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乾元元年重陽節,嵩陽觀在進行了一天的慶典之後終於在傍晚時分短暫的安靜下來。嵩陽觀位於嵩山南麓,道觀規模宏大,教眾頗多,整個都畿道無出其右者。盡管幾年前紫袍真人羽化,後又逢安胡反叛,教徒驟減,但百年威名尚在,每年的重陽節仍是頂級盛世,各方真人,法師,煉師,道士,善男信女匯聚一處。若哪位羽士因為當天吃多了肉喝多了酒,含有幸福的笑容去世,即便破戒也絕對能成為一樁千古美談。 酉時正刻是觀裡用晚齋的時間。重陽晚上也一樣三鼓三鐘,寓意福祿壽全,其實就是通知大家可以吃飯了。這幾年河東和範陽一帶連年戰亂,能每日聽聞這鐘鼓之聲已是莫大安慰,最簡單的一日三餐,如今就是人生的福祿壽了。 可這一年嵩陽觀的重陽,通知晚飯的鐘聲,愣是敲了二十九下。 敲鐘的人是這年春天到觀裡的一位法師,叫殷淑,字清湛,人稱中林子。他雖然不到四十的年歲但已經被稱為殷淑大法師,這不僅僅因為他的師傅是大名鼎鼎的玄靜先生,而是其本人講道也名冠一時。他講道自然流暢,道義博大精深然並無晦澀,隻因他學貫古今,見多識廣,往往很晦澀的部分都可以講解的通俗易懂。隻是人一旦有了才華,難免性情古怪。殷淑到了嵩陽觀之後很少參與觀裡日常作息,有時候你能在清晨的觀門前找到宿醉未醒的他,有時候是在屋裡彈琴一彈一整天,有時候兩三天不見人說是進山吸收天地靈氣去了。觀裡的監院衷一道長幾次三番都想懲治他,可惜都被方丈以“非我道觀中人,讓他去吧”推脫過去。偏偏衷一不敢以監院之名私自就處置殷淑,因為衷一盡管比他年長近十歲,卻要叫他一聲“師叔”。殷淑算起來是方丈的師弟。 殷淑來嵩陽觀的時候還帶著一個書童和一個護衛,不羈的樣子不像個道士反像個離家出走的世家公子。總之除了在觀裡講道時一派雅正,其餘時間他都神神叨叨,仿佛隨時會羽化成仙。因此當他無緣無故敲了二十九下鐘後,觀裡的人也隻是笑笑:又發瘋了! 嵩陽觀以外的道人更是沒人在意飯前敲不敲鐘,敲多少下鐘,大家都已經陸續到齋堂落座開始說笑了。這時一個大約二十出頭長相斯文清秀的道士正在眾道友之間穿梭,忙裡忙外布飯走菜,這個人正是觀裡的飯頭,憫修。剛剛安靜不到一個時辰的嵩陽觀再次熱鬧起來。 憫修照管好這邊道友和賓客的飯菜,馬上單獨備了一份齋飯親自端著向三清殿方向走去。殿西側袇房第三間就是殷淑的住處,憫修是來給他送飯的。敲鐘敲的那麼興起必然不會去齋堂用飯了,最主要的是殷淑平時也很少去齋堂用飯,憫修不送,一頓兩頓的他也就不吃了。其實齋堂離他的住處無非二百步距離,端碗熱水過去都還燙嘴的程度,憫修猜想他大概是不喜歡齋堂這個地方吧。 憫修大概去年夏天到的嵩陽觀,在茶頭下麵做事,觀裡本來的飯茶離開之後,衷一監院就讓他一並做了飯頭茶頭。原本還有三個道士,平時卻不住在觀裡,而且憫修雖然年輕,但為人沉穩,做事認真細心,遇到像重陽節這樣的大日子,他也可以安排的井然有序,衷一對他很是信任。 之後不久殷淑就來了觀裡講道,一開始憫修隻是偶爾看他不怎麼去齋堂才給他送飯,後來竟然成了習慣,做了飯頭後也依舊如此。但是這並不合規矩,就算是方丈,也不能頓頓飯都在自己房間裡麵吃。 後來有一次方丈正好遇到他送飯,他對方丈說明,其實自己有很多不解之事,每次借著送飯的時間會向殷淑討教一兩句,竟似乎有所感悟。方丈也知道他這個所謂的師弟雖然時不時醉酒,但是年少之時便已受過三堂大戒,並且確確實實請他來講道之後,嵩陽觀也香火漸旺,所以不管是醉酒還是單獨吃飯,又不是殺人放火,不算什麼大事,也就默認了。 憫修看到房裡有光,知道是殷淑已經從鐘樓上下來了,輕輕敲了敲門,聽到裡麵應聲便推門進去。殷淑在桌前坐著按著手,看來是鐘敲多了虎口震的疼痛。一身素白道袍,頭上隨意一根木簪子,倒是跟他一雙草鞋顏色莫名的呼應上了,再加上他臉上白裡透紅,眉目舒朗,微微帶笑,不僅看上去沒有窮酸相,反倒奕奕神采,帶著淩厲的俊秀。 