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晚飯後殷淑回到“自己的房裡”，雖然有點餓，但是一天晚上也不打緊，以前在嵩陽觀，他經常一天就吃一頓飯，有時候還不吃飯。他正打算出去到村裡四處轉轉，陸靈一腳給門蹬開了，兩手分別端著碗盤，嘴裡咬著雙筷子。 　　“哈哈，怎麼又是你！還是菜湯嗎？”這半個多月陸靈每隔一兩天就弄一次菜湯給他，樣子看起來都沒有區別，一碗清湯或者乳白色的湯，上麵飄點菜葉子和蘑菇，但是裡麵時而有茯苓的味道，時而有石斛的味道，殷淑懷疑陸靈是在給他煎藥，而不是做湯。 　　陸靈也不理會，仍舊把碗放到一張小桌上，“我看慕雲吃的越香你越是一副要吐了的表情。兄長，你是從什麼時候起吃素的？” 　　“大概十四五歲吧，以前我還挺能吃肉的呢！” 　　陸靈微微皺眉，疑惑道：“兄長不喜歡菜湯，覺得油膩嗎？那我以後做甜湯給你？” 　　“哈哈哈，不是不是。”殷淑竟然有點不好意思了，趕緊解釋道：“我隻是覺得勞煩你。菜湯怎麼會油膩，可是我確實奇怪你是如何把蘑菇青菜熬出各種各樣的味道！” 　　“兄長，這盤餅有點乾了，兗州人做的餅外乾內軟，真不知道他們怎麼做到的，不過我想泡在菜湯裡麵吃應該不錯，你嘗嘗。” 　　殷淑依照他的說法做了，果然不錯。陸靈就坐在一旁看著他吃，他反倒覺得有點不自然，風卷殘雲好像有點不禮貌，但是在別人的注視下細嚼慢咽似乎又有點不自在，所以吃著吃著也不太能品出什麼味道不味道的了。 　　當天夜裡，殷淑恍恍惚惚到了一個陰暗逼仄的房間裡，四麵沒有一扇窗，仿佛是一間地牢。遠處跑過來一條狼一樣大的狗，撲過來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尖銳的獠牙直接咬穿了肩頭。他伸手去拉狗的腦袋，卻低頭看到那隻狗正在啃食他肩膀上的肉，就好像找到一塊美味的骨頭，還時不時的舔舐一下，遠處傳來了瘮人的笑聲，然後語氣中略帶興奮的問道：“怎麼樣？好吃嗎？” 　　殷淑突然從睡夢中驚醒，身上已經起了一層薄汗。這時門再次被踹開，陸靈和慕雲先後跑了進來，同時問道：“兄長（師父），你怎麼了？” 　　“沒事，做了個噩夢而已！”殷淑眉頭緊鎖，語氣中帶著跟往日不同的寒氣：“你們出去吧！已經快到徐州了，不會有事的！”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見他語氣堅定，都沒有說什麼，轉身退了出去。 　　聽到兩人各自關門的聲音，又等了大概一炷香，殷淑才起身，披上外衫一個人走出門。 　　他漫無目的地走在村道上，這個時間應該是寅時正刻左右，月光也黯淡下去，要不是偶爾有早起勞作的在門前點了燈，根本就看不出哪裡有路。 　　殷淑是看哪裡有燈光就走向哪裡，但是他一身白衫，每每走到人家麵前，都能引起尖叫：這大半夜的都以為是白無常出來遊蕩。 　　“兄長不要亂走，不如去那個魚臺看看吧！”身後響起陸靈的聲音，“慕雲本來也跟來了，但是我讓他先回去了，看來慕雲比兄長還相信我。” 　　“我就是怕你們跟來。但是我沒有武功，步伐沉重，恐怕就是給你們灌下迷藥你們都能聽到我出門的腳步聲。”