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殷淑和陸靈離開劉家後,並沒有急著回去陸家,而是至北向南閑逛著。從到了溧陽縣,他們住在縣東邊,命案全部發生在西邊,又天天都到北邊的劉丙傑家,所以隻有南邊,他們都沒去過。 溧陽縣南邊是富戶聚集的地方,其中最南角最大的院落就是鄭縣丞家。他確實富裕,說是良田千頃有點誇張,但是幾百頃肯定是有的,房屋不至於百間,但是二三十間也有了,而且還隻是他這一處房產。 鄭縣丞規定,兒子若想出去單過,需自己購買院落,實在湊不出,他可以暫借,但必須自食其力來還。因此他四個兒子兩個出去獨過,也隻在縣西邊買的房屋。老大鄭元昊還能好一些,這些年漸漸有點產業了,老二鄭元箴目前可以說還是一窮二白,大哥經常偷偷的接濟他。 殷淑和陸靈走到鄭縣丞家門口,幾乎就到了溧陽縣的最南邊了,再向前走又是大片的田地,之後是一個巨大的胡泊,幾乎一眼看不到盡頭,叫做天目湖,湖對岸是一座山,山那邊就是宣州地界了。 兩人看天色漸漸暗下來,太陽就快落山,便轉回頭往陸家走去。 “兄長,我覺得趙成一定知道父親出事了,而且跟孫榮家有關係!所以他才殺了孫榮全家。小小的死跟她父親的死根本不可能是一個人做的。” 殷淑跟他並肩走著,低頭緩聲應道:“嗯,趙誌林應該就是孫榮所殺,死後孫家將屍體藏在對麵的空屋墻裡,隻要不拆屋,永遠不會發現。趙成機緣巧合知道後才去殺了他全家,最後以為自己父仇得報,所以隻是給母親磕了幾個響頭就安然赴死了。這樣看來小小的死跟子昂似乎真有關係。你可記得張氏說的,他在溧陽縣,素有忠厚之名,但是忠厚不代表怯懦不代表蠢笨,相反的,他其實聰明又果敢。” “兄長的意思是,他可能真的是殺害小小的兇徒?” 殷淑搖頭,認真解釋道:“不,不會是他。我現在還說不準兇徒是誰,但是跟子昂一定有關係。我在意的是十五年前趙誌林為何被殺,他去孫家致謝後回來並無異樣,當晚難道又返回孫家被害?而且當晚趙家沒聽到任何爭吵聲,所以孫榮是如何殺害趙誌林的呢?還有一個問題,趙成就算強壯過人,沒有傳得父親的足疾,可是按照現在的孫泰來看,哥哥孫榮應該也是體壯之人,且他早些年也是常年勞作,應該不至於被趙成上門毆打不還手。很有可能孫家當年是特意把事情鬧大,然後又息事寧人,目的是為了趙家的田地。趙誌林不便勞作,二百多畝地已經足夠成年的趙成忙了,所以孫家當時一定是想吞掉趙成的地,這點趙家並沒有冤枉孫榮。” “嗯,當年的事應該如兄長所說,趙誌林去而復返孫榮家,又沒有任何爭吵便被害,會不會是他也想息事寧人,讓出田地,但是提出了條件,孫家惱羞成怒趁他不防,將他殺害。這種死無對證的事情不好說,當事人全部已死,怎樣也無法得知了。對了,兄長為何剛才告知趙大娘小小懷孕的事情?” “她早晚會知道,不出兩天,街頭巷尾就會傳遍,還不如早早知道,這兩天她住在憫修家裡,張氏定然會好好開導她。” 陸靈嘆口氣,心知殷淑說的有理,這樣的事,確實是街頭巷尾最好的談資,“回去看看陸明府可還有什麼新的線索吧!” 殷淑卻頓住腳步,似乎有些為難的撇撇嘴,道:“陸靈,我想讓你去幫我做一件事。對你而言並不危險,但是不太合規矩。” “兄長但說無妨!” 回到陸宅太陽已經徹底落山,陸侃已經回來多時了,正在前院自己的書房裡。殷淑進去大概說了一下自己對這件事情的推測,陸侃不置可否,並且跟殷淑說話的時候有點心不在焉,殷淑知道陸翹被收監,他一定是在拚命的想盡快破案,但同時又害怕,兒子真的是殺害小小的兇徒。 第二天一早,殷淑早早起來跑到陸靈房間門口敲門,給對麵的明籬和慕雲全部吵醒了。就聽到陸靈在裡麵喊一句“是”之後殷淑便說:“早飯你不必吃了,多睡一會吧。”說完自己往前院走去,弄得明籬兩人一頭霧水。 第三天過堂,果然是隻審陸翹,不僅讓他反復說明趙小小被害那晚他的行跡,還問他趙小小的孩子是不是他的。這對於陸翹來說完全是晴天霹靂,他除了矢口否認,又怎麼可能提供出來什麼證據。 趙小小大概死在子時前後,跟陸翹說的自己違反宵禁出門的時間剛好對得上,而他平時維護小小有目共睹,確實是百口莫辯了。 