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月似釉層脫落的陳舊瓷器,暗沉沉的高掛。 八百裡老蟒江濁浪滾蕩,沿岸向北數十裡餘聲仍烈。 杳杳浪濤聲中,山勢初起之地,一株枝杈虯結數丈高的老枯樹孤零零立著。 樹下,十餘人匯集於此。 有身穿破爛僧袍的青皮手持念珠,有木釵挽發的道士拄著長幡,亦有腰別利斧的樵夫、背負長弓的獵戶、手提槍棒的武夫,貨郎、唱戲的…… 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他們此刻或是三三兩兩,低聲密語,或是獨自靜坐,闔目冥思。 “這都快醜時三刻了,那肉樹互易會的人怎麼還沒來啊?” 忽然,一道不滿的嘀咕聲打破了靜謐的氛圍。 “嘶!” 諸人聞聲,頓時驚恐的倒吸冷氣,連忙循聲望去,想要看看是哪兒來的愣頭青在胡言亂語。 更有甚者,麵露怒氣,正欲斥責,但見到那出聲之人,卻頓時住了嘴。 隻見一怪異少年正百無聊賴的蹲在那裡,嘴角叼著的雜草一翹一翹的。 說是少年,是因其麵相著實年輕,若仔細看去,還能看到其嘴角因手藝不佳而未刮乾凈的絨毛。 說是怪異,則是因其骨架身量著實高大。 虎背熊腰,象腿猿臂,一雙粗糙的大手上是密密麻麻新舊交織的燙痕,蹲在那裡便好一隻猛獸虎踞,站起來怕是能有兩米來高。 更重要的,是其身旁還有一柄粗壯、黝黑的巨錘立著。 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一看便知是那家富貴少爺偷跑出來浪蕩的。 見諸人望來,少年當即瞪了回去,“怎麼?有問題?” 被這一逼視,諸人連忙扭過頭去,卻又低聲嘀咕起來。 “這是縱劍閣之人?怎麼也會來這裡?難不成也是為那件東西來的?” “什麼縱劍閣?不過一童子罷了!這裡可是江陽地界,又不轄他們管,有什麼可怕的?” “對,若來的真是縱劍閣弟子,咱們或許還要忌憚幾分,一個童子而已!” “是啊,公平競價便是!” 話雖如此,但諸多散修偷瞟向少年的目光還是不可避免的帶上了忌憚。 見他們認了慫,少年不由撇了撇嘴,似是有些遺憾。 他思索片刻,忽然眼珠一轉,吐掉口中的雜草,提起重錘便往那獨自撚著佛珠的青皮走去。 “哎,和尚,你們這互易會到底幾時開啊?” 這一聲大大咧咧的喝問,頓時又將諸人目光引來,但那青皮卻是兀自撚著佛珠,不動如山。 “嘿,我把你個禿驢!” 少年見此,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提起鋼錘就要動手。 見他要鬧得大了,那拄著長幡的老道連忙就要上來拉住他,“算了算了,小哥——” 但他還未走近,便忽覺一道勁風撲麵,卻是少年猛地舉起重錘,橫攔在他麵前,讓他戛然而止。 “有話說話,別他媽近身啊。”少年帶著輕蔑。 這老道道袍破破爛爛,背後背著一柄桃木劍,腰間還掛著亂七八糟的零碎,一股難掩的惡臭蔓延著。 老道見此,眼中憤怒一閃即逝,但看到那漆黑的鋼錘之上,有道道金芒隱現,還是陪笑道:“小哥,跟這沒腦子的禿驢生氣作甚,來來來,有事您問我就行。” “問你?”少年斜斜乜了他一眼,臉上露著嫌棄。 “是的。”老道笑容不減,“在下道號華光,在這江陽地界的散修中也算是頗有名號,小哥有什麼盡管問老夫便是,保證知無不言,就是不知小哥想知道是什麼?” “華光?”少年一愣,終於收起鋼錘,“那巧了,小爺華安,本家,咱倆還有點緣分。” 