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三十三年。雲海蒼蒼,大漠茫茫。 寥廓的戈壁灘上坐落著一排排綿延起伏的沙壟,宛若遊龍。烈日當頭,熊熊炙烤著穹空,又汩汩流淌著古銅色的光輝,滴落在這千尋紅塵,蒸騰出多少彎弓鐵馬鳴,酣歌煙水夢。 千裡飛沙在風中波逃哀嚎。一座黃土堆砌的野店簡陋得像被流放的囚徒,顫巍巍佇立在沙丘。 一株枯落的胡楊詭崛的紮在土裡。 一隻地鴉落在茅簷,淒苦地鳴囀。 而店內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大大大…” “小小小…” 嬉笑怒罵間,隻見客棧黑壓壓擠滿了牛高馬大的漢子。仔細瞧去,人人頭裹紅巾,麵生橫肉,兇神惡煞的就像夜晚羅漢堂裡一道閃電劃過,照亮的羅漢像。鼻孔沖著鼻孔,飛沫對著飛沫,四下充斥著臟話與臭汗,混亂與不安。 一處匪窩盤踞此地。 一夥人有博戲擲骰耍錢耍得不亦樂乎,有推杯換盞談刀頭舐血的齷齪勾當。 為首一名大漢下巴赫然一道刀疤貫通脖頸,綿亙蜿蜒,像是把劍門關鑲在了那裡,黃牙惡貌,指著一人啐道:“操你奶奶的,毛六,你敢耍詐。” 受辱之人是一名年紀輕輕的駝子,囚首垢麵,不修邊幅,臉上灰塵縱橫交錯,好似斑斕猛虎背上的一塊皮,看起來不大聰明的樣子,像個受氣包。隻聽他垂頭喪氣地嘴辯道:“誰耍詐了,當家的,全是你點背。” 大當家嘴上不依不饒,吐沫橫飛,嗔目道:“背你奶奶個卷,屬你小子掛柱咱赤頭幫日子最短,賊不老實。” 毛六嘴角一撇,喃喃道:“賊?咱本來便是賊。”一席話引眾人大笑。 大當家本欲賴賬,也沒接毛六話茬,隻故作疾言厲色道:“放你奶奶的屁,這局重來重來。” 毛六隻得忍氣吞聲,自認倒黴,誰叫他在幫裡人微言輕呢。 “大大大…” “小小小…” 一眾人又嗚嗚泱泱好一陣方才罷手吃酒。酒過三巡,一人骨瘦嶙峋,頭上生一塊癩瘡,一口黃牙裡出外進,與大當家比美名獲一二,坦胸露腹,一排肋骨拿去肉鋪,人狗俱嫌。一口關中話,酡顏醉臉,抻長脖子說道:“當家的,你聽說沒?先前咱別梁子那路商隊,不是郵了一人嗎。那廝聽說報了官,但見官差不聞,嘿!居然雇了大漠飛煙來尋仇。” “大漠飛煙?”大當家心頭一凜,忙問道:“就是那個給錢便替人消災,沒錢則反眼不識,刀口舔蜜亦正亦邪的大漠飛煙……瘦皮猴,你他奶奶的聽誰說的。” 瘦皮猴道:“毛六跟俺說的。”言罷,眾人目光齊睇毛六。 毛六不慌不忙,悶了口酒,煞有介事地說:“自是如此。俺還聽說。那大漠飛煙為了血洗咱赤頭幫,特地沐浴三天,並揚言三天之內絕不出恭。” 大當家大惑不解道:“不出恭?他欲意何為?” 毛六又悶了口酒,緩緩回道:“他說要割下當家的腦袋,當尿壺!三天不出恭則是打算憋潑大的,屆時拉滿,拉滿啊!”一麵說,一麵表情浮誇比劃著。 那大當家聽得鼻子險些氣歪,眉毛乍立,眉捎撇恨不能同落霞與孤鶩齊飛,登時拍案而起,破口大罵:“操他奶奶的,大漠飛煙那廝若是敢來,老子定要他有來無回。” 正說著,吱地一聲,店門倏地被人由外推開,獵獵狂風席卷沙塵湧貫而入。眾人頓感眼睛和嘴巴裡侵滿沙礫。那大當家和瘦皮猴更是呲牙咧嘴,黃沙灌進胃裡,攪動著黃湯,已壘成一座泥堡。 