的貓眼上盯著他們。莊於青甚至可以看到月亮上每一處的坑窪。   “你將不會看見你心愛的男生低頭親吻你的額頭,你也不可能坐上副駕回頭看到你最心疼的一對雙胞胎,你也見不到明年的油菜花盛開地比今年更加熱烈,因為那時候的陽光更加….你看到不到…你看不到…你看不到…”   他像被春雷驚醒的雄獅一般站起來,西裝褲繃緊,向莊於青怒吼。他是傳說中的君王,神話裡的諸神之王,在麵對莊於青時,卻溫柔的像隻忠誠的小狗。   他又一下垮了下來。   “但你知道的,這是第二十五小時,你還有選擇的機會,如果你選對了,你會登上另一輛列車。”   “你的人生會改變。”   “因為一天隻有二十四小時。”   “我會給你選擇的機會,”男孩咧著嘴笑,他開心的像個傻子,他的西裝隨風獵獵作響,“但是你沒得選,因為我幫你選好了。”   他轉而像個瘋掉的人,繼續著一個人的表演,舞臺上沒有燈光,他的背景就是列車爆炸的黑煙。他張開雙手,抬頭,無視混亂和災難,月光成了他的聚光燈,他似乎沉醉於這出隻屬於他一人的戲劇之中,神秘,悲壯。哪怕莊於青並沒有對這出戲作出任何評價,莊於青的緘默也並沒有減弱他的激情,反而像是在這寂靜中加劇了他表演的力度和情感的深度。他在那漆黑煙霧的包圍中扭曲了表情,以一種近乎瘋狂的姿態。   她還沒有搞清楚狀況。那些神神叨叨的話。但是現在時間彷佛靜止了,那些飛濺的碎片和火焰成立固定的裝置藝術,凝固在看不見的琥珀裡。她索性就相信這是一場太過真實的夢,隻是她想不到這些夢的情節和她有什麼聯係。   “你在想這是一場夢!”男生突然驚喜,又沉默足足有一分鐘,“也許你是對的,第二十五小時或許就是一場夢,隻不過這個夢太久了,久到我都忘記了它最開始的模樣。”   時間在他的聲音中傳出來,盡管他看起來不過和自己一樣年輕,卻彷佛已經活過了一千年的歲月。   “除了我,所有人都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第二十五小時,但它嚴格意義上卻又不是第二十五小時,因為全世界隻有我知道。嗯,這樣推理是正確的,我在每一個二十五小時裡活著,那我就是每一個你們,嗯…”他這次沉吟地更久了一點,但很快又笑了出來,“這樣推理也沒錯。”   他忽然又想到身邊的女生,紳士一樣轉身彎腰伸出雙手邀請:“來,我們一起離開第二十五小時。”   莊於青自然地搭上他的手,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引導。這是十分合理的動作,她驚訝地發現自己並不覺得這樣的接觸有任何不妥。緊接著男生摟上她的腰肢,靠近她的耳畔,輕輕呼氣。她臉紅了,卻發現自己已經換上白色魚尾裙。耳邊熱氣還沒消散,男孩右手撇開她一縷頭發,似乎要深深地吻下去,仿佛下一刻就要在她的唇上印下一個永恒的誓言。她感受到他手掌上的熱度,緊張地不敢喘氣。腿幾乎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   但男孩隻是盯著她的雙眼看著,又馬上抽回視線,打了一個悶悶的響指。莊於青便帶上了暖白色的耳環,輕微地晃動著。   他再次後退,按住襯衣下擺,伸出右手,作出邀請的姿勢。   莊於青向前一步,腳步是如此的輕盈,她感到自己足背輕輕抬起,她的整個身體都被輕柔的風所托舉,配合著接下來預料中的舞蹈。   男生攬住她的腰,他身上有淡淡的香味。那是薰衣草和被陽光充足曬過的清新。還有很輕的布料味道。他們馬上旋轉著共舞了起來,所有的舞步都像是已經排練過無數遍一樣,刻在莊於青腦海裡,隻要她邁出那一步,就一定踩在正確的節拍,正確的位置下。   “我會很想你的。”男生輕聲說,彷佛他們是愛過很久的情人。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夜晚,也是火光沖天,世界上就隻剩他們,他們在冰塊上起舞,背後是巨人的屍體,他的血液匯入河流,穿過山川,但隻有他們知曉。   “第二十五小時就是一場所有人的夢,這個夢持續了千年,或許我說的不對,但夢開始的時候,我就在了。   你在很久以前就對我說過什麼,時間太久了,我忘記了你對我說的話了。”   電流兀然經過莊於青的全身。記憶裡那些眼神,突然又浮現出一副麵容,那些全是同一個男生。他張著嘴喊她,但聲音已經很遙遠了。他不停喊,不停喊,身後是久下不停的大雪,他們在空無一人白茫茫的大地上。莊於青好像躺著,仰望著天空,天空也是那樣。天空似乎從來沒變過。   她忽然熱淚滿眶,看到了男生臉上的微笑。是的,很久之前他也是這麼對她笑的。可她似乎也遺忘了很久。有一千年那麼久。   “我想起來了,”男孩笑著說,“你對我說過,哭起來不好看。”   他們還在繼續舞著,但那些火花卻開始慢慢動了起來,黑煙像是被投入了一顆石子一樣有了逐漸散開的波紋。莊於青感受到溫度從列車上傳來,但她們舞蹈的速度卻越來越快。她的高跟鞋踢踏在列車頂上,簡直就像是密集的鼓點,盡管原本舞蹈的動作是那麼輕柔。   她的眼淚一串串落下,她卻越發地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在流淚。她的裙擺也被列車的火焰點燃,火光映射臉龐上光彩動人。   “離開第二十五小時後,你就會走上新的生活。進入城市後,你會仰望那些高樓,但幾年後你也會走進那些高層,敲打著鍵盤。你會有一群好友,你們可以去全世界旅遊,不用擔心任何意外,因為我每天為你許願。”男生額頭上冒著汗珠,領帶微微鬆開,領口處已經汗濕,但他還是擠出一個把自己逗笑的笑容。   莊於青突然回憶起很久以前那個陽光充滿房間的練習室了,她想起來這個舞蹈的舞步。舞蹈會在最密集的踢踏時突兀地停下,然後舞伴慢慢鬆開她的腰肢,輕柔地放開握緊的手,直到最遠距離戛然而止。她看到練習室落地鏡的鏡麵裡,坐著的男孩看著她傻笑,然而她累得隻顧著自己喘氣。   她忽然感覺身邊的一切都在流動,風聲像水一樣塞住了她的耳鼻口,讓她近乎窒息。   男生在那一刻突然鬆開她的腰肢,猛地把手掌張開。他張開嘴,像是說了什麼,但風聲太大,那聲音走到了一半就已經被吞噬了。他背著手遠離,莊於青卻沒法往前一步,龐大的吸引力扯著她。   火焰越長越高,列車發出痛苦的轟鳴聲,列車裡傳來尖銳的鈴聲,腳步聲幾乎爆炸。竄出去的車身像條龍,在沉重的月光和雲層下飛行,噴塗著爆炸性的火焰和夾雜著貼片的黑煙。   做點什麼!我能阻止這一切。莊於情神經在瘋狂地抽動,她看見鮮血從列車巨龍下滲出,彷佛和記憶中的畫麵重疊。她痛苦,悲傷潮水一樣淹沒她的頭腦,但是男生依舊離他越來越遠。他的臉已經模糊地看不清。   一切迅速地收攏,扭曲,混合。無數的詞匯狂暴地洗刷她的腦袋,諸神,神之血,神話,冰塊…..   火光沖天,無數人頭攢動,他們喊著什麼,她仔細去聽…   遠處男生向她揮手。   她終於聽清,他們在喊什麼。   “燒死她!”   莊於青驟然睜開雙眼,強光湧入。她抹了抹額頭,劉海已經濕透了。   車站裡回蕩著請xxxx號列車乘客請檢票的廣播聲。拖著行李箱的人流緩慢地匯集在站口。   她恍惚中坐起來,幡然清醒,趕緊檢查了自己的行李是否還在身邊。仍然感到有些不真實,她深呼吸幾次,開始努力回憶剛剛那個夢。   二十五小時,男孩,列車…   這些沒有聯係的詞組成了這個奇異詭譎的夢。真實奇怪。莊於青看了一下票上的時間,望了望大屏,收拾收拾身上,也準備前往檢票口上車。   莊於青即將告別自己的家鄉,獨自一人去到BJ上大學。這將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分岔路口,她所麵對的是一個全新的未知的城市。   上了車後,莊於青望向列車窗外。還有人正在奔跑著趕上這一趟列車,行李箱拖在地上輪子呼啦啦地響。   列車很快啟動了,城市的樓房越來越快地倒退,莊於青默數著時間。