殷淑轉身看著黑暗裡的陸靈，語氣聽不出是無奈還是慍怒，“也罷，你又來了，這回黑白無常確實齊了！走吧，去那魚臺看看。” 　　兩人並肩出了村子，按照白天那獵戶說的方向，前麵繞過一個山坡，果然聽到了流水聲，正是魚臺下麵經過的河流。 　　這時，天已經出現淡淡的青色，四周不暗了。殷淑看清這是一個山穀，河流自西向東，河麵大概十幾丈寬，水流清緩。 　　“兄長，旭日東升，很漂亮。”陸靈指向東麵，隻見一團熾熱的火球緩緩升起，想必已經快到卯時。陽光瞬間照亮整個山穀，兩人一眼就看到河邊的一個石臺，一起走了上去。 　　“陸靈，你何時因何事才凈身入宮的？”殷淑看向陸靈在陽光下閃光的的眼睛，去年初冬時，兩人一起離開嵩陽觀的那個清晨也是這樣的，但是就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為什麼你好像對太監很感興趣？”陸靈歪起嘴角，似笑非笑的問道。 　　“嘖，什麼叫對太監感興趣！”殷淑轉過眼睛看向東方，“我十歲的時候認識一個人，他當街偷了我的錢被我抓住狠狠打了一頓。他說是餓極了，家裡的父母讓他出來偷錢的。因為自己是小孩，被小孩撞一下沒人會在意。我當然不信會有這樣教孩子行竊的雙親，所以帶著人跟他回了他家。正如他所說，那兩人一個好吃懶做一個嗜賭成性。後來我就讓他跟著我到我家做一些雜役，一問才知道他竟然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他雖然市儈狡黠，但樣貌看起來跟你一般，麵如冠玉，氣宇不凡。” 　　殷淑低頭無奈的笑笑繼續說道：“他感激人的方式也很特別——教我鬥蛐蛐，還想方設法找特別厲害的蛐蛐送給我。他家裡從小這樣，所以十歲了卻連一個字都不認識，我也順便教他讀書寫字。後來我家裡出現變故我離開了，跟他偶爾還有書信來往，他沒有任何技能養家糊口，也一直窮困潦倒，最後大概是實在窮怕了，便凈身入宮了。” 　　陸靈嘆了口氣，淡淡的說道：“兄長的這位朋友，就是魚朝恩吧。” 　　殷淑苦笑一下，點頭道：“正是，他也是窮苦出身，一朝得勢，不僅不體恤其中痛楚，反倒變本加厲的壓榨那些跟他一樣出身的人！” 　　“因為隻有這樣才能證明他是跟那些人不一樣的。他一定覺得自己遭受了太多的不公，所以也要別人體會不公，自己才能覺得公平。” 　　“是啊，我認識他的時候便覺得他一肚子怨氣，明明是他行竊，被我抓住後不論怎麼打，都不改那副‘毀天滅地’的架勢。這樣的人如果不好好引導，再讓他身居高位，一定禍國殃民。” 　　“所以兄長沒有殺掉魚令輝也是看在他的份上？” 　　“怎麼會！”殷淑正色道：“如果能挽回相州之敗，就算讓我親手殺了他們父子，我都毫不猶豫！至今沒有聽到聖上斬殺魚朝恩的消息，想必我信裡寫的，聖上也沒有相信。” 　　陸靈聽他提到離開魏博前給顧楠的信，脫口問道：“兄長信裡都說了什麼？辭官不做？把相州之敗說成自己的過失？” 　　“嗯，都有吧，還有你說的，是皇帝無端猜疑，主要過失在他。” 　　“什麼？你真這麼寫了？嗬嗬，看來我和慕雲有的忙了，比起史思明隻怕聖上現在更想殺的是你吧！” 　　殷淑不置可否，低頭沉吟片刻，喃喃問道：“陸靈，對於我的身份，你有問郭老令公嗎？” 　　