眾人心神甫定,但見一個偉岸身影邁步進來。 那一身行頭,一看便知是久經江湖之人。腰間橫挎一柄雁翅寶刀,身背一根嵌釘狼牙棒,鬥笠遮住眉宇,卻遮不住麵闊口方,虯髯龍鼻。約莫二十啷當,八尺有餘,虎背熊腰,腳下一雙鹿皮短靴,手捧一桿小巧的紫竹銅嘴旱煙桿。 現場肅然無聲,所有人俱屏息凝神盯著眼前的不速之客,空氣都凍結了,連窗外地鴉的嘴巴也凍結了。 門外風聲正緊。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木板發出的踩踏聲提示當下來者不善,每一步都暗藏最驚險的動詞。 那人徐徐走到一桌糙漢跟前,俯身而坐,點燃煙桿,卻不入口,騁目流眄,目光掃向後方,朗聲道:“一碗酒,店家。”聽口音,不是漢人。 可四下無人回應。 而他看起來並沒有因此而不悅,安之若素地將眼睛移到其中一人身上,問道:“幸會這位兄臺,向你問個道兒。”那名糙漢並未作答,隻冷冷瞪他,他接著又問:“赤頭幫,怎麼走?” 糙漢顯然愀然不悅,喑啞著嗓子道:“找赤頭幫做甚?” 那人握住煙桿,仍不急“抿草山溝”,含笑而道:“聞說近來有一支西域的商隊遭人剪了徑,裡麵七個人六個被抹了脖子,隻有一人趁亂逃脫,聞說……便是赤頭幫乾的。” “未曾聽說,興許是聽錯了。”糙漢麵色不改,不加思慮地說,然有一滴不易察覺的汗珠由脖頸沁落。 那人目光銳利,仿佛能洞察一切,任何謊言在這雙眼睛裡都會露出破綻,又道:“我還聽聞,赤頭幫人人頭裹紅巾,素日便喜於藏匿大漠,舉凡獲悉商賈往來之消息,便橫刀策馬,行賊寇之事。”說著他把身子向糙漢傾了傾,那眼神犀利的如一把刀頂在糙漢眉間,沉聲道:“便如你們一樣。” 眾馬匪一張張青森森的臉,早已將手按在刀柄上,隨時準備沖將上去。 糙漢目露兇光,厲聲問道:“你是大漠飛煙?” “你猜…。”神秘人頓住語聲,銜住煙嘴吞雲吐霧。不想方抽上兩口,忽然嗆個夠嗆,咳嗽不止,洋相盡出,喃喃道:“哎呦,這玩意當真抽不得。” 眾人忽見大漠飛煙氣勢轉弱,破綻初顯,二話不說,“嗚~呀呀呀”抽刀奔向他來。 大漠飛煙臨危不懼,身法如魅,淩空一躍,躲開眾刀,抬手拎出狼牙棒力掃千軍,以一套劈山棒法左右禦敵。 劈山棒法,乃少林上乘棍技,講究正劈、斜劈、橫劈、左右劈、十字劈等,力量大可劈山碎石,一掃一劈,全身著力,虎虎生風,雷霆萬鈞。 赤頭幫素日裡無非是些仗勢欺人的草莽,幫眾大多功夫稀鬆,唯有幾人堪堪稱得上好手,一旦遇見頂尖高手當下卻也相形見絀。 但見大漠飛煙一記劈山棍法第七勢“大鵬展翅”砸的一個敵人皮開肉綻,體無完膚,血濺當場。棒頂的鐵釘信手一劃,有幾人便開膛破肚,腸子形如善舞的水袖甩出幾尺遠。又一記反劈法“射雁勢”揮向敵人,腦漿迸裂,一隻眼球挾著鮮血似野馬踏浪,奪眶而出。 大漠飛煙圓潤的臉上遍布血漬,那是死神的圖騰,是一朵從血堆裡吐艷的曼陀羅。 不多時,前一瞬還伊嚘鼎沸的野店此刻已杯盤狼藉。四下散落著殘肢斷臂,空氣裡彌散著血腥味,酒桌、地板、木墻無不被殷紅的鮮血盡染,猶如隨興揮灑了一層朱漆。有一刻竟好似那血流漂杵的獅駝嶺。 大當家呆若木雞,過好一會才緩過神,他難以相信自己引以為傲的隊伍會頃刻化為烏有。