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嵩陽晚鐘二來客(1 / 1)

(二)   憫常知道殷淑應該是想問救人的細節,趕緊跟了過去。殷淑向觀後走去,果然邊走邊問。   原來憫常和憫修回來途中,看到遠處一個女子瘋也似的跑向河裡,轉眼就要沒頂了。最近秋雨連綿,河水猛漲,幾乎連山腳下的兩座橋都快沒了。兩人趕緊跑過去,憫修通水性,脫掉外袍就跳了進去。不多時就看到他拖著那婦人露出水麵。憫常雖然不通水性,也馬上在岸邊較淺的地方迎過去,連拉再拖,倆人給婦人救上岸了。   婦人已經昏迷渾身濕透,憫修把乾的道袍蓋在她身上,背了起來。憫常一人背著抬著兩筐蔬菜瓜果跟在後麵,倆人匆匆趕回觀裡。   大概過程跟殷淑想的差不多。憫常講完問殷淑要不要通知方丈,殷淑說“衷一道長足可處理此事了,無非是等那婦人轉醒勸慰一番,實在勸慰不過,就勸她就近去做個女冠吧。”   憫常聽到後麵這句沒憋住笑出了聲,“師叔,監院一看到您,就好像縣太爺見到不肯招供的犯人,恨不得讓你嘗遍所有大刑再跪地求饒。您看他剛才眉間那道疤都快要挑到腦門上了,哈哈。”   “哈哈,就是那道為了保護方丈被砍傷的疤痕?”   “您聽誰說的那麼不可信的故事,監院若是跟叛軍拚命,早就被殺了,他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有限,能擋得住十個,還能擋得住一百個?”   “哦?那疤痕是從何而來,看起來也就幾年前的新傷。”   “弘信道長說大約四年前有一個武人來觀裡鬧,說觀裡一個平時看上去德高望重的道長,竟然趁著他去打仗和自家婦人勾搭在一起。本來這個農婦每月隻是來觀裡一次為夫祈福,後來卻總來,當時大家沒覺得有什麼不妥,這一鬧起來才恍然大悟。監院出麵調節,答應必定找到這個道人嚴懲。”   “憫常,不會是衷一的。”   “師叔,我知道您不信,您聽我講完就信了。這個武人回去後沒幾天,監院說有事下山,回來的時候眉間就受了重傷,滿頭是血。從那以後再也沒見到這個武人和那個農婦。後來還是方丈發了話,說‘此事以後不準再議’,這大家才不再議論。也就憫修那樣的人會相信他是力戰叛軍受傷這種故事吧。”   殷淑聽完他滔滔不絕,想來平時衷一肯定沒少罰他,他恨不得所有人都跟他一樣討厭衷一。憫常人很機靈長得也一臉機靈相,所以才來沒幾年就成了觀裡八大執事之一的典造。他跟憫修一樣也是二十出頭的年歲,倆人身量也差不多,隻是憫修濃眉大眼,而憫常淡眉細眼,臉上幾點雀斑,不算好看但是也不算難看。可他始終沒有正式拜師受戒,看他這幅樣子應該是懷疑衷一從中作梗了。   這天晌午,殷淑料定憫修不會這麼早趕回來,打算跟明籬去齋堂。昨天的人一下子散去,今天恐怕齋堂冷清的很。接近未時他才準備要出發,明籬都已經餓得蔫蔫的,正坐在窗邊打瞌睡,他剛要喊他,就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果然是憫修給送了飯菜過來,聽說明籬也沒去齋堂,順便給他也帶了一份。   殷淑拱了拱手,笑道:“難為你跑了一天回來還惦記著我,我正準備要去齋堂呢。”   憫修放下飯菜,眉頭一直緊緊擰在一起,身上雖然換了乾凈的道袍,頭發經過這麼一折騰早也全都乾了,但是看得出疲憊不堪。他低聲說道:“師叔,您說人為什麼會想要尋死?”   殷淑笑笑,知道他是因為那個婦人的事情又開始考慮起來生死這種大問題,“憫修,安時而處順,則哀樂不能入。“   憫修疑惑的看了看殷淑。殷淑則對著他笑笑,繼續說道:”即便你是太上老君,玉皇大帝,也有你控製不了的生命。所謂順其自然不可強求,就是說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別人的事情你管不了!“   憫修茫然了一會,不想再用這個話題叨擾殷淑了,轉而問他:“師叔,這一天來怎麼沒看到慕雲?”   “哈哈哈,終於有人想起雲兒了。昨天我讓他下山幫我辦件事。”   慕雲正是殷淑上山的時候帶來的那個護衛,說是護衛,除了一副武人裝扮,再怎麼看都覺得就僅僅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跟護衛一職不太貼邊。