“有，但是沒有得到答案，不管以前你是什麼人，以後你大概隻是‘殷淑’了吧，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不過，我已經知道‘慕雲’是什麼人了！” 　　殷淑微微一笑，並沒有覺得吃驚，“郭老令公慧眼，從沒見過高景，僅憑年齡樣貌就能推斷出來他的身世。” 　　“兄長是如何救的他？” 　　“我並沒有救他。我當時還在茅山修道。哥舒翰雖然叛唐，但是他接任高仙芝駐守潼關之前就明白高仙芝拒不出關的策略是對的，所以他派人截住了趕去潼關要跟高仙芝一同赴死的高景，是當時還是太子的當今聖上讓他去茅山找我的。” 　　陸靈嘆道：“希望這場戰亂能盡快平息，大唐的土地上炊煙處處。兄長，回去吧，天已經大亮了，再不回去，慕雲怕是要急死了。” 　　兩人回到村裡，慕雲正站在門口張望，看到倆人回來才鬆了一口氣。獵戶家裡還一個人都沒起來，他家不用耕種，一向睡得晚起得晚。 　　三人把銀子放在房裡，趁著他們還不知道，牽了馬，出了魚臺村。 　　又過了幾日，三人到了徐州。 　　徐州治所彭城是個很繁華的地方，三人決定在這好好住幾天。這裡能確確實實的感受到煙火氣，酒肆食肆的各種美酒和吃食集天南海北的特色，布莊裡麵也是從北方的貂裘到江南的絲帛品類齊全，就連街上也是什麼人都有。 　　“師父，快看那邊那個小娘子，是吐蕃人！”慕雲看到來至隴右的人就興奮了，哪怕這個民族曾經是敵人。 　　隻見前麵幾個身材窈窕的女子，清一色的高高發髻，脖子上套滿金銀項圈。她們裙子不似尋常襦裙寬敞，反而都緊緊束在身上，腰肢輪廓都被完美的勾勒出來，很是動人。 　　“菩薩蠻！是女蠻人，不過跟吐蕃人形貌很近，隻是吐蕃人一般更加高大一些。在長安，這也是富貴人家爭先恐後要買回家的。這些女子姿容秀麗，異域風情。本來很多人是帶著美夢來到大唐的，向往著大唐的富足，繁華，開化。結果到了兩京，大部分竟然淪落成風塵玩物，還美其名曰‘菩薩蠻’，外族隻會越來越仇視大唐。”殷淑語氣平緩的說道。 　　站在殷淑另一邊的陸靈疑道：“兄長，你不用守戒律，為何至今沒有娶妻？” 　　殷淑揚起頭笑道：“哈哈，我為何要娶妻來約束自己？但是雲兒長大了，到了娶妻的年齡了，你看他一看到‘吐蕃’女子就眉開眼笑的。” 　　陸靈冷笑一聲，“慕雲才沒有呢，我看倒是兄長最開心，不停的看剛才那幾個女子。” 　　殷淑解釋道：“我隻是覺得稀奇，徐州竟然能看到‘菩薩蠻’。” 　　陸靈雙手負在身後，不緊不慢的繼續追問：“兄長為何說娶妻會約束到自己？” 　　“嗯，其實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想過，可能我有龍陽癖好也說不定！”殷淑說完看向陸靈，眼神頗為玩味，好像是在問他為什麼對我娶不娶妻這麼感興趣。 　　“兄長不用看我，你就算真有龍陽癖好，也請你找個正常的男人，我是太監，不算男人！”陸靈被他看得發毛，忍不住抖抖衣袖，好像殷淑的目光是什麼臟東西，他可以抖掉一般。 　　聽他這麼說殷淑和慕雲都捧腹大笑。 　　過了幾天，等到他們決定離開彭城的時候，天氣已經開始有些炎熱了。 　　這日殷淑騎在馬上慢悠悠的走著，陸靈和慕雲全都下了馬步行。