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江南煙雨九查訪(1 / 1)

(九)   陸翹上堂後將發現白骨,和趕去小小家撞門救人的事情從頭又詳細的講了一遍,跟之前所說並沒有出入。   “本縣問你,前天晚上,也就是小小自盡那晚,你說你一夜都沒離開過家宅,那為何你靴子上全是泥濘?”   陸侃果然注意到這一點了,看來他確實要公事公辦,如果陸翹不給出個合理的解釋,那麼這便是一個旁證。   陸翹垂下眼簾,咬了一下下嘴唇,像似在極力壓製自己的緊張情緒,右手握成拳頭,大手指下意識在其它四指上來回摩挲,“前天傍晚小雨,我突然想起妻兒離開之前曾經在正屋後麵曬的菜乾讓我收起來,我就隨便穿了一雙靴子過去了,可能是那時候沾到的泥濘吧!”顯然他根本沒想到父親問的是這個問題,自已完全沒注意到靴子上還有什麼泥濘。   殷淑聽完他的回答眼睛瞬間一亮,陸靈也微微搖頭低聲道:“兄長,好像不對吧。他送走妻兒是暴雨過後那天清晨,走之前囑咐他收菜,那菜豈不是淋了一夜的暴雨?”   “難道他真是小小腹中孩子的父親?”殷淑也懷疑起來。他尚未知道事情全貌,還判斷不出所以然來,隻覺得事情散亂,完全沒有聯係。但是小小的死必定跟她肚子裡的孩子有關,隻要從這裡入手,一定能迎刃而解。   鄭縣丞還沒等陸侃說話,自己先開口道:“子昂,有何隱情,你說便是,如果有隱瞞,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小小很有可能並非自盡,並且跟那具‘白骨’有關。”   陸侃一擺手,打斷鄭縣丞,嗔怒道:“鄭縣丞,這些話,不必告訴他,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人命關天,不可徇私!”   鄭縣丞自知失言,趕緊不作聲了。   陸翹卻仿佛被雷擊中,已經渾身僵硬,“父,縣令,前晚,我出去了,確實出去了。大概子時我醒來,一直下雨悶熱,我便出來到前院站了一會透透氣,當時雨已經很小了。我好像聽到有門板的吱呀聲傳來,心想正是夜半宵禁,又是下雨,不可能有人出入對麵,也許是趙老娘忘記了關前院的門,以前也有過。我最後還是開了門看一看,但對麵的門其實已經關嚴了。我經過這事更加沒有睡意,心想子時將盡,一個人沒有,大概也不會有人怪我違了宵禁吧。所以我就沿著街道向西逛了一圈,後來雨漸漸大了一點才回來。真的就隻是這樣。因為違了宵禁,剛剛又以為事情無關緊要,所以並沒有說。”   陸侃輕輕嘆口氣,很顯然,你現在這麼說,誰能相信?   楊炎在一邊也訕笑道:“為何一開始不實話實說?他本來沒有殺害趙誌林的可能,但是現在反倒脫不了關係了!”   鄭縣丞看陸侃沒有什麼要問的了,又再次圓場道:“那就先將子昂收監,就算那‘白骨’真的是趙誌林,那時子昂才十一二歲,陸明府也還不是本縣縣令,怎樣也不可能跟趙家有什麼牽連。而現在趙小小是被殺害還是自盡尚未有定論,還需再查訪查訪。”   “有理。”陸侃臉色沉沉的說完幾句訓斥的話後便退堂了。   已經過了正午,殷淑和楊炎等四人找了附近一家比較大的食肆,楊炎說之前兩頓酒錢都是殷淑付的,今天他也要回請一頓。   這次慕雲沒有走,他去過這家食肆,知道他家做的燴魚羹特別好吃,楊炎說請客,慕雲便暗暗下決心要多吃一點。   四人到了二樓一個隔間坐下,慕雲毫不見外,熟練的點起菜來。   當慕雲點到“炙烤乳鴿”的時候,陸靈說還是改成鴿子湯吧,慕雲頭一回聽說鴿子不烤著吃還要熬湯,有點意外,但是以為陸靈喜歡鴿子湯,所以就對博士說來一份炙烤來一份湯,但是陸靈竟然不依不饒的說“大熱天的吃什麼炙烤”還是喝湯吧,慕雲隨即反駁道:“喝湯不是更容易出汗嗎?”   