平時慕雲跟明籬一起住在西側客堂,這幾天客堂不夠用,暫時全部擠到了殷淑這間單獨的袇房裡,所以除了憫修這種經常進出殷淑袇房的能注意到慕雲不見了,別人大概還以為他就是一直關在屋子裡不出來。   一下午過去,觀裡幾乎整理停當,這次是真的恢復到從前無波無瀾的日子了。快到傍晚的時候那個落水的婦人醒了,隻是一言不發。一般尋死的婦人被救起來後要麼繼續哭天搶地再尋死,要麼沉默的好像已經死去,後者往往更可怕。憫修請來的女冠一直在屋子了照料開導。這件事在觀裡並沒有引起太大波瀾。   引起波瀾的是另一件事情,觀裡竟然接二連三的來了好幾夥人。重陽第二天,幾乎不可能有外人再來觀裡,要是道人打掛湊巧這天才到也有可能,若是來上香祈福的香客那就有意思了,節日當天不請求各路仙長保佑,人老人家吃飽了你再硬塞貢品這還能靈驗嗎?   最先來的是登封縣衙的洪主簿,約莫四十多歲,中等身材四方大臉,一雙小眼淡棕色瞳仁,顯得精明卻又帶著狡黠。他帶著一個衙役和一個文書過來,三人全部是穿著常服進來的。洪主簿傳達縣太爺的話:說是這段時間忙於公務竟然沒能參加嵩陽觀的重陽羅天大醮,所以讓主簿代為前來齋戒祈願。   登封縣就在嵩山腳下,幾十年前武皇封禪嵩山,改年號為“萬歲登封”,登封縣因此得名,後來劃歸河南府管轄,因這層緣故,即便隻是一個縣令,架子有時候比一州刺史還要大。武皇敬佛,可當今皇上和太上皇都更加親近道教,所謂此一時彼一時,登封縣令自然不太好駁了嵩陽觀的麵子,趕緊過來補救。   下一個到觀裡的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男子,名叫劉善,寬額尖臉,肩窄體瘦,稍微有點撐不起身上的月白色衣衫,頭上黑色軟腳襆頭,肩頭搭著一個小包袱,看著有些重量,從頭到腳一副落魄公子的形象。他說自己去探望生病的祖母,回鄉途中路過山腳下的鎮子客棧都滿了,普通人家也不願隨意讓陌生人借住,但是給他指了嵩陽觀,所以他上來請求借住一晚。最後還不忘表示,香火錢肯定會敬上,不會白住。   號房那邊還沒登記完,說話間又走進山門三個人,兩個武人打扮,一個十四五歲小郎君,看上去跟前麵進來那個落魄公子可完全不同,從打扮就能一眼判斷出,這才是真正的富家公子。兩個武人明顯是隨從,貼身保護他的。隻是他們給出的借住理由,實在是冠冕堂皇:路過,天色已晚。   隻有想去嵩山頂上看日出,會路過嵩陽觀,所以說路過,不如說自己是特意來看日出的倒更顯得有誠意。   這三個人前腳進來,後腳就跟進來一老一小兩個道士,這回終於是來掛單的道友了。老道士五十歲上下,身材矮小,一身藏青道袍黑色道巾,花白胡須,臉上帶著精明乾練的歲月痕跡。小道士大約十一二歲,身材更加矮小,臉色蠟黃,僅僅頭上插著根木枝挽住頭發,穿著不合身的道袍,像是老道穿舊了給他的。老道長稱是從北邊玄極觀趕來,因為遇到叛軍南下耽誤了半個月的時間,緊趕慢趕還是沒有趕上重陽慶典,身邊這個小童其實是他路上撿來的,家人被叛軍所殺,自己躲在雞窩裡逃過一劫。知客弘信忙道:“無妨無妨,道友且多住些時日,等到北邊局勢明朗再回去不遲。”   前前後後四撥人,號房登記完畢太陽已經徹底落山,他剛要起身去告知監院,外麵又走進來一個人。號房看清後忍不住一愣,隨即收回目光,對來人說道:“道友從何處來?”   “東都弘道觀,道號露靈,煩請道友安排”說完,來人遞上度牒。   實在不是號房沒見過世麵,這個人半邊臉上一道疤痕,從嘴角一直斜插進鬢角,在觀裡尚未全部點亮的燈下看起來就像鬼魅一般。這個人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身量高挑,一身皂色道袍顯得瘦削,光看剩下那半張好臉,劍眉星目英氣逼人,卻是個難得的好皮囊。   號房又簡單問了幾個問題,之後又稍等了片刻,確認終於應該不會再有人來,便帶著賬表往觀後去找監院匯報了。   過了中秋天色就已經變短,現在重陽過後,酉時正刻早就掌燈半個時辰了。觀裡大小道長陸續進到齋堂,知道今天又有香客和掛單的道友,所以自覺的空出東邊最寬敞的幾個座位,這也是嵩陽觀不成文的規矩。知客弘信將這幾人引進來,剛想要找憫修過來招呼,想起下午殷淑師叔告訴他自己讓憫修回去休息了,請了都廚弘德幫忙布飯,如果有香客或者道友需要特殊照顧,直接找弘德即可。