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江南煙雨五白骨(1 / 1)

(五)   齋菜陸陸續續端上來了,都是一些家常的小菜。韋氏怕喝了涼茶後再飲酒會鬧病,所以沒有上酒,仍舊是涼茶。   這一打斷,殷淑正好把話題從陸靈的身世上轉開,“對了,之前聽說朝廷有新的政令下來,更改租庸調,可確有其事?”   他想要問問實情,但是又不能說是從之前陸翹的話語中聽到的蛛絲馬跡。   “殷淑大法師閑雲野鶴,什麼時候還關心起朝廷稅賦的問題。哈哈。確有其事,政令今天晌午剛到,是一道僅僅針對江南兩道的整改辦法。”陸侃繼續解釋,顯然這個之前被陸翹誤認為了是不能說的秘密,“江南二道是朝廷賦稅重頭,今年入夏以來關中大旱,租調減免,朝廷恐怕支撐不住了。此道政令頗有深意,名為‘稅間架’。三架之內都算一間,按房屋收稅,富貴人家必然有很多這樣的多架房屋,所以越富稅越重。其實不失為一個好計策。不過就是苦了像鄭縣丞這樣的富戶,恐怕家裡全是七架房吧!”   殷淑聽了開頭已經鄒起眉頭,聽到最後直接搖了搖頭,“恐怕大有不妥,不知道是朝廷裡哪位高人想到的辦法!”   “哦?有何不妥?”陸侃和鄭縣丞幾乎同時問道。   “那如果我提前給屋子都拆了呢?”殷淑沒有回答,而是又自顧自的問起來。   “不可私自拆屋!這點戶部還是想得到的。不僅不可拆屋,還要落到每個人的頭上,如果逃走,稅銀要轉嫁到鄰居的身上,所以大家互相盯著,誰也別想跑。其實江南很多富商,他們祖輩基業都在這裡,大抵也不會為了區區小稅就當流民。”陸侃解釋完殷淑的問題又轉向鄭主簿,笑道:“比如鄭公這樣的!”   “無妨,陸明府都說稅銀不多,如果隻是一年征調一次,確實不會破費太多,本來今年租調全免我就省下了,多交一些,也是應該。而且我哪敢逾製建什麼七架,我這官階,五架三間的客堂都不敢,這個我一直都是很小心的。”   “哈哈,真不愧是鄭公!”殷淑再一次發出由衷的贊嘆,“陸兄,那,既然不可私拆房屋,如果家裡人少屋多,我將房屋全部低價賣出呢?”   “也不可,房屋買賣必須通過牙郎,官府審查,如果發現高於或者低於市價,那一架便是一百杖責。”   “這道政令何時開始正式布告?”殷淑嚴肅的追問道。   “今天隻是接到了政令,並未讓發出布告,不過按照以往政令,嗯,估計最快一兩日,最遲四五日吧!”   殷淑默然,好像在冥思什麼事情。眾人又聊著各種溧陽趣事,不知不覺酉時將近,鄭縣丞和陸翹才一起離去。   殷淑三人被安排在最後麵的一個院落,燕堂一間,左右廂房各一間,本來是明籬一個人住最後這個院子,現在變成四個人了。   第二天,學堂休息,昨夜宴席間提到溧陽縣附近有個沸水塘很有名,在縣北一片林子裡麵,有很多小塘,不管寒冬還是盛夏水溫一直適宜,冬暖夏涼。於是大家提議今天一起去泡泡。陸侃看大家高興,也休息了一日,反正不是縣衙正式辦公的大日子,鄭縣丞足可處理。陸靈怕熱,說什麼都推辭不去,殷淑知道他是怕泄露身份,而他自己也不願意去,不管陸侃如何勸說,都堅持不去,說自己體弱忌泡山泉。最後拗不過,隻有殷淑和陸靈留在了陸宅,其餘人包括五歲的陸九郎都一起去了。陸翹本來也說要去,但是一大早過來說縣衙有點事情,最終他全家也沒有去成。   這日午後,隻有殷淑和陸靈的陸家宅院,當然是陸靈準備飯食。殷淑正在想著昨天晚間說的趣事,陸靈就端著木托盤走了進來。又是一碗甜湯還有一碟醬菜和一個胡餅。   陸靈將木托盤放在桌子上,也不看殷淑,自顧自的說道:“兄長,昨日那個‘崔胡餅’你可還記得,據說整個溧陽縣就他家的胡餅最好吃。”   “這大熱天,你還出去買胡餅?”   “又不遠,出門就是。我吃過了。兄長吃吧。”他仍舊沒有抬起眼睛,並且說完馬上轉身就要出去。   “陸靈,等等,你為什麼不再做菜湯了?這個也不能告訴我實情嗎?”他隱約感到陸靈最近都在躲著他,以前每次都是看著他吃飯,還一定要問問自己味道怎樣,是否合口。現在好像生怕他問這個問題一樣。   