兩人你來我往,你一言我一語弄得楊炎哈哈大笑,勸陸靈不要跟頑童一般見識,慕雲一聽到“頑童”兩個字,頓時哼笑了一聲,不再繼續爭執了。   “道長,你怎麼看這件事?”楊炎先問道。   “子昂肯定不是兇手,哦,就是陸翹,子昂是他的字。他先是私自拆屋架,後又違反宵禁,雖然不是什麼砍頭的大罪,但是能避免麻煩他還是不願提起,主要是顧慮他父親的身份。但是沒想到今天堂上弄巧成拙,陸明府公正嚴明,事先並沒有跟子昂透露案情一個字,反倒是刻意隱瞞。再說小小,她並不是自盡。她如果真想死,這溧陽縣到處都是水井,到處都是石柱。她足弓高,就算智力正常,翹起腳將衣帶扔過房梁都非常不易,何況她還有些癡傻。最主要的是,她親眼見到自己兄長被斬首,對於死亡一定非常恐懼!她隻會極力回避‘死’這件事,又怎麼會主動去死呢!”殷淑這一次並沒有逗楊炎的意思,而是認認真真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對,對,道長說的有理!更何況鄭縣丞說的很對,小小的父親趙誌林完全跟陸家一點關係沒有,十五年前,陸子昂才十一歲。”楊炎補充道。   “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小小並不會分析這些,也許她跟子昂早就交好,縣裡通報出‘白骨’是高足弓,她認定那是自己的父親。因為屍體在子昂家被發現,她就認定是子昂殺的父親,那天趁夜去找子昂對峙,結果被殺。”殷淑頓了頓,又道:“這其實是目前最有可能的猜測!”   楊炎一臉疑惑,“啊?也是!這樣就能解釋一切了,那‘白骨’呢?又可能是誰殺的?”   陸靈打斷他們,斬釘截鐵地說道:“不會是這樣的。陸子昂根本不知道自己家後院藏著趙誌林的屍骨,所以如果他跟小小真有私,就解釋這一句話就好了,犯不著起爭執。並且今日在堂上,他就一口咬定‘確實是去後院查看菜乾,因為最近事情太多,自己也恍惚了,等跑到後院才發覺沒有菜乾’就行了。他犯不著自己又編造出一個什麼關門開門聲,還有觸犯宵禁。”   “對,陸郎很聰明”楊炎贊許的沖著陸靈點點頭。   殷淑語氣平緩的說道:“陸靈,你去打聽一下趙老娘今夜住在哪裡,我稍後去看看她,有些話想問問。”陸靈聽到殷淑這麼說,還未等菜上來就走了。   楊炎看著陸靈離開,隻有他和殷淑,外加一個隻悶頭吃魚羹的慕雲了,不免有些失落。殷淑不懂為什麼他好像對陸靈格外討好。本來他說話的語氣就讓人不敢恭維,現在殷淑對他簡直可以說是嫌惡了。   於是等慕雲吃完,這頓飯也就散了,最後殷淑真的讓楊炎付的錢。   趙老娘被劉丙傑接回了自己家。這一點不僅陸靈覺得意外,連殷淑也覺得意外。殷淑隨後便明白了劉丙傑的意思:這老婦人身世可憐,很像張氏的婆婆,大概劉丙傑明白,張氏離開登封縣,但其實心裡還是有些記掛她那位婆婆的。所以今日過堂之後,他聽到趙老娘堅決辭謝鄭縣丞,不肯再去他家叨擾,便把自己和張氏的事情講了一遍給她聽,隨後邀請她去自己家暫住,說是請她幫忙張氏料理一些家務,趙老娘沒有再推辭。   午後殷淑又跟陸靈來劉家敲門了。   張氏開門,眼角還帶著淚光。陸靈比她還要年長幾歲,從來到溧陽縣開始他便不稱呼她“劉家娘子”,卻叫她“妹妹”。殷淑猜想他在洛陽,大概也有一個這麼大的妹妹吧。陸靈見她這樣,心知是為趙老娘的事,伸手想拉住她勸慰,卻突然反應過來男女有別,尷尬的收回手。殷淑馬上替他圓道:“趙老娘可在?貧道有些問題需要問清。”頓了頓又說:“你有孕在身,不宜傷心過度,還請保重!”。