當時弘信還在想:今天還能有什麼香客道友?   一個胖道士走了過來,正是都廚,弘德,他立即吩咐一個小道士幫忙布置齋飯,走到門口剛要跟弘信說幾句話,忽聽背後有人笑道:“弘德,把我的齋飯也放到那邊去,聽說有北邊和西邊過來的道友,機會難得!”齋堂裡的人都要起身,這人輕輕揮手示意大家繼續用飯,然後對自己身邊的書童說:“你帶著齋飯去憫修房裡跟他一起吃吧。”   弘德聽他這麼說,趕緊道:“師叔,我帶明籬過去吧,正好看看憫修。”說完就帶著明籬走了。弘信也跟著退了出去。   東邊一共三張桌子,上首第一張坐的正是洪主簿和他帶來的兩個人,第二張桌子是那小郎君和落魄公子劉善,小郎君的兩個隨從站在他身後並沒有落座,最後那張是一老一小外加疤臉三個道士。殷淑前後審視了一番,最後坐在了第三張桌子邊,“三位道友,歡迎光臨鄙觀,不勝榮幸!”兩人向他微微施禮,那小童隻是睜著瘦小枯乾的臉反襯出的格外大的雙眼盯著桌麵,時而偷偷抬起頭看看刀疤道長,看樣子是有點懼怕那樣的臉。殷淑還禮道:“貧道隻是借來長期掛單的一個散人,諸位隨意。”   老道士微微皺眉,好像平生第一次聽說還有“長期掛單”這麼個詞匯,但轉念一想每個道觀規矩不同人物不同,有一兩例奇葩軼事也沒什麼。於是老道士也回敬殷淑道:“道長客氣了,貧道很遺憾沒能早到一天,現下得以在貴處安置幾日學道,也算不枉此行。”   “道長怎麼稱呼?”   “道號智真。”   “原來是智真道長,聽聞你從北邊過來,請問可路過戰區?”殷淑指的是眼下的相州。從八月皇帝發兵圍攻安慶緒,後者退守鄴城,命都保不住了隻能放下臉麵,傳信給範陽的史思明求救,願意相讓帝位。史思明驅十三萬兵南下,但是眼看近在咫尺的鄴城卻突然不走了,大有隔岸觀火的打算。   “貧道繞魏州而來,因此耽擱半月。”   “哦?魏州可還太平?”   “史賊一心想著西進,何況魏州已是他的,刺史蕭華叛唐已久,魏州當然一片祥和。”智真說完,攥起了拳頭,又細又長的花白眉毛微微顫抖。   “哈哈,成王敗寇,史思明這時候還能來救安慶緒,可見他對安祿山也算忠義,如果最後是他勝了朝廷,情形恐怕就不一樣了。”   “小道長不得胡言,史賊駐兵觀望不敢前行一步,還不是怕那李光弼!”智真道長看他一襲白袍又年歲不大,隻以為他是一個低級職務的道童。   這時候刀疤道士揮揮手勸阻道:“二位道友,用飯吧,誰勝誰負都輪不到你我議論。”   殷淑轉向他,正好對著他刀疤這半邊臉,不僅沒有回避,反倒認真端詳一番,“道友如何稱呼,這傷,看起來甚是駭人,不知..”   “道號露靈,前幾年在山裡被熊咬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道長又為何重陽第二天才到鄙觀?”   “不瞞道長,我路遇山匪,腿上受了一點輕傷,就尋到嵩陽觀來。”   “哦?”殷淑挑起一邊眉毛,看起來對這個說辭存疑,“貧道精通醫術,用過齋飯,給你醫治一下,保證藥到病除妙手回春!”   “啊?那就勞煩道長了。”露靈一副吃了蒼蠅的表情,一般人不應該說自己“略通醫術”嗎,居然有稱自己“精通醫術”的人。   這時隔壁桌上的小郎君大約是聽到這邊的談話,對著殷淑說道:“敢問道長法名?”   “人稱‘中林子’”殷淑微微側過身體對著那個小郎君繼續說道,“公子特意路過鄙觀,是想明早上太室山看日出嗎?不巧得很,明日有雨,恐怕公子要多住幾天了。”   “那便再住一日,道長真乃神仙,連明日有雨都能提前預知。”   智真好像才反應過來什麼,本來已低頭準備開始吃齋飯了,又放下筷子轉而對殷淑問道:“道友就是中林子?尊師可是玄靜先生?”   “正是,諸位,請。”殷淑做了個請的手勢,大家也明白這意思是話題結束,開始吃飯。道家衣食住行都講究“靜”,所謂食不言寢不語,可有些事情是控製不住的,比如弘德就因為睡覺時候打呼嚕磨牙說夢話被衷一監院責罰。但是體罰的越狠,晚上呼嚕反倒打的越響,衷一被氣得臉色發青,隻能讓他單獨的住在最裡麵的隔間,又讓人把中間門封死砌起墻壁,背麵窗戶改成門,隔間就變成了獨立房間。殷淑來後還因此事嘲笑他掩耳盜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