陸靈果然出現猶豫的神色,最後深吸一口氣,還是開口道“兄長,之前急著趕路,你身體不好,每日隻吃青菜蘿卜根本支撐不住。所以,所以我背著你偷偷熬了一些湯,都是帶有葷腥的,隻是我做的仔細你吃不出來而已。我,並沒有要害你,真的對不起,以後都不會了。”   “哦?我竟然一點沒吃出來!”殷淑一臉疑惑,“就這樣?”   陸靈聲音微微顫抖,應道:“我不該自作主張,以為隻要你吃不出來便無事。更不該瞞著你,我隻是,怕你知道以後,見到菜湯都犯惡心。!”   “並不會啊!既然一點味道都吃不出來,想必你一定費了很多心思。都是些什麼燉的湯,不妨說說。”殷淑竟然很開心。   “石斛豬肚,牛尾,鴿子,鵪鶉,野燕,挺多的。還有第一次燉的是人參烏雞。”   “哈哈哈哈……”殷淑竟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腰都彎了下去,笑得眼角都快擠出眼淚,可是笑著笑著突然轉為苦笑,“我總怪皇帝,不應該太信任甚至倚重宦官。可是沒想到我竟然也有這樣的一天。大概皇帝對李輔國對魚朝恩就是這樣的感情吧!”殷淑說道最後這句,語氣中竟然帶著憤恨。   陸靈臉上抽動一下,溫沉的聲音應道:“兄長,我,跟他們是不一樣的!”   殷淑吐一口氣,悵然道:“是啊,是的!”   他語氣中並沒有斬釘截鐵的信任,這讓陸靈有些失落,“兄長,昨日那個‘稅間架’有什麼問題嗎?”   “嗯,很有問題,不知道又是誰想出的禍國殃民的主意!”殷淑一聽他問這個問題,馬上嚴肅起來。   “你想插手此事?”   “說不清,如果隻是江南兩道,說明戶部也是有自己的顧忌。我不在朝堂,很多政令根本無法知道個中曲折。”殷淑撫掌嘆道,“也許我也隻是管中窺豹。”   “也罷!兄長,一會等慕雲他們回來一起,還是我們倆先去劉丙傑家?他邀我們今天傍晚過去。”   “申時如果他們還不回來,我們兩個先去,如何?”   “好。”陸靈點頭,眼睛向桌角撇了撇,低聲問道:“兄長當真覺得我做的葷菜,可以一吃?”   殷淑又恢復剛才一臉笑意的樣子,“當然可以!隻怕勞煩你!”   陸靈開心的笑了。殷淑以前總覺得陸靈的笑容有時充滿嘲諷,有時是防備,有時是敷衍,但是最近越來越多的是這樣的笑容,好像有一朵花漸漸綻放在他臉上,眼眸清澈見底,完全是天真的,由內而外的開心才會展現出來的笑容。殷淑不明白為何自己告訴他可以吃下去他做的飯菜竟然會使他這般高興,那些菜湯雖然看上去就像菜葉子扔到水裡,但確實好吃,不是他假意恭維。   過了申時,沒有一個人回來。殷淑留了幾個字說明去向,和陸靈出門,向西北方向走去。陸侃昨夜已經給殷淑詳細描述了劉丙傑家的方位,連門口幾棵草,路邊幾支花都說的清清楚楚,所以沒費多少力氣,兩人便找到了劉家。   還沒進門就聽到裡麵小兒背詩的稚嫩的聲音。   “是張氏那個孩子,現在有四歲了吧!”陸靈猜測道。   “嗯,一定是,想來憫修管教嚴格,才四歲就讓背《式微》,哈哈。”殷淑一時不想改口,沒有外人的時候仍叫他“憫修”。   正說著,身後劉丙傑就回來了。看到二位站在門口,趕緊敲門喚張氏出來。大家一起進屋坐下,劉丙傑又將這一年的事情從頭到尾細細給殷淑講了一遍。   張氏現在已有六個月的身孕,估計上秋便會生產。殷淑也不見外,幫張氏把了一下脈,然後開心的跟劉丙傑說:“孩兒健壯,應該還是個小郎君。”   劉丙傑把四歲的益兒抱到自己腿上坐下,語氣歡快地對他說:“益兒要有弟弟了!”那小孩在他懷裡手舞足蹈,叫嚷著“弟弟,弟弟”。   自從南下之後,這樣溫馨的畫麵殷淑一路見了不少,不由得感慨,若是山河無恙,民間炊煙處處,該是多麼美好的事情啊!可惜北邊早晚會重燃戰火。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嘆口氣,轉過頭看向陸靈,卻見陸靈呆呆的看著劉丙傑一家幾口在一起的畫麵,癡癡發笑。   他心道:陸靈早已凈身入宮,不像他,至少還有成家,得享天倫的可能性,陸靈確實一點可能性都沒有了,所以看到這畫麵難免傷心吧。   