忽然,他感到額頭一濕,伸手去揩,是一滴血。抬眼望去,不知誰的一隻耳朵已沾到了房梁上,血正滴答滴答向下淌,怪異的輪廓顯示那是一隻餃子耳,隻有精於摔柔的人才會有那樣的耳朵。江湖傳言,一旦遇到長著餃子耳的人不要去惹,隻可惜他的主人現已身首異處。 不過所幸,眼前的大漠飛煙也有一對這樣的耳朵,他不需要去艷羨別人擁有餃子耳,他才是那種別人不該惹的人。 死神已悄然逼近,大當家也顧不得幽憂之疾,與身旁僅存的幾名有生力量提刀作守,作困獸猶鬥。 然其身法未動,隻覺肩頭徹骨的刺痛襲來,方甫明白,業已反被擒拿於案。 “你他奶奶的做甚?毛六。” 原來將他伏倒在案的不是別人,正是毛六。 見賊首被擒,身邊的刀手無不驚詫,但也未多想,彼此一個眼神,來勢洶洶。 毛六處變不驚,躲開刀鋒的一剎那,嘎嘣一聲,順勢卸下大當家一條胳膊,其力頓失,那當家的疼得叫母不迭,滿地打滾。然後步走龍蛇,身輕如燕,迅速避開殺招。跟著駢指似鐵,手如幻影,聚氣凝力,唰唰唰,幾名刀手瞬間便被分筋錯骨,寒刀落地。 毛六所用之術無疑是大力混元鷹爪功,乃武當派三十六功內家絕學,講究內外兼修,以柔致剛,以氣禦力,“生擒活拿,犯者立仆”。 驕陽以春酲之姿款款傾斜下來,似有意避開這場惡鬥。電光石火,赤頭幫便被肅清殆盡。 血泊中狼狽不堪的大當家,一邊連滾帶爬,一邊破口大罵:“操你奶奶的,毛六。你個吃裡扒外的畜生,活窯!黑吃黑!哎呦,要了老命喲。” 毛六噗嗤一笑,道:“你這廝看好嘍。” 毛六揚手解下紅巾,一頭黑雲似的秀發綰著高高的發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鬢發如雨。從後膀子裡掏出一口蓄滿棉花的布袋,身板登時如高山一樣挺拔魁梧,纖長的手指揩拭臉上的灰塵,一雙劍眉宛若閃電劃破蒼穹,英氣逼人,高鼻深眸,神色狡黠,那感覺如同從夜雨中走來了另一個人。 那深邃的眼眸下透出的目光如蒼鷹一般淩厲。不,那就是蒼鷹!他是戍守在這片茫茫大漠的王者,他的爪子剛猛而銳利,可撕碎一切罪惡。 原來自清兵入關以來,很多中原人士乃至販夫走卒紛紛流亡大漠,其中一些人便落草為寇,以打家劫舍為生。赤頭幫便是其中佼佼。但苦於此幫橫行沙漠蹤萍不定,是以毛六才喬裝扮醜,靠人穿針引線打入赤頭幫內部。 事已至此,大當家全然顧不上劇痛,緊咬後槽牙,癱軟在地,惡狠狠地擠出一句話來: “你到底是誰?” 毛六的同夥此時卸下腰間寶刀與紫竹煙具,一並擲了過來。毛六接過寶刀,拔刀出鞘,蒼啷啷寒光如水,刀鋒似嘯。 雁翅刀是一把明製長刀,形如鴻雁展翅,刀頭有鋸齒,其狀如翼。可謂“鴻雁於飛,肅肅其羽。”劍樋貫穿刀身,盡顯前朝風骨。錘手粉雕玉琢,有龍回蛇沖之勢。 此刀源自弘治年間,乃鑌鐵鑄造,名曰“浸城”。江湖傳言,浸城刀生殺與奪,誅戮於其下的亡魂多的幾乎可以填滿一座城。 大當家已然不知,眼前這個男人到底還叫不叫毛六。見他慢條斯理地掏出一瓣煙葉,那是關東有名的黃煙,煙鍋鎏金,遇火便著。那吞吐之姿極為嫻熟,怡態橫生,仿佛早已料敵先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