彭城出來後是一片樹林，走在之間，涼爽愜意，三人邊走邊聊天。 　　“陸小叔叔，你除了跟郭老令公學過武功，還跟誰學過？” 　　“很多人，但是跟郭老令公學的時間最長，大概有五年多。” 　　“郭老令公是武狀元出身，就算現在年過六旬，但這天下論單打獨鬥能勝他的人大概也屈指可數！”殷淑在馬背上笑嗬嗬的說道。 　　“慕雲？你可聽見了什麼聲音？”陸靈回頭沖著坐在馬背上的殷淑眨眨眼睛。 　　“二三十人！”慕雲左右看了看，表情也嚴肅了起來。 　　話音剛落，就見林子裡從四麵八方走來二三十個蒙麵布衣人，每個人手裡都是一把橫刀。 　　陸靈背對殷淑的馬，一邊四下張望，一邊低聲道：“兄長，我說什麼了？你什麼都敢寫，以為皇帝找不到你嗎？” 　　“你們倆小心，恐怕真是大內高手！”殷淑聲音帶著嚴厲的寒氣。 　　不管是誰派來的，這夥人確實各個武功了得，殷淑剛剛下馬，第一個人就沖到他的近前，一刀砍向他的腦袋。殷淑大喊：“他們下的是死手！”這邊陸靈已經沖到蒙麵人麵前，一手掐住他的手腕，另一隻手奪過那把砍向殷淑腦袋的刀，反手就給了蒙麵人脖子一下，頓時血濺了陸靈一身，他黑色的外衫上多了幾個更深顏色的點子。 　　慕雲站在殷淑的另一邊也剛剛擊退了一個蒙麵人，他隨身帶著一把橫刀，所以直接砍殺了對方。殷淑就這樣被兩個人夾在中間，背後是三匹不知所措的馬隔開了後麵要沖過來的蒙麵人。 　　這些人互相使了個眼色，後麵的人直接沖著馬捅幾刀，另外三個方向的自動分為兩隊，每隊十人左右，找書苑 ｗww.ｚhaoshuyuａn.ｃｏm 一同上前圍攻一人，留下在中間的殷淑不管。 　　一個攻擊陸靈的蒙麵人突然轉到他背後，回頭就要砍殷淑，陸靈趕緊飛身跳出漸漸包圍住自己的圈子先來對付這個人。那人伸手靈活，看到陸靈過來便不再砍第二刀，繼續轉頭加入到攻擊慕雲的隊裡。 　　殷淑看到刀過來自動後退，後麵的人立馬一刀沖著他後背劈上去，陸靈抓住殷淑脖子上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一把給他又拉回自己身邊。 　　這一拉才發現拉住的是殷淑脖子上係的一個小錦囊，用力太大直接拉斷了，掉到草地上。殷淑下意識的彎腰去拾，可是又被那邊剛剛脫困的慕雲拉過去。原來他剛要彎腰，陸靈這邊的蒙麵人又過來一個，一刀劈向他，慕雲才趕緊沖過來給他拉走。 　　慕雲正麵伸手拉他，背後就跟上來一刀，陸靈一看不好，轉到慕雲身旁，用自己奪來的橫刀擋住，可是稍微慢了一點，對方的橫刀磕到刃上順勢就劃過陸靈的小臂，黑色的窄袖被劃開一道口子。 　　殷淑驚得大叫一聲：“陸靈！” 　　陸靈卻若無其事喊道：“慕雲，你帶兄長走，這裡我一人能對付！顧著你倆，我便對付不來了！” 　　慕雲和殷淑都反應過來他說的確實是實話，盡管有點不放心，但是眼下沒有更好的辦法，於是慕雲拉住殷淑，看著一個方向就兩個蒙麵人，立馬沖向這邊，虛晃幾刀就跑出了包圍圈。 　　有三四個蒙麵人剛要去追，陸靈就從後麵以刀代劍攔腰橫掃，之後飛身越過，背朝殷淑和慕雲跑走的方向，一個人擋在了這些蒙麵人的前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