殷淑身後一個十二三左右的少年,正是他的書童喚作明籬,看到憫修端著飯菜進來趕緊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一堆亂紙,過去接了過來。 “道長,明早天不亮我要跟憫常一起下山,我想明早大部分道友和賓客都會離去,我應該會閑下來,就答應憫常陪他一起去置辦蔬菜果品”憫修解釋完前言,又接著說道,“所以明天早午齋飯,讓明籬去齋堂取吧,我已經叮囑好了他們準備” “哈哈,我沒這般難伺候,必須每頓飯都要人端來才肯吃。”殷淑笑到。 他本來三十五六的年紀,看起來卻要年輕許多,最多二十七八的樣子。成年男子成親之後會衰老的很快,因為養家糊口可以說是身心俱破,這樣看來,和尚道士如果戒色戒嗔戒酒戒葷確實有永葆青春延長壽命的功效。 殷淑並未戒酒,此時憫修就注意到他桌子上正放著一壺,他一邊吃著青菜一邊喝酒。憫修站在對麵都感覺到這搭配的辛辣,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說道:“今天一位不知哪個觀裡過來的道友問我中林子是哪位,我指給他看,他卻嘲諷說沒想到隻是一個白袍小道,想來應該名不副實。” “我的赤袍胸口染上大片墨跡,就在今早,我寫字時不留神打翻硯臺。”殷淑低頭吃了一口,全都咽下去了,才繼續說,“就隻能穿白袍了,一會我去跟師兄解釋一下,今日這樣的場合我著白袍出席,確實不妥。” 他話音剛落,屋外就傳來一個蒼勁的老者聲音,“解釋就不必了,不是什麼大事,道法自然,白袍紫袍有何區別!” 說完這句話來人已經走了進來,正是嵩陽觀的方丈,年逾六旬,須發花白但雙目炯炯,道號喻鬆真人。他本來是嵩陽觀的監院,紫袍羽化後就為方丈,也不知是因為戰亂還是紫袍的名望太高,嵩陽觀由喻鬆掌管後,香火大不如前。很多人斷定這就是他找來殷淑講道的原因。 “清湛,我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方丈坐在殷淑對麵,繼續說到,“為何是二十九下鐘聲?” 殷淑見他進來早就放下手中的酒菜,“也沒什麼,我想看看敲到多少下手會忍受不了疼痛,剛巧到二十九下,再敲下去恐怕虎口就要裂開了。” 方丈略微低下頭,好像是在想什麼事情,抬手示意他繼續吃飯,自己也不再出聲。憫修覺得氣氛不太對,趕緊跟方丈和殷淑告退。 等到殷淑全部吃完,明籬過來收拾碗筷出去,方丈才繼續說:“早晨我看到信鴿從你這裡出去,想必不日你便要離開了吧?” 這雖然是一句問話,但是方丈語氣篤定,便是知道殷淑很快就要離開了。殷淑垂下眼簾收起臉上的笑容,緩緩說道,“這半年多,多謝師兄照拂,我確實已經決意離開”他抬起頭迎著對麵的目光,繼續道,“三封信俱已送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方丈站起身說:“清湛,此去萬事小心,多多保重!”然後轉身離去。殷淑朝著門口微微點點頭,又坐下來繼續揉他的虎口。 第二天早飯過後,山門前特別熱鬧,一麵之緣的約來日再見,早就相識的互道珍重。重陽節聚在嵩陽觀的道友賓客其實昨天就走了一半,主要是因為客房不夠住。留下來過夜的基本都是遠途而來,第二天也盡數下山離去。 觀裡的知客,弘信道長,送走一眾賓客,還沒來得及轉身跨進山門,就聽到背後有人喊他。弘信回過頭一看是典造憫常和飯頭憫修,並且憫修的道袍裹在背後背著的一個婦人身上,那婦人露出的頭發還滴著水。 這情形看一眼也能知道是怎麼回事。這個婦人想不開跳河,正好被這倆人救起。最近這幾年跳河投井的婦人越來越多,多半是聽說丈夫戰死沙場後不願獨活。亂世對於男人來說很殘忍,對於女人來說更加殘忍,她們隻能靜靜等待,或是團聚,或被宰割。所以如果等不來,很多婦人寧願自己了結,也不願落到叛軍手裡。 