她買的是下鋪,距離明天還有幾個小時,列車將會在幾個站點短暫停留。   無聊地翻著手機,回想著前麵數年的生活。那些記憶裡的小街巷,高中門口的小攤,以及街上半開半關的門麵。莊於青最喜歡的是在鎮上的小書店裡靠著書架坐一下午,等待夕陽出現後就不急不慢地回家。她把自己的房間堆滿了書,雖然很多書都是從夜市按斤買回來的,但大部分書她還是會耐著性子讀完。   不知道她走了以後,她的房間是不是會落滿灰塵。爸媽應該會時不時收拾一下吧。希望暑假回來的時候不要收到一個住不了人的房間。她這樣漫無目的地想著。但是回想起來這麼多年她也沒交到什麼特別好的朋友,從小到大她都喜歡一個人玩。為數不多的愛好也隻有閱讀和舞蹈。   小時候練舞的時候莊於青分配到了一個小男孩舞伴,但莊於青總是一個人不管他,自己跳自己的,把男孩惹哭好幾次,自那以後大家就都不願意和她一起跳了。但至少莊於青自我感覺良好。   莊於青下定決心,等到了新宿舍,她就一定會和新舍友打好關係,痛改前非。   列車新到站。莊於青稍微挪挪腿,給對麵新上車的下鋪讓了讓空間。那人穿著寬鬆的衛衣,頭發亂成一團糟,戴著厚厚的黑框眼鏡,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坐到了自己的床上,打起了盹。   莊於青瞄了幾眼,又繼續刷起手機。車廂內逐漸暗了下來,時間已經到了車內熄燈的時間,列車員開始提醒大家注意保持安靜準備休息了。人們也開始爬上自己的床位。黑暗中,手機微弱的燈光照亮了她的臉。   漸漸地困意也上來了,她乾脆合上手機閉上雙眼。   ------   月亮,列車。   “喝嗎?“男生遞給他一杯冒著熱氣的白開水。他坐在列車頂邊緣,用腳後跟一次一次敲著列車,弄出啪啪啪的響聲。他依舊穿著那身精致的西裝,西裝的剪裁精準得近乎苛刻,衣麵緊繃,肩線收窄。他低頭,就像是個做錯事的搗蛋鬼。   又是這個夢!莊於青嚇了一跳,但還是在男生的左邊坐了下來。盡管知道這是夢,她還是警惕地環顧了四周,這次的列車隻是正常地行駛,但是她並沒有感受到迎麵吹來的風。周圍反而異常的安靜。   “你是誰?”   莊於青接過那杯水,小心翼翼地揣著,一點點吹氣,水杯水麵泛起小小的漣漪。   “我是湯姆,”男生提了提身邊正在冒著熱氣的水壺,那個精致的水壺上浮雕著復雜而精密的雲紋,“因為我喜歡看貓和老鼠。”   “那隻倒黴的湯姆貓真可憐,每次都被老鼠戲耍,找不到老鼠,找不到心愛的貓,還要每天被惡狗欺負。“   這聽起來倒是像什麼中二病少年的發言。莊於青不禁懷疑自己平常是不是奇怪的書看了太多,才會做這些奇怪的夢,這都是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我為什麼要夢見自己在列車上喝熱水啊,而且他還在認真地等著水開準備泡茶。   她盯著男生手上已經拆開的茶葉包。還是速沖的茶包。   “好好好,你叫湯姆。”莊於青敷衍。   莊於青靜靜望著遠方,意識很快遠離這個奇怪的場景。稍遠的一些小鎮她還能叫得上名字,隨著列車奔向BJ,她就逐漸不知道名稱了。她心想中國有無數這樣的小鎮,每個小鎮裡又有不知道多少個像她這樣的女孩,登上去往大城市的列車,憧憬著新的生活。她嘆口氣,主動續上了一杯茶水。但總而言之,生活還是在穩中向好的。   男生不知道從哪掏出一個懷表:“時間快到了。”   “什麼時間…”   莊於青話還在嘴裡的瞬間,從列車的軌道邊另一輛列車速度極快地飛馳過來。明明急速的列車卻隻稍稍帶起吹氣她發梢的微風。它們短暫地並行,然後分開駛向兩個軌道。   莊於青望著那個列車遠去。   驟然之間,那輛列車不大不小的顛簸了一次,就立刻失去了控製,它像喝醉的蛇沖出了軌道,帶起了幾乎三層高的火花,從鋼鐵和鋼鐵之間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音。