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江南煙雨六收稅(1 / 1)

(六)   溧陽縣本來就不大,一個時辰後,連“崔胡餅”都知道縣令三公子家“藏”了一個死人!   衙役,縣尉,還有陸侃,全部到場。殷淑帶著露靈也跟了過去,但他倆隻在東廂屋裡陪著陸翹。   陸翹一直發抖,時而向外看看,時而站起來來回踱幾步,每一次有衙役進出西廂,他都要站起來張望,然後再緩緩坐下。   “子昂,一會問話你實話實說即可,盡管私拆屋架有點不妥,但是政令還未正式公告,你也沒有觸犯什麼。反倒是你若要隱瞞,這一條人命,以後你便解釋不清了!”殷淑坐到他身邊,低聲的說道。   “道長!你怎知......”   他話沒有說完,殷淑沖他擺擺手,顯然知道他要問什麼。   當天將陸翹家西廂墻壁全部拆開,最後竟然拚出了一副完整的人骨,上麵掛著的布條已經腐朽成絲線,多半嵌在墻壁裡麵,應該是這個人的衣服。   這邊拆著墻壁,縣尉便進來問話。縣尉姓孫,家就住在陸翹家向西一百步的地方,昨天夜裡雷聲太大,他其實根本不知道陸翹家發生了什麼,並且就算知道,例行公事也需要問話。   陸翹果然一五一十說了。孫縣尉顯然還不知道有“稅間架”這個事情,他隨後也隻是簡單的問了幾個問題,比如像何時購買的房屋,大概都翻修了什麼之類的。   縣衙的人都知道陸翹不可能是兇手,不僅僅因為他是縣令的兒子,也不是因為他平時就忠厚老實。而是這具埋在墻裡的白骨,一看就是至少十年多了。十年前這個房屋就在,那時候陸翹才十幾歲,怎樣也不可能是他。而他買完這個房屋後,西廂這裡根本就沒有翻修,也不可能自己偷偷翻修一點痕跡都查不出來。所以對陸翹隻是例行詢問,並沒有把他當成兇手的意思。至於陸翹的妻子和孩子,一大早他發現屋後西廂的事情,馬上就將他們都趕回妻子娘家去,然後才鎖上門去縣東邊找父親陸侃。   傍晚時候,陸翹家後院全部貼上封條。鄭縣丞本來是讓陸翹也跟妻兒一樣,去外縣妻子娘家住一段時間的,但是陸侃覺得畢竟是他自己的宅院出的問題,他還是暫時不要離開溧陽縣的好。陸翹也不打算走,並且也不想住在父親或者是別人家,後院封了起來他就自己住在前院的屋子裡,原本他全家也是住在前院,後院的西廂房一直都隻是放些雜物,或者到訪的朋友客人臨時住一兩夜。   晚間,殷淑知道反正陸侃也睡不著覺,想那“白骨案”,於是他乾脆邀陸侃到後院來,兩人坐在院子裡的一棵一丈多高的桂花樹下,一邊喝酒一邊聊天。   肅宗時期整個唐朝“州”分上中下三等,按照人口計等級。隻有四萬戶以上才算上洲。溧陽縣屬於中等規模的縣,可是所屬隨州卻是下州。幾十年前溧陽縣隸屬升州管轄,升州是大州,二十多年前又劃分到隨州,南邊緊鄰江南西道最大州,宣州,所以隨州相當於被兩個上州夾在中間,使得這溧陽縣成為渺小的隨州裡格格不入的“大縣”,那麼隨州每年的稅賦,溧陽縣一定首當其沖。   如果說叛亂對江南一點影響沒有那是不可能的,但絕對不至於像北方那樣十室九空,更何況北方的富戶,還有很多遷到了江南。溧陽縣這時出現命案,還是因為試行稅務政令“挖出來”的命案,如果處理不好,陸侃一個縣令仕途事小,被傳出因稅務出命案,那就事大了。   “陸兄,仵作可驗出了什麼?如果不便透露就算了,我隻是想看看有沒有我能略盡綿薄的地方。”殷淑也不繞彎子,直接問道。   陸侃一擺手,正色道:“無妨,反正是誰也不可能是你做的案子。仵作也沒什麼可驗的,隻剩白骨了!是一位四十五歲左右的男丁,頭骨被砍裂,應該就是這麼死的。死亡的時間不好斷定,十二年以上,但是絕對不到二十年。這個人從小到大應該也沒經歷過骨折後再愈合這種事情,所以骨頭上再沒有什麼線索了。子昂家後院西廂確實沒有修正過的痕跡,那麵墻看上去也有些年頭了,應該是這人死後不久就埋進去的。”陸侃頓了頓,搖搖頭繼續道:“哎,前夜子昂聽我們說起‘稅間架’,於是動了歪心思,想趁著政令沒有正式布告之前,給常年不用的西廂房拆了。