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在場的人全都懵了。洪主簿趕緊讓衙役給憫修綁了,單獨帶進房裡詢問,並且怕門口人聽到,請方丈帶著眾人回去。 衷一一直板著個臉,但是還是安排下去,各人回到各人的住所等待這邊的結果。 明籬從剛剛開始就站在中庭角落,這邊看熱鬧的人也不少,沒人注意到他。他於是跟著眾人回去西麵跨院,把這邊發生的事情給“昏迷”的殷淑講了一遍。 “什麼?憫修?”殷淑聽到憫修自首,徑直從榻上蹦了起來。露靈在一邊也是一臉不可置信。這時廊下傳來腳步聲,殷淑趕緊躺下。 李七郎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道長可是醒了?我好想聽到道長的聲音了。” 露靈躲到半個屏風後麵,明籬過去開門。 李七郎一進門就直奔殷淑的榻邊:“道長好些了?” 殷淑已經睜開眼睛,微微張了張嘴,輕輕說道:“有勞,有勞施主,費心。貧,貧道胸口,痛的,痛的厲害。” “前日我說要保護道長來年南下,道長還推辭,你看,果然身受重傷!道長好好靜養,過了這個冬天肯定就無大礙了。現在兇徒已經被抓獲,想必道長也安全了,我這兩個奴才現下有要事在身,最遲兩三個月之後我就讓顧楠回來嵩陽觀保護道長,一直護送道長南下,如何?” “小,小施主。貧道,感激不盡。施主事情,要緊。貧道臥床,養傷,怕是,怕是今冬都,要躺著這榻上,度過了。” “道長保重,告辭。”李七郎說完起身就走了,帶著幸災樂禍的笑容。 露靈從屏風後出來,確認了那邊的關門聲,才低聲問殷淑道:“他在監視你?因為那兩個護衛暫時不能留一個給你,所以乾脆給你打傷讓你臥床不起。難道,他也要北上,而你之前說要北上是要阻止他什麼事情?” “哈哈,你這樣聰明武功又高,可惜貧道不知你的來路,不然雲兒要失業了。” 當天夜裡道觀終於安靜了,連續幾天接二連三的事情,到最後竟然還出了命案,方丈的頭發都快全白了,這嵩陽觀到他手裡本來就岌岌可危,現在更是山雨欲來搖搖欲墜。不過安靜下來,更證明了,兇手就是憫修。 第二天一早,李七郎三人早飯都沒用,知會弘信一聲就離開了。弘信給消息報到裡麵,衷一還沒開口,洪主簿先長出一口氣,“終於走了!你們知道他是誰嗎?那兩個侍從拿的是趙王府上的令牌,這小公子想必是趙王的第七子。” 衷一也吃了一驚,道:“洪主簿昨天就確定他們沒有嫌疑了,難道趙王的兒子就一定不能殺人嗎?” “不是他不能殺人,而是他們殺人,根本不用隱瞞!一個市井無賴,就算當街殺了又能怎樣?給王爺的兒子問斬?” 眾人不再言語。用過飯後,洪主簿帶著衙役文書,綁著憫修也準備離去。方丈和衷一送到前院,說了一堆的客氣話後,弘信對著洪主簿道了一聲“請”,剩下的就是弘信送到山門了。洪主簿對著喻鬆真人和衷一監院施了個禮道:“方丈留步。”然後轉身跟著弘信要出前院。 這邊東廂客堂走出來一個白衣道人,大聲高呼:“洪主簿也留步!”眾人循聲望過去,正是殷淑。 “師叔!”憫常弘正等道人齊聲叫了出來,憫修隻是嘴巴動一動,最後低下頭沒有出聲。 殷淑走了過來,跟他平時一樣氣定神閑,衷一不禁問了一句:“不是說個把月才能下床嗎?這就好了?” 殷淑一邊笑道:“貧道醫術精湛,醒來後自己煎副藥果然藥到病除。”一邊已經走近各人,站定在憫修對麵。 洪主簿剛要提醒他這是命案元兇,很有可能還是襲擊他的人,但是殷淑已經先開口對著憫修問道:“你已生無可戀了嗎?” “師叔,您說的對,我,隻能管好我自己的事。別人的事情我管不了。”憫修垂下眼簾,眼中微微有亮晶晶的東西差點就要噴湧而出。 殷淑點點頭,轉身對著其他人說道:“殺害劉三的人,不是憫修,他,是代人受過。” 眾人先是一臉不可置信,然後齊刷刷的看向憫常。