那些金屬棉花一樣扭曲,列車沒有任何減速一頭紮進不遠處廢棄的站點。它像陸地上急行的鋼筋巨龍,掀起層層泥土,翻滾,爆炸。   莊於青幾乎蹦了起來,扯著男生的胳膊:”你…你…就這樣看著嗎?“   這簡直就是魔鬼,她就這樣目睹著那輛列車頭也不回地脫軌。那巨龍在土地裡往前掙紮了幾百米後,把周圍的樹木和磚房全都犁了一邊,濃濃黑煙從車頭中升起,火焰點燃了整個列車。她似乎能聽到從列車裡傳來的嬰孩的哭泣。   男孩站了起來,對著她和煦地微笑:”這就是第二十五小時。你看吶,我又保護了你一次。“   他拍了拍屁股,站在不遠處,對莊於青揮了揮手。   ------   莊於青又一次猛地睜開雙眼,她喘著粗氣從床上坐起來,然而下鋪和中鋪的空間讓她狠狠地砸了一下腦袋。她吃痛地嗷了一聲,立馬扶著額頭跑到列車的窗口,往外望去,令她舒了一口氣的是,窗外並沒有任何事故發生的痕跡。   莊於青揉揉腦袋,坐了回去。果然夢還是夢,不過這幾個夢也太真實了。這些夢還能一個連一個的。   手機叮咚一聲。   她拿起手機,點開新彈出的新聞。   八月三十號零點,xxxx號列車發生脫軌,目前死傷人數不清   莊於青盯著新聞中的圖片,呼吸中斷了一瞬間,手機差點跌落。她感受到背後爬滿了冷汗。那些夢,她連續兩次夢到的列車事故,她登上的列車,那個男孩說的幫我作出了選擇…   莊於青似乎聽到有人在嘆息。她回頭看去,卻意識到背後隻有墻壁。她顫顫巍巍地拿出自己的車票,核對著車輛信息。然而她並沒有上錯車。   她又確認那個新聞,腦袋回響起夢裡男生說的話。   “因為我幫你選好了。”   似乎真的有人嘆息。這次她抬頭看去。   對麵下鋪床位上的男生悄悄睜開一隻眼瞟她,他把厚厚的黑框眼鏡拉下鼻梁,亂糟糟的頭發下那雙眼睛清晰地映進她的腦海。   那個眼神讓她又一次回憶起夢裡的男生的眼神。溫柔卻又時不時透露出暴怒。他的身體彷佛居住著兩個靈魂。   莊於青搖了搖頭,又輕笑了一聲。身邊的人聲依舊窸窸窣窣,還沒睡覺的人坐在過道小聲交談。這種真實的感覺,讓她感到踏實一點。定了定神,她才自嘲自己太過緊張,也許隻是夢太過巧合,畢竟頭一次離開家鄉有點害怕才做了這種夢。   莊於青又檢查了自己的車票,充實的存在感還是讓她漸漸拋開夢帶來的不真實。   窗外有黑鳥追逐風,這些靈巧的動物累了便停留在電線桿上啄自己的羽毛,頭頂有巨大的波音飛機掠過,隔得太遠,但還能聽到穿過雲層的破風聲,倒是閃爍的指示燈看得清楚。夜空黑如墨。   “下一站BJ,請到站的乘客抓緊時間下車。”   莊於青心情莫名平靜,收拾行李,提前站在門口等待下車。列車搖搖晃晃進站,門口的小窗已經能看到城市的輪廓。正午的太陽毒辣,玻璃反射出炫光。   莊於青靜靜聽著軌道咯噔咯噔的聲音,嗆鼻的煙從背後的男人那飄來,再後麵的大姐皺了皺鼻,小聲地罵了一句。隊伍中間有小孩指著外麵的大樓興奮不已,小孩的視線穿過人群直到遠方的高樓大廈。年輕人靠著車廂無聊地刷著手機,臉上沒什麼表情。   莊於青忽然有些忘記自己來這的目的。她曾經看過一個叫《六號列車》的電影。那個略顯無聊的電影裡,故事發生在一個狹窄的六號車廂裡,火車隆隆駛過冰天雪地,一男一女靠在車門處,又小又破的車窗夾在兩人中間,窗外就是大雪,綠的燈光穿透雪夜。那個芬蘭女人被迫和喝的爛醉的陌生男人共處一室,他們所有的矛盾和喜樂莊於青都無感。奇怪的是,直到他們趁著列車因大雪停擺跑去看心心念念的巖畫卻屢屢受挫時,莊於青才心頭微動。當他倆穿越大風雪卻在雪裡打滾兒,鏡頭橫移到他們沾滿雪凍得通紅的臉時,那些莫名的浪漫才讓莊於青觸動。但列車到達終點,他們還是走向不同的目的地。那哪是浪漫,隻不過是更大的孤獨。明明相遇,卻還要毫無征兆地離開,明明本是兩條平行線卻還要糾纏著交集。   該死!莊於青在心裡偷罵。陽光越來越刺眼,列車緩緩駛進車站的陰影。   列車員有條不紊地讓人流下車。莊於青搬起行李箱,越過列車與站臺的坎。