昨日他找工匠,才剛剛拆了一架,結果下雨停工,半夜竟然一個雷劈中屋頂,本就少了一架不太牢固,南邊就完全坍塌了,漏出頭骨。子昂晚間也聽到倒塌的聲音,但是想本來也是要推到的,外間又下大雨,所以沒有當時就出去查看,一直到第二天早晨,發現之後先是安排妻兒離開,隨後就趕來告訴我了。”   殷淑道:“這也好辦,想要知道是誰殺的人,就查一下這個房屋在十二年前是歸誰所有,房契地契都有跡可循。想要知道此人身份,需查一下這段時間莫名離開溧陽縣的人,尤其是家屬報了失蹤的人。這個人數想來不會太多。十二年前,尚未有叛亂,江南正是最富庶的時候,流民應該很少,拋棄祖業離開溧陽縣的就更少了。若還未到二十年,那麼就是溧陽縣歸屬隨州之後,應該不是很難查。”   “難辦就在這,溧陽縣存的詳細戶籍和案卷,隻到十四年前。前日提過的縣衙大火正是發生在那時候,當時的縣令姓魏,不僅他全家死在大火之中,整個縣衙都付之一炬,包括存儲的全部資料。”陸侃喝了一口酒,又開始說起另一條線索:“至於這房契,倒是可以查一查。五年前子昂出去單過,從鄭元昊手裡買來的這個院落,鄭元昊就是鄭縣丞的長子。當時他看在本縣的麵子上,低於市價賣給了子昂,牙郎是陳實,縣裡一個專門做房地買賣的牙郎。而鄭元昊這個房子本來是他買下來要給他三弟元承的,想著翻修一下,等元承二十了或者成家了就搬進去,結果子昂看中,就轉賣給他了。鄭元昊的房子也沒買多久,是大概六年前從一個農戶手裡買的,農戶舉家北上,就賣給了元昊,牙郎也是陳實。”   陸侃說完又長嘆口氣。他知道這件事事關重大,一個陳年舊案,一個事關稅務,但這案子屬實也難辦,連死者是誰都不知道,無從查起。   殷淑也蹙起眉,“那明日,陸兄打算先問問這個陳實和鄭縣丞的大公子?”   “是的,設法找到之前北遷的農戶,這房契到他的名字就是源頭了。”陸侃又突然想到一件事情,連忙說:“對了,這副白骨的腳骨有點奇怪,仵作說,足弓過彎,像是羊的蹄子,隻是不至於彎成那樣罷了。”   殷淑一挑眉,道:“這個我倒略知一二。足弓很高的人走路往往飄忽,若是女子也還好,但是男子恐怕不利於勞作。並且,這種病,有時會傳給子女。”   “哦?那就可以貼出布告,尋找這樣足弓高的人,或者誰認識這樣的人。本縣竟不知道這也是一種病。不過仵作說骨頭多以破敗,這段彎腳骨他說隻是看起來應該是這樣的,並不敢斷定。等明日問完相關的幾個人,若實在沒有什麼新的線索,隻能張貼布告尋找這樣的人了。”   兩人談論了能有一個時辰,也沒有其他頭緒了,便各自回去。殷淑剛進一房裡,就聞到糕點的香味,一看果然桌子上放著一碟粉糕。他心知是陸靈放的,大約是看他傍晚時候心事重重並沒有吃太多的緣故。   第二天午後,見太陽沒有那麼毒了,殷淑叫上陸靈和慕雲一起去街上走走。路上很熱鬧,他又看見了“崔胡餅”,他家門口竟然還等著幾個人,說明確實好吃,這麼熱的天還有人排隊來買。   走到衙門口的時候,看到了更多人圍在那裡看布告,殷淑還未走近大概就猜出來是什麼東西了。幾人擠進去一看果然是“稅間架”。   正式的布告跟那晚陸侃說的做了一點小小的改動,但是總體來說是一個意思:收稅。你有多少房屋就收多少稅,因為僅僅是個開頭,且跟租庸調並行,所以稅收不重:兩架為一間,五年內新建的房屋每年交三百文錢,十年內二百文,十年以上一百文,可以用糧食絹帛代繳。家裡無田者不收,無二十歲以上男丁的不收,家有耄耋老人的不收,等等。布告發出時起一月內由縣衙負責點清本縣轄內全部房屋,秋天前完成繳稅即可。並且最後說明此法隻是這一年臨時的政令,第二年再另行通知。   人群中有抱怨的,也有歡呼的,有擔心的,有如釋重負的。大家心裡都明白,朝廷不停打仗,盡管年初已經減免了江南的租調,可是早晚得用別的方式找回來,不然眼下從哪裡也撈不回來這麼多錢。所以大部分人擔心的是有重稅,可千等萬等,最後等到的竟然真是輕飄飄的收了一點。而那些富戶地主,家裡房屋成群,他們交的自然最多,也許這才是大家真正高興的原因。   殷淑看完笑笑,對著身邊的陸靈道:“鄭縣丞據說‘良田千頃’,隻是不知房屋有沒有‘千間’了。