畢竟憫修之前是幫著他隱瞞的。 憫常一頭霧水,“別,別看我。我知道肯定不是憫修乾的,但也確實不是我乾的。” 殷淑繼續道:“不是憫常。弘信說過,劉三來的時候包袱看起來有點重量,且暗示他不會少了香火錢,但是他死後你們搜他的隨身物品,一共就一件衣衫,銀子還有一半是從憫常那敲詐來的。他本人遊手好閑沒有過多銀錢,所以貧道推測他帶了李子上山。” 洪主簿點點頭,“確實是可能,他來觀裡,可能一開始就是為了敲詐典造。但是看到憫修布飯,以為他是都廚,采買的事情都是他管,所以就去敲詐憫修了。憫修也說了,第一天他沒有同意給錢,第二天清晨劉三就給李子放到了三清段。” “可是劉三當晚根本沒見過憫修!那天下午貧道讓憫修回去休息了,晚齋是弘德幫忙安排的。” “啊?”洪主簿吃了一驚,顯然跟他之前聽到的供詞不一樣了。 “不過劉三確實以為憫修是觀裡的典造,他放李子到三清殿,又掛個李子皮到當天憫修下山采辦背的筐上,正是為了嫁禍給憫修,好讓他被嵩陽觀逐出去!等到第二天知道憫常才是典造,所以那晚跟李七郎的護衛起過沖突後他不甘心又去到中庭袇房這邊敲詐憫常。憫修跟憫常住在同一間袇房,擔心劉三又有陰謀所以跟了出去。跑過中庭西北角門的時候正好被貧道和露靈道長看到。” “為什麼?他們之前認識?且不論這件事,先說最重要的,到底是誰殺了劉三?如果不是憫修殺的人,為什麼他自己又承認了?”洪主簿也沒想到事情是這個走向。 還沒等殷淑說話,憫修先搶著說道:“師叔,確實是我,您不知個中緣由,不要偏袒我了。我甘願服罪,沒人逼迫我!” 正在這時,西廂那邊跑出來一個女子,正是跳河不成那個婦人。這女子跑到前院看到站著的眾人,徑直來到洪主簿麵前跪下:“主簿大人!是我殺的劉三!”她還來得及往下說,後麵女冠和她的婆婆就也跑了出來。婆婆上去一把拉住她,哭喊道:“你不要胡說,壞了我家的名聲!” 婦人回頭道:“母親,人命關天,況且,我們家還有名聲在嗎?人都沒了,要那等虛名何用?” 那老嫗呆住了,也鬆開了手,頹然退了幾步,隨後安靜下來擦擦眼淚。 婦人還要繼續說話,卻被殷淑打斷:“也不是你,你不要再混淆視聽了。你說的對,人命關天,是誰做的就是誰做的,盡管這裡不是公堂,但是也容不得你們幾次三番撲著上來說假話。” 那婦人還不死心,對著殷淑說道:“劉三與我有仇,我那日在山腳下就是被他追趕不過才投河自盡,我恨不得殺了他。” “對,是恨不得,但是你恐怕才剛剛知道的死者是劉三吧!再說你哪裡來的新磨的菜刀?根本無法自圓其說,到時候你跟憫修誰都逃不過。” 那婦人聽完這句,眼神渙散開來,也不做聲了。 洪主簿搖搖頭,手扶住前額,好像很苦惱的樣子。這麼多年大案要案也見識許多,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先是好像跟誰都沒有關係,接著好像跟誰都有關係,最後是一堆人爭先恐後當兇手。 這時露靈道長從西廂出來,負著手站在廊下看了一眼,又轉身往裡回去了。 殷淑見全部穩住了,繼續說道:“登封縣隻有四年前征過一次兵,之後突生叛亂,十戶走了七戶,再沒有征過。而那小兒三歲不到,就算婦人的丈夫是最後這一次征兵走的,那孩子也不可能是她丈夫的。恐怕這孩子,是劉三的。個中緣由貧道不清楚,但是看主母的態度,應該是知道這件事,貧道大膽推測,這大約是主母授意,不希望家裡後繼無人被人笑話他家就剩兩個寡婦。” 那老嫗聽到這裡,突然哭起來,大聲罵道:“不是這樣,是這張氏壞我家門風,對不起我兒!我才知道這孩子不是我們家的血脈,我,我...” “所以,是她殺的劉三。”殷淑不說,大家也從老嫗的“我,我”中判斷出來了。 這時候衷一忍不住問道:“你,額,師叔如何猜出是這女施主所為?” 