張氏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朝著屋裡指了指。   殷淑和陸靈一起走進去,見到趙老娘也不隱瞞,直說了自己的來意。   “道長,我也不敢相信陸三郎會殺小小,但是小小那個樣子,我也想不出他能跟誰結怨。”趙老娘說到“結怨”兩個字,突然大叫起來,厲聲道:“崔胡餅!”   殷淑連忙道:“不會是他,您放心,陸明府已經派人問過他,他整夜在家,他家孩兒那幾日不太舒服,他們夫妻二人徹夜照看,並未離開過,這個不會有假。”   “哎,都怪我!”趙老娘哭了起來,“就因為兩個胡餅,那幾日就沒順了小小的心,可憐這孩子到最後那日還吵著要吃胡餅,早知這樣,我還爭什麼!”   “趙大娘,您丈夫,走之前那天晚上都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請您再詳細說說,尤其是他去完孫家回來之後。”   “公堂上我都說了,能想起來的都說了。他那天去完孫家回來,一進門成兒就過去埋怨他膽小怕事,明明是孫家不對,反倒去給他們道謝。他父親上去就給他一巴掌,說‘官官相護’,你懂個屁,再鬧下去也沒用!然後又吵了幾句什麼我記不清了,也沒愛聽,帶著小小去後麵玩了。”   “‘官官相護’?”殷淑默默重復著趙誌林的話,“趙大娘,那當天晚上再沒有人出去,第二天一早你就發現丈夫已經離家了?”   “是,晚上我帶著小小在後院東屋裡睡,成兒睡的西屋,小小爹就睡在前屋了。第二天一早到前屋做飯就沒看到他,連隨身常穿的幾件衣衫都拿走了,所以我們都當他不要這個家走了,沒想到他會死。”   “您夫家祖輩都是做什麼的?孫榮呢?”   “趙家人祖祖輩輩隻會種地,沒有幾個認字的!孫家以前也一樣,大家都是溧陽縣的老人了,但是孫榮這輩有點出息。哥哥孫榮從小學會點架梁作屋的手藝,後來不知什麼原因改做了牙郎,家裡慢慢也積攢了些銀錢,所以他家的院落擴了又擴,房屋也越蓋越多。但是據說他做牙郎並不公道,都說他的錢不是什麼正路來的。弟弟孫泰從小就壯實,不光練武也識文斷字的。孫泰後來去鄰縣當了個書吏,聽說也偶爾乾捕快的活,抓人審問的什麼都做,鄰縣縣令很是倚重。孫泰後來又考了個什麼功名的,反正就是中了吧。再回到溧陽縣,就成縣尉了。哎,我的成兒確實不該殺孫榮全家,不過他也償了命了,隻是可憐我的小小,她絕對不會上吊的,她連打結都不會,怎麼可能上吊!”說到她兒子的時候,她已經流下了眼淚,說到女兒小小更是開始大哭起來。可見這些年支撐她活下去的就隻剩這個女兒,雖然在外人眼裡小小是癡傻的,可是在她看來,小小就是她的全部了。   “趙成,是翻墻去的孫家,將他一家人殺害的?”殷淑遞給她一塊手帕,繼續問下去。   “我們家的後角門在西側,東邊才是孫家,後墻又高,他隻能是翻墻進去的!”   “哦?後來抓住他,他並未招供?翻墻隻是推測?”   “孫泰是在宣州抓到他的,抓到他的時候他的半張嘴都快沒了。哎,我的成兒啊!”趙老娘又開始哭了。這時張氏走了過來,勸慰道:“趙老娘,你先莫要哭,將事情詳細講一下,這才能盡快抓住殺害小小的兇徒。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趙老娘點點頭,慢慢停住哭聲,又接著道:“他去孫家拿著鐮刀亂砍,孫榮家的人當然也不會坐在那裡讓他砍。孫榮應該是拿了一把菜刀砍過去,剛好砍到他臉上,這邊嘴角全部砍開了,舌頭都削掉了半個。後來過堂,隻是衙役問,他點頭或者搖頭。衙役問是不是他殺的孫榮全家,他點頭,問他是不是翻墻過去的,他又點頭,就是這樣的。”   “那他除了點頭和搖