既然說明僅此一年,想來朝廷也有人看出不妥,本就不是長久之計……”   這時殷淑前麵站著的一個人應該是聽到了“長久之計”這四個字,立馬轉過身來,先是上下打量了一遍殷淑,接著出口問到:“你說這是長久之計,還是不是長久之計?”   殷淑看看這個人,三十歲上下,氣宇軒昂品貌不凡。盡管是讀書人的清雅氣質,但是眉目卻帶著武人的桀驁神色。而他對於殷淑的這句話,完全可以說是質問,居高臨下。   “你認為呢?”殷淑仍是微笑的反問他,而身邊的慕雲向前一步,站到了和殷淑並肩的位置,顯然是有敵意了。   對方哼了一聲,不屑道:“想出以房屋來收稅的人,如果不是榆木腦袋,那就是奸佞小人!”   “他倒坦白。”殷淑腦中瞬間飄過這幾個字。   “敢問郎君如何稱呼?”殷淑問道。   “楊炎,楊公南。”楊炎一抱拳,“你看起來跟我年紀差不多,怎麼稱呼?”   “殷淑,你叫我道長就行。”殷淑年長,並沒有回禮,隻是略微欠欠身。   “哦?茅山的中林子?”楊炎又上下打量一遍殷淑,“那你不穿道袍來到溧陽縣?”   殷淑莞爾:“遊玩。”   楊炎放聲大笑,那笑聲裡全是嘲諷,“哈哈哈,有意思!北方亂成那個樣子,南邊的道士還有時間下山遊玩!”   殷淑並不介意,反倒一臉虔誠神色,低聲問道:“公南,我不太明白為何你對‘稅間架’執此看法,可否找間酒肆,詳細解釋給我聽?”   “你飲酒?好,請!”楊炎說完自顧自走出人群,朝著西邊第一家酒肆走去。   三人望著他留下的背影,都沒有立即跟上。   “兄長,這人狂傲的很,什麼來頭?”陸靈問完,慕雲也在邊上沖著殷淑點頭,意思是“我也看不慣他那副樣子”。   殷淑一攤手,“你們別問我,我也不知道,隻是覺得他要麼是有真知灼見,要麼是嘩眾取寵,反正無事,聽聽也無妨。”   三人跟著楊炎走進酒肆,慕雲說想去找找之前說的趙小小家的桂花糕,殷淑讓他去了,囑咐他順便去看看對門的陸翹。   酒肆裡麵三人剛落座,楊炎就打量起陸靈來。殷淑在一旁微微皺眉道:“公南,他是我的朋友,陸靈,吳郡陸氏,溧陽縣令陸侃是他族叔,他來探親,我則陪同,你有何疑問嗎?”   “沒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是我還沒問起,道長倒先幫他答上了呢?”楊炎隨即收回目光,“道長方才是說‘稅間架’是個‘長久之計’吧?意思是如果運行通暢,甚至可以完全取代租庸調,這樣能使得富戶多餘的錢交給國家,窮戶則會得到溫飽。是這樣嗎?”   殷淑牽起一邊嘴角,假裝疑惑道:“依你高見?”   “二百多年的‘租庸調’也許有漏洞,但是確實是個好辦法。‘租’以男丁數量計稅,‘調’以戶計稅。每戶人家隻要有男丁滿二十歲,朝廷便發給一百畝田地直到死後收回八十畝,剩餘二十畝為永業田,顧名思義,隻要這戶人家男丁不絕,這二十畝田地就永遠屬於這戶人家,且可以隨意買賣。每年每丁隻要交二石糧,絹綿徭役等。這在立國之初確實通暢,因為田地到處都是,朝廷隻要分發就行了。可是現在大唐已經立國一百多年,多少田也快分沒有了!人丁興旺的富戶隻會越富,全是永業田,窮人隻會越窮,加上官府盤剝,富戶壓榨,分地不均等問題。很多人分到薄地,幾乎種不出莊稼,但二石糧食還要照交不誤,徭役戶稅也不能免,當然越來越窮了。人窮就隻剩兩條路,要麼出家,要麼造反。現在聖上不就一邊抑佛一邊平叛嗎?”   楊炎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好像在確認殷淑是否聽懂了。本來殷淑對他這樣的人完全無感,但是這個楊公南說話,卻讓他有一種沒來由的惱怒。於是殷淑並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的等他自己往下說,希望他趕緊解釋完現在的“租庸調”給自己聽,說說他是怎麼理解“稅間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