殷淑看了衷一一眼,衷一以為他一定又笑著搖搖頭,然後一副“解釋給你這白癡聽好了”的表情繼續說,但是殷淑卻沒有,而是肅然道:“那小兒病剛好就想吃酸酸甜甜軟軟的水果。劉三帶來的李子其實是買給他的,也就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想必主母忍受不了劉三幾次三番的騷擾,才趁著夜色下的殺手。那把菜刀,貧道想因為她帶著孫兒上山之前怕遇到歹人,隨手帶的吧。” 那老嫗聽到這裡猛地撲倒自己兒媳婦麵前,雙手緊緊扣住她的肩膀,兩眼通紅。捕快王頭反應最快,趕忙上前給她按倒在地,她大喊:“張氏,張氏,我去找我兒子了,你和你那雜種不要再回劉家村,滾出登封縣,走遠遠的吧!” 洪主簿被這一段接著一段的變數驚的始終不發一言,看到終於塵埃落定了,這才向前一步對那老嫗居高臨下的說道:“你這是認罪了嗎?” “我隻恨殺晚了!”老嫗惡狠狠的說道。 洪主簿又轉向憫修:“你又為何冒認兇徒?” “我...”憫修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像也被眼前一幕震懾到了。殷淑替他說道:“憫修來到觀裡之前,全家都因戰亂而死,他本來對生死就已看淡。這次看觀裡遭臨大難,他以為兇徒是外來的人,茫茫江河肯定是尋不見的,又不想憫常被當做兇徒帶走,所以自己出來領罪了。” 衷一馬上拱手道:“還請洪主簿高抬貴手。” 洪主簿又搖頭又嘆氣,最後還是高抬了貴手,僅帶著那老嫗下山了。 那張氏一直呆呆的不說話,女冠過來給她扶到西廂客堂,屋子裡他的孩子正在跟露靈道長玩耍。她看到孩子,終於頹然坐下,哭了起來。 這一係列的變數簡直太快,衷一人還沒走到前殿,就喊憫修跟他到房裡去。殷淑打斷衷一,跟方丈說,讓大家各自回去安靜一天,明天再議。方丈點頭同意,衷一也不好再說什麼。 當天傍晚,殷淑自己一人去了憫修房裡。憫修正在跟憫常大眼瞪小眼,憫常看來是解釋一天,逗了一天,憫修也沒有反應。殷淑讓憫常先出去,自己關上房門,坐到了憫修對麵。 “說吧。” “師叔要我從何時說起。” “從你認識那個張氏開始說起。” “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師叔,我也是劉家村的,名叫劉丙傑。家裡還算富裕,父母在堂,還有兩個哥哥。從小就我讀書好,所以家裡都指望我將來考個功名做上大官,兩個哥哥什麼都讓著我。包括征兵。他們全去了,都死了,死在什麼地方我都不知道。消息回來母親一病不起最後也走了。寡嫂再嫁,二哥也沒有成親,家裡終於就剩下我和父親。有一日我到了河邊,一直在想死了也不錯,這時後麵來了一個女子,正是張氏。她看出來我的意圖,規勸我不可尋死,還說自己的丈夫也去了戰場,保家衛國本來就是應該的,還說亂世之中人更應該努力活著,不該努力尋死。”憫修說到這裡,低頭嘆了一口氣,繼續道:“我深感慚愧,自己的見識還不如一個女子,而且還有父親尚在,我若死了,誰來照顧他。我跟張氏正說著話,後麵一個老嫗走過來,急急的給她拉走了。再後來大約是不到一個月之後,那個老婦人不知道怎麼打聽到我家來,說要我幫忙寫封信,還一定要讓我去他家寫。我以為是要給她戰場上的兒子寫信,當然沒有推辭,就去了。結果一進到屋裡,她馬上出去給門在外麵鎖上。我一看屋子裡的炕上隻有那個張氏,整個人裹在被子裡。她麵色慘白,說丈夫已死,她已經答應婆婆要給她留一個孫子,就說是丈夫走之前的遺腹子,免得別人笑話她家全是寡婦。我當然問為什麼找到我,她說因為前幾日婆婆看到我們倆在河邊談話,以為我們認識。我哪裡敢做這樣的事情,趕緊搖頭。張氏伸出一個胳膊打開她身後的窗戶讓我趕緊離開,我便跳窗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