弘信趕忙過去幫忙一起給婦人抬進最近的客堂,路上隨便喊了一名小道去請都管弘正過來。弘正善醫術。 一般認為道士就是江湖郎中的代名詞,本身自帶醫者身份,其實這是一種誤解。道士中確實有專門修煉外丹的,成為煉師。丹藥這東西本身就是中藥,治病救人不奇怪,但包治百病那絕對是不可能的。道士是道士,醫術是醫術,隻因道士本身修煉的道,其中的基礎課就是藥物和基本醫術,所以越傳越神,畢竟郎中隻能看病,道士卻具備看病和通神這兩項技能。並且,想成為道士也不是換上道袍,冠巾,鞋履去道觀住幾天就成道士了。任何人想成為道士,初入道觀必須先出苦力培養功行,道長覺得可以了,冠巾拜師之後你才有資格自稱一句“貧道”。 嵩陽觀中“憫”字輩的都隻能算是道童,並沒有冠巾拜師,隨來隨走。“弘”字輩的算是正式的道長了,有度牒,拜在方丈門下,一般輕易不會離開。唯一的例外是監院衷一,他是喻鬆方丈的首徒,據說十幾歲就跟著方丈了。所以平時方丈深居簡出,反倒是衷一更像師傅,而不是大師兄。 這邊憫修放下婦人到榻上,不久一個中年道人就走了進來,約莫五十歲不到,高大魁梧五官硬朗,眉間一道一寸長的疤痕顯得麵色帶著狠戾,要不是一身素青道袍,還以為是個武者。他後麵跟著一個看起來三十歲出頭麵色略黑的道士,也是一身素青道袍,肩上背著個藥箱。前麵的正是衷一,他剛好跟弘正在一起說重陽慶典後的一些收尾事宜,就一起過來看看。再說這件事一定是會驚動到衷一的。盡管聽說跳河投井的婦人越來越多,但是嵩陽觀還是頭一回救上來個投河的婦人。原因很簡單,若要自盡,找個就近的大河或者水井就行了,再不濟村頭隨便一棵樹,家裡的房梁都能解決,千裡迢迢跑到嵩山腳下投河的,百年難得一見。 弘正過來稍微猶豫一下,以往行醫,要麼是觀裡哪位道長頭疼腦熱了,要麼是山裡有人被野獸所傷,醫治女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這還真是頭一次。 憫修看出他猶豫,站在一邊說道:“要麼我去請師叔?”他指的是殷淑。 衷一聽到這個名字就皺了一下眉毛,對著弘正說道:“救人要緊,不論男女。”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憫修感覺衷一朝著空氣瞪了一眼,好像是不滿意自己什麼事都找那個瘋瘋癲癲的“師叔”。 弘正翻了一下婦人的眼皮,又掐住臉側迫使她張開嘴看了看舌頭,然後才把手搭在脈上。沒過多久,弘正站起來對著衷一說道:“這女人通水性,在水中應該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所以並沒有嗆水氣絕的跡象,隻是喝了一肚子河水,但是為什麼一直昏迷不太好判斷,有可能是受到什麼重大刺激急怒攻心,也有可能是一路走到嵩山勞累過度。看她鞋子都已磨損,應該走了很久的路,勞累,心死,嗆水,都有可能昏迷不醒。” “當務之急,是給她身上的濕裙換下來,再硬灌一碗薑湯,這裡沒有女冠,你們準備怎麼辦呢?”這句話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大家都回頭看過去,然後紛紛施禮,隻有衷一,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來了。 正是殷淑走了進來,大家全部是青色道袍,隻有他一人渾身素白,顯得格格不入。他這句話問到了點子上,大家一時都不知道怎麼回答。半晌憫修好像才反應過來一般說到:“我這就去少室山那邊的清坤觀請位女冠過來,兩個時辰內必定回來。”說完就跑出去了。 殷淑心道:“兩個時辰衣衫自己也乾了!”,他掃了一圈這間客堂,轉身也走了出去,出門之前道:“憫常,你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