中午的時候陸侃讓孫泰帶人去趙家再次搜證了一次,讓趙老娘跟著一起,衣衫器皿全部檢驗一遍有無缺失和變化,隨後將趙小小全部的私人物品都封存起來送到了縣衙。 當晚陸侃回來一進門就沖到後麵找殷淑。 “三件外衫,青黃粉,一件沒有少?”殷淑和陸靈麵麵相覷。 “確實,全部都放在趙小小的房間裡。”陸侃也是一臉狐疑的應道,但是語氣篤定。 陸靈向前一步,語氣也是篤定:“陸明府,兄長,我絕對不會看錯。我找遍所有屋子,有幾件淡黃色中衣內衣,外衫確實隻有兩件!肯定沒有黃色那件。” 原來殷淑讓他做的事就是半夜偷偷潛入到趙家,看看有沒有一件黃色的外衫,尤其是夏季那種薄紗的外衫。陸靈襯夜去趙家三間屋子翻個遍,看到了趙老娘說的青色和粉色外衫,確實沒找到黃色的那件,這才回到陸宅。第二天一早聽到陸靈說“是”之後,殷淑馬上到前院告訴陸侃自己的猜想,陸侃也正要重新搜一遍趙家宅院,所以囑咐孫泰認真檢查衣衫是否有失。 可神奇的是隻一夜過去,那件黃色外衫回來了,就像從來沒有消失過一樣。要麼是陸靈有問題,要麼是去搜證的衙役有問題,要麼就是後半夜有人送了回去! “兇手果然不是子昂!”殷淑聲音帶著惱怒,“將衣衫送回去的人,就是殺害小小的兇徒。但是卻不是唯一的兇徒!” 這回陸侃也迷惑了,“這是為何?我想他一定是成家了,當晚小小找他,告訴他自己有了孩子,他尾隨小小回家將她用衣帶勒死,之後換上小小睡覺的時候常穿的小衣,偽裝成上吊。” 殷淑問道:“那他為什麼要拿走黃色外衫呢?” “也許是淋上了雨,他怕別人懷疑小小當晚曾外出過,所以拿回家晾乾後才於昨夜偷偷放回趙家!”陸靈還沒等陸侃回答,自己先說了,因為他也覺得陸侃說的有理。 “不對!”陸侃突然插話,“如果小小是被勒死後再吊起來,脖子上便是兩道勒痕,仵作不可能驗不出來。除非,她要麼真是被吊死,要麼是一個人按住她,另一個人從後麵用衣帶居高臨下勒死她,隻有這樣才跟吊死是一樣的。可這樣小小必定掙紮,就算趙老娘人老耳聾聽不到,可是趙家前屋是米糕作坊,全是器皿,卻一個不碰到,這不可能。” 殷淑說道:“不錯,隻有一種解釋了,是兩人合力殺了小小,之後將她的屍體送回到趙家前屋吊起來。因為一路衣衫不僅淋了雨還臟汙了,所以須得換件衣服,他們昨天後半夜在陸靈走後又偷偷將洗過晾乾的衣服送回趙家,而小小當晚的衣帶就成了勒死她的工具。”殷淑補充道:“小小要去見的人就是孩子的父親,她最喜歡桂花的顏色,所以一定是穿上黃色外衫去見這個人的。” 陸侃點點頭,“一定是這樣,她找上門去,對方一定是已經成家的人,恐怕是夫妻二人一起做的案子。” 三人分析完,陸侃心裡已有了盤算,便回到了前院。當天夜裡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殷淑和陸靈先後打開了窗看向院子裡的桂花樹,不約而同的想到自打他們到溧陽縣以來,每次下雨都要出條人命,這江南的煙雨好像是死亡的預示一樣。 第二天一早,陸侃的夫人韋氏急急的跑到後院來,猛敲殷淑的房門,“道長,道長,請快看看,看看郎君,他...” 殷淑隨意披上一件外衫,跑到前院陸侃的書房,然而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他已經摸不到脈搏了。書案上有一張信紙,開頭寫著幾個字:逆子無狀,家門不幸。 衙門的人幾乎全都來了,鄭縣丞一進來就忍不住落淚,孫泰眉頭緊鎖,帶著人站在前院一言不發,仵作進到書房檢驗陸侃屍體。 陸侃大概死於亥時,沒有任何傷痕,也沒有中毒的跡象,兩手扶住胸口,應該是太過於激動造成猝死,就是急怒攻心。他昨晚回到前麵,告訴韋氏晚間他要在書房處理公文到很晚,之後就睡在書房了。所以韋氏並沒有在意,一早看他還沒出來便推門進去,感覺到不對後,想起殷淑懂些醫術,就跑到後麵去喊。 “道長,陸明府昨晚可曾說過些什麼?”鄭縣丞問一同站在前院的殷淑。 “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殷淑淡然道。 “看那案上寫的幾個字,陸明府是認為三郎殺人,內心過於悲痛,突然辭世的!”鄭縣丞說完用一個詢問的眼神看了看殷淑,好像是希望殷淑說出來一兩句反駁他的話。 然而殷淑最終隻是認同的點了點頭道:“鄭縣丞說的有理,還請安排書信給陸兄在別處的兒女兄弟報喪。” 鄭縣丞失望的點點頭,“我會安排,可是三郎,這樣的話,三郎恐怕也難逃一死了!怎麼會如此!” 孫泰聽他二人在這邊說完,也過來一抱拳,“道長,你是除了陸夫人,第一個到現場接觸屍身的人,還請跟我們回去縣衙一趟。” “好。”殷淑依舊一副淡然的神情。 這時,後院跑出來個小童,是五歲的陸九郎。他撲倒鄭縣丞的身上,用稚嫩的聲音說道:“鄭伯父,三兄長不會殺人,父親也相信他。” 鄭縣丞把陸九郎抱了起來,憐惜的摸了摸他的小手,眼淚不禁又流了下來,“九郎說的對,你與母親好好在家,你要努力讀書,以後有任何事情都可以來找我。” 殷淑上前一步,問陸九郎道:“九郎,昨夜休息前,你父親可有跟你說過什麼?” “道長,父親昨晚回書房前說‘天色低沉,恐怕又要下雨,我也胸悶的很,反正也睡不著,就去書房處理公文吧’。還讓我今天一早解釋為何‘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 殷淑點頭,笑問道:“那九郎打算怎樣解釋這句話?” “‘伍員流於江,萇弘死於蜀’,可是忠言仍千古不絕。我認為信與不信和忠與不忠是兩件事,忠言若利於民利於國,則為忠言,若隻為忠於一人而言,得不得到信任又有什麼要緊?” “‘萇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九郎當為此碧仙魂化身而來!”殷淑說完,贊許的摸了摸他的頭,“你幼時,貧道曾見過你,聽你父親講你抓周之事,說你什麼都不抓,反倒要去抓父親的腰帶鉤,貧道走時便贈你一個帶鉤。既然這樣,九郎就叫‘贄’吧,陸贄,希望你將來不要辜負這件禮物。” 小陸贄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旁邊過來一個老婦人,是陸家的仆人,鄭縣丞就讓她帶著陸九郎去找母親韋氏了。 “道長,我替陸明府謝謝你了。沒想到陸家遭此劫難。現在縣裡一定是暫時由我主事了,我立刻呈文到隨州刺史府,等州府派人下來或者信任縣令到了之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切再做定奪!陸家這邊,道長還請幫忙安撫照看。”鄭縣丞說完,竟然行了一個大禮。殷淑趕緊回禮道“自是應當”,鄭縣丞便帶人離開了。 縣令自盡代子謝罪,這消息隨著鄭縣丞的公文一並傳遍了整個隨州。殷淑幫著韋氏辦理喪事,中途去獄裡看了一次陸翹,其餘再一次沒有出過陸家的大門。 楊炎也來吊唁了,跟殷淑說了幾句話,大概類似於“此案竟然以這樣的方式了結了”之類的。 十日之後,隨州刺史公文到,由縣丞鄭寬暫代縣衙事務,一直到朝廷委派新縣令後,但在任縣令之死尚有蹊蹺,並且其子殺人案還未判決,所以過兩天會先過來一位禦史中丞處理此事。 “何人?”殷淑問劉丙傑道。 隨州公文到的當天下午,劉丙傑來到陸家,送了一點張氏做的燒麥過來,當然主要是為了告訴殷淑這件事。 “叫,元載,年齡四十有六,三年前調任為江淮轉運使,加禦史中丞。他此時因為江南兩道更改稅製的事情一直在南邊,據說公文送達的時候他剛好在隨州,就說先過來處理此事了。” 殷淑低頭想了一想,他在朝為官之時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也沒有聽說過。 “師叔,為何隨州回來的公文,會說‘縣令之死尚有蹊蹺’?” “哦,是我讓雲兒送信到隨州刺史府,隻說我作為好友在陸家住幾日,覺得陸侃之死有些蹊蹺。就這樣。” 劉丙傑本來還想問,但是聽到殷淑說“就這樣”,知道他可能不便說太多,也就沒有繼續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