從縫隙透過的一束光卻讓她睜不開眼。   人流在身邊穿梭,有男的女的,有老的少的,有光鮮亮麗的,有穿著破舊的,有踩著高跟鞋自信的,有打著電話埋頭焦急趕路的。白色的陽光把每個人都照的耀眼,簡直要發出光似的。一陣陣眩暈來襲。   莊於青感到自己站在世界的中心,又在不停地往下墜。那些人流幾乎要串成一條條線,各種顏色。他們的聲音混在一起,比大雨天落在屋簷上的滴滴答答還要嘈雜。   有些失重。整個世界以她為重點往下凹陷,卻又清晰地感覺自己站在踏實的大地上。耳朵幾乎有些耳鳴。莊於青又恍惚地看到那些畫麵,那個男孩眉心揉不開的憂愁,她躺在冰天雪地裡,遠方的樹盤根錯節,根係像是巨人虯結的血管。   世界簡直就在旋轉,莊於青失去了對車站裡其他人的感受。車頂崩塌一般。一切都在旋轉,快速地形成一個螺旋。鐵,塑料,油漆,灰層,它們混雜在那個螺旋裡,組成了奇異變化的顏色。   莊於青想起自己的父母。他們在車站口向他揮手,臉上似乎有淚。她想再近一點,卻發現怎麼也看不清他們的臉,他們像是遊樂園門口隻會招手的氣球玩偶。還有她常去的書店,那些書整整齊齊落在書架上,有的書還沒合上,窗外有淩冽的陽光,她仔細去辨認自己看過的書,但那些文字就像會動的蚯蚓,她怎麼都讀不懂。她還想到自己小時候常去舞蹈室,那麵落地鏡,站在鏡子前,往前望去,那麵落地鏡卻突然破碎,每個碎片都是扭曲的,那樣硬邦邦的切角像是軟綿綿的泥,讓她感到一陣又一陣的惡心。   她是誰?   我是誰?   她思考起自己的名字。那些呼之欲出的答案卻被堵在喉嚨,她始終說不上來。她看見自己的手變得蒼白,冰冷得就像剛走過一萬裡雪地。   什麼嘛。她自嘲地笑。但是雙腿失去了力氣,她眼睛一閉,便兀自倒下。   --------   殘缺的巨柱立在臺階之上,邊上橫躺著幾根斷裂的石柱。插在地上的鐵劍銹跡斑斑。這座崩塌的宮殿,彷佛經歷過巨人的踐踏,火焰和雷電在石柱上留下黑色焦印。   男生坐在臺階上,手撐著腦袋。他坐在那裡就讓人感覺到孤獨。他像是神話裡守在冥界裡門口的石頭,但卻如坐在王座一般威嚴。他沒有王冠,也未曾宣稱王的誓言,但鐵與血的氣息讓人戰栗。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王權。   有露水從頭頂黑色的巨樹上落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樹根撐開地麵。   莊於青望向那個男孩,並沒有任何走上去的想法。他們就這樣站著,彷佛本該如此。   “你又來了。”   “但你本不該來。”男生繼續說。他的眼睛裡有雷霆,怒火在其中燃燒。   那是一雙金色的眼睛,雄獅一般。但他又滿眼溫柔,讓人忍不住撫摸安慰。   男孩立起來,一步一步走下臺階,他是從天而降的神,行走在連接天地的臺階,每一步都有雷霆轟響,跪在地上的螻蟻為他震顫。   ”你可以平安快樂過完這輩子,但那群藏在暗處茍且偷生的家夥已經饑渴難耐了。“他忽然滿眼是淚。   “他們企圖撕破我給你的真相!你,本應該按照我的藍圖走下去!按照我規劃的!這才是最正確的!螞蟻豈敢反抗神明!“   他憤怒地狂吼,彷佛站在最大的舞臺上,要壓過臺下狂熱的掌聲。   “但是現在也晚啦。”他輕聲說,“接下來你將麵對真實的世界。”   他張開雙臂,迎接雷雨,但沒有一滴雨水一聲雷為他降臨,莊於青的身影越來越模糊,他打開喉嚨,發出聲音,喉嚨像是生銹的沒有塗過機油的機器滯澀,然而他還是發出了聲音。   那聲音驚如洪雷,帶著無與倫比的威壓,彷佛是金色的。   他一字一句落下。   “已!有!之!事!必!再!有!,已!行!之!事!必!再!行!”   --------   莊於清猛然醒來,冷汗爬滿後背,額發濕透。她轉頭向外,巨大的月亮懸掛在無雲的黑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