老道一愣,嘴裡念叨著:“我這是道號……” 但風歧卻渾然不顧,隻拉著老道走到邊上,“這互易會怎麼回事啊?不是說醜時三刻開市嗎?怎麼這會還不動彈啊?” “醜時三刻?”老道一愣,看著風歧,“小哥,你莫不是被人騙了?肉樹互易會向來半月一辦,醜時四刻開市,卯時四刻閉市啊……” “什麼?”風歧頓時橫眉倒豎,滿麵怒氣,“這該死的狗屠!老子花了三十金珠買他入市令牌,他竟敢騙我?!” 說著,他忽的自懷中掏出一枚令牌來。 這令牌是為木製,反麵陰刻“肉樹”二字,正麵陽刻一尊藤蔓纏繞的古樹,正反都沁滿了發黑的血跡,帶著股腥臭。 他將這令牌一把塞到老道手裡,“你來看看,這入市信物是真是假?!” 老道一愣,摸著手中令牌,第一時間便認出這令牌是假的。 不但假,而且假的極其粗糙! 但加上風歧剛才所說的話,不由得舉目四望一圈,卻又沒看到那熟悉的狗屠身影,頓時倒吸一口冷氣。 在腦海中還原出“真相”來。 應當就是這縱劍閣童子想來參加肉樹互易會,於是便找上那狗屠打算從他那裡買來入市信物和消息,卻不曾想,被那狗屠所糊弄。 難怪! 難怪這次有靈物現世,那掌控一鎮生民肆意盤剝,平日裡最是豪富,最為積極的狗屠卻未曾到來,原來是狗日的發了筆橫財,躲起來了! 但縱劍閣弟子有這麼好騙嗎? 老道僅是疑惑了片刻,再一看少年那嘴角殘留的絨毛,再想想剛才這少年那跋扈的蠢模樣,便又覺得合理起來了。 緊接著便是心痛。 難以抑製的心痛! 三十枚金珠啊! 老道這全副身家都不一定夠三十金珠! 該死的狗屠,這錢怎麼就讓他這麼賺去了,合該老道來賺啊! 再一看風歧那咬牙切齒的神情,就連剛才那副飛揚跋扈都平添了幾分可愛。 “這令牌……”老道謹慎的斟酌著字句。 “也是假的?!”風歧厲聲問道。 “這……是的。”老道故作艱難地點點頭,心中卻在盤算著,該怎麼從這風歧身上再賺一筆。 這枚信物是假的,但他手裡卻有真的啊! 莫說是三十金珠,就算是二十他也願意買啊! “好!好!好!”卻見風歧睚眥欲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掃視一圈諸多散修,“好啊,江陽散修果真不凡!連我縱劍閣之人都敢哄騙!是欺我縱劍閣無人不成?!” 說著,他手中黝黑大錘上竟蔓延起道道金芒,一股鋒銳之氣四溢,駭的老道連連後退。 而風歧此話一出,則是讓諸多散修盡皆變了臉色。 那可是縱劍閣啊! 紮根這片地域不知多少載的龐然大物,閣中劍修更是被稱作三山第一殺伐,不但劍芒盛,殺心更盛! 其若無靠山還好說,若有個靠山…… 諸多散修不由得齊齊打了個寒顫,莫說他們,就是這互易會還能不能存在,恐怕都是個疑問了! 但看這風歧如此年輕便能拿出那般資財,還養出這般跋扈愚蠢的性子,又怎麼可能沒有靠山?! 這一刻,就連那和尚都無法淡定了。 但看著那風歧盛怒的目光,他們也不知道說些什麼,於是隻能將目光投向那顆老枯樹。 正在此時,地麵一陣搖晃,卻見以那枯樹腳下為中心,堅實的地麵寸寸開裂,一條條根脈拔地而起,好似一條條蛇蟒肆意狂舞,攪得塵土飛揚。 最終匯集在枯樹身下,將那塵煙中本就高大的樹木托得又升起一截,更顯高大。 見此一幕,諸多散修頓時一顆心放下不少。 而風歧見此,心底也不由得鬆了一口氣,正主總算是被他逼出來了,要不然他這前戲都不知道該怎麼唱下去了。 但他也並未放鬆警惕,因為他明白。 前戲唱罷,正戲……這才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