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古道，晚晡似錦。兩人二騎馳騁在廣袤天地間。遠眺群山不見，塵沙霏霏。頭上懸垂著火鏡，腳下澹宕著流金，漫天的黃沙如雨如煙如雪，奮力勾勒著張騫袖口裡的那一幅輿圖美卷。 其中一人在馬背上兀自回味適才手起刀落，對方因聽到一個人的名字而放大的瞳孔。他一生作惡多端，與魔鬼常伴，至死不會料到生命就終結在一個尋常的午後。當他墜入阿鼻地獄的那一刻，當拘魂使者詢問他鹿死誰手的那一刻，他一定不會忘記那個人的名字，他會帶著十萬的愴恨與怨毒大聲疾呼那個名字： “大漠飛煙！” “刃獒～” 一聲響徹雲霄的呼喚將大漠飛煙拉回現實。那不過原是一隻金雕劃破穹空的叫聲，隻是這叫聲委實太過於耳熟，使他恍惚的以為誰在召喚。 “阿裡亞斯？” “是的，孩子。” 這是他七歲那年，金雕尚在雛鳥時，部落臺吉賜予的名字。他的父親漠北簫客告訴他，阿裡亞斯是幸福之意，臺吉是希望它的出現能給他帶去美滿與幸福。刃獒捧雛鳥於掌心，那弱小與驚惶，使他忽然明白，弱者是沒有選擇權的，所謂文化與信仰無非是美化後的欲望。他的幸福於這隻離巢雛鳥而言，何嘗不是一種不幸。 然而莽莽草原，每一個以夢為馬的熱血男兒無不渴望擁有一隻獵鷹，那是一名勇士的象征。縱然他隻是漢人，但生於斯長於斯，受此文化熏陶，耳濡目染，心向往之。 他身邊騎馬的蒙古漢子，名叫拉克申。刃獒的總角之交。他對阿裡亞斯常常流露出艷羨之情。 他曾經也有一隻獵鷹。 他猶記得，他的鷹是以柔軟棉繩製成的網誘捕的成年金雕。那陷阱做的很軟很軟，隻為不傷及羽毛。為此，一連幾日他都蹲在草垛後麵，悄然探出半個頭，等願者上鉤。每次部落裡的額麼個（奶奶）經過，相視一笑，都會慈祥地向他招呼道：“又拉屎呢，拉克申。” 他也曾想索性抓一隻雛鳥來培育，奈何金雕築巢素來隻見於峭壁之巔，自己生來恐高，登高則暈，每與刃獒伴讀李白的《夜宿山寺》“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辰字尚未念完，便頭暈腳軟，伏案連顫，口中振振有詞：“何以晃哉，何以晃哉！”額麼個以為在喊地震，忙不迭沖出蒙古包，部落族人聽聞地震啦，紛紛沖出帳外，引騷亂一片。然後這時他總會漫不經心地從帳裡走出，並理直氣壯地罵道：“哪個混賬謊報地震？站出來！站出來！” 捕獲雛鳥的路被堵死，拉克申隻得專攻成年金雕。然而若想馴服成年金雕，隻能借助馴鷹術裡的熬鷹法。可熬鷹之難，難於上青天。 緊七慢八，十天到家。熬鷹人在熬鷹的這段期間往往要與鷹同吃同住，一人一鷹幾天不合眼。 這是一場殘酷的意誌力較量，眼神角力著眼神，性子磨礪著性子，騁目進退，天地悠悠一瞬，相忘於你死我活的博弈下。然後至多撐個七八日，一旦鷹接受投喂，並服從口令，則熬鷹大成。若一旦失敗，隻得放歸自然，另覓他法。 拉克申為了馴服那鷹，苦熬了四天三夜，終於在他行將崩潰的一刻，獵鷹敗下陣來。他為此常常感到後怕，不禁伊思起他的阿巴嘎（叔叔）。 在他垂髫時，部落裡的老獵人抓回一隻雄鷹。那雄鷹羽毛光滑濃密，翅膀強而有力，尖喙寒光爍爍，引人側目。拉克申的阿巴嘎眼饞得不行，照貓畫虎也抓一隻。可那老鷹與部落裡的鷹都迥然不同，頎長清臒，體羽暗褐色，鳥喙粗壯，黑如玄鐵，灰色的跗蹠，黑色的爪子。尤以那叫聲，撕心裂肺，使人膽寒。 阿巴嘎守在蒙古包裡與那鷹相熬，任誰也不準靠近半步，隻許額麼個進來送些茶飯便走。天道酬勤，在與那鷹相熬了七天七夜後，咣當一聲，阿巴嘎打落了竹箸玉盤，一頭栽倒在地，一命嗚呼了。額麼個泣下如雨，以為兒子的舉動觸怒了神明，忙差人將它放生。恰逢此時部落裡的老獵人經過，大惑不解地問：“為何抓一隻禿鷲，這東西味腥臭，難吃得緊。” 拉克申彼時年紀尚小，少不更事，直鬧著問額麼個阿巴嘎去哪？額麼個隻是搪塞他說送去了前線，跟滿人打仗去了。 拉克申後來方知原由，也幸於成功馴服了金雕，否則自己若像阿巴嘎那樣先一步崩潰，死了還好，沒死豈不要被那金雕馴服，每次狩獵，他都要摘下牛皮眼罩，等著老鷹一聲令下，去同兔子打仗。 他還記得，那隻金雕十分出色且忠誠。一日獨自出去獵食，竟給他帶回一隻雪白絨毛的銀狐貍，找書苑 www.zhaoｓｈuyuan.com 那皮毛一瞧便知不菲。然而或許是因為飛的太久，金雕體力不支，未及家門便落到牧羊人帳外。那牧羊人著實可惡，見沒人來領，財迷心竅，不僅私吞了銀狐，見金雕護食，還將它的爪子狠狠削去一隻。從此那隻金雕喪失捕獵技能。 拉克申為此幾欲報復那牧羊人，礙於牧羊人與臺吉有遠親，不好大打出手，隻在一日天將亮未亮之際，偷偷將那廝圈起來的羊都趕出柵子。 牧羊人睡夢中隱約聽到一陣騷動，披衣而出。但見熹微初現，朦朦朧朧以為來了熊，忙招呼三兩條蒙古獒沖將出去，嚇的他撒丫子就跑。 那幾條蒙古獒，尖牙利爪，饕口如餮，拉克申手無寸鐵自然不敢正麵應敵，隻得鼠竄狼奔。 青簇簇的草原上，最勇的勇士被狗追得像狗一樣四處亂竄，風景亮麗。 再然後他破衣濫衫的回到帳內，額麼個以為他又與人廝鬥，數落他一頓，他隻悻悻說是和別人摔跤，對方人多。 此事作罷。但大仇未報，寤寐難忘，免不了鬱鬱寡歡，天天以馬奶酒祭奠逝去的青春。那隻金雕也頗通靈性，於某日清晨一如尋常地飛，從此沒再有回來。 也就是自那天伊始，拉克申發誓再不馴鷹。 拉克申一言不發注視著大漠飛煙背影，見他從鷹爪處解下一張字條，展開後矍然失色，一瞬間又恢復平靜。見他隨手掏出一片煙葉塞進煙鬥，嫻熟的點燃起來，然後對天空吐出兩團煙霧，那煙霧繚繞勝過天邊的雲霞。 “阿帕克和卓死了。”大漠飛煙忽然還視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