殷淑不想看到他這樣,他越是向往,想到自己不能這樣的時候便會越失落。於是假意沒見到他這般神情,打斷道:“陸靈,過幾日我們回去茅山吧,等到入秋轉涼了我們再南下可好?”   “啊?兄長要回去茅山?”陸靈從恍神中被拉了回來,轉過頭看向他,剛才的神色也隨即不見了。   “是啊,南下路過茅山,竟然沒有回去看看師父,徑直到這溧陽縣來了。本來是想著給雲兒解解悶,但是盛夏確實難耐,這還沒入伏,到時候恐怕更加難熬。”   “好。”陸靈隻是淡淡的說了這一個字,之後便不言語了。   劉丙傑看他二人言語之間似乎很熟絡,更加疑惑了。他昨日在縣衙第一次看到陸靈就覺得眼熟,不光是眼熟,名字也耳熟。不過,麵前這個黑衣郎君麵若冠玉,臉上連一個胎記都沒有,跟嵩陽觀來掛單的那個疤痕臉露靈道長完全挨不到邊。猶豫再三,他還是試探著問道:“這位陸郎,我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您。您對我可有什麼印象?”   陸靈被他問的有些愣住,一時還沒想出該對他說自己哪個版本的身份,殷淑在一旁接過劉丙傑的話,替他回答道:“沒錯,他就是嵩陽觀掛單那個道友,疤痕是化妝的。不過這件事隻有我們幾人知道,陸郎身份成謎,連我都不曾窺得真身。你也不要問了。”   劉丙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那神情就像沒聽懂先生授課內容的小孩子,連一旁的張氏都忍不住笑出聲,對自己的丈夫說道:“他一進門我便看出,就你眼拙,還問!不過,要是道長都看不出,你就更不能了!”   陸靈沖著張氏尷尬的笑笑,還是沒有說什麼。既然殷淑已經替他回答了劉丙傑,他也不想再解釋自己和嵩陽觀的露靈道長的淵源。   劉丙傑似乎突然想到什麼,問陸靈道:“陸郎,你是不是找過憫慶?哦,就是嵩陽觀的鐘頭。”   殷淑這下吃驚不小,轉念又覺得自己糊塗,早該想到的,陸靈沒必要在這件事上說謊。自己早晚回去嵩陽觀,那麼他有沒有去找過鐘頭就真相大白了。既然是這樣,重陽那天,他就真的是被自己敲鐘的聲音引到觀裡去的,當真是有些緣分。   陸靈點頭道“是”。劉丙傑急忙說道:“哎,第二天發生太多事,我竟然忘了!憫慶托我,如果在齋堂見到你,跟你說‘嵩陽觀平時確實三鼓三鐘,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是他負責,但是隻有重陽那天是師叔去了鐘樓替他,還敲起來沒完。’他沒有當回事,所以你去問他,他也忘記了說。”   陸靈笑道:“不妨事,不是什麼大事,我也就隨口問問。”   劉丙傑聽他這樣說,如釋重負,喃喃道:“無事就好!我還以為這裡麵有什麼玄機。”   兩人在劉家坐了不到一個時辰。之前劉丙傑給殷淑“端了”一年的飯菜,所以這次讓張氏準備的都是平時他比較愛吃的東西。張氏雖然有孕,但是身體並不太笨重,加上陸靈幫忙,不到一刻鐘就準備五六個菜。   飯後,天氣漸漸轉陰,不一會雨水還未到,雷聲先到了。這江南的天氣就像嬰兒的臉色,前一刻還晴空萬裡,後一刻就瓢潑大雨。他們趕緊告辭,想趁著大雨落下來之前趕回陸家。   兩人一路疾行,終於是在雨落下前的最後一刻回到了陸家,這時其他人也全部回來了。本來陸侃打算帶著慕雲也去劉丙傑家的,但是剛要出門看到變天,知道殷淑他們可能已經往回趕了,所以就都沒再出門。   當天夜裡果然雷雨大作,殷淑坐在窗前看著天上一道一道閃電,像是夜空的傷口,想到傷口又想到陸靈兩次的傷口,接著又想到陸靈今天看向劉丙傑一家四口的眼神,那癡癡發笑的背後不光有開心,還有羨慕,憧憬。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太陽剛剛出來的時候,陸翹陸子昂來了,進到前院便撲通跪倒,滿臉驚恐,“父親,我家後院西廂房倒了,南墻裡麵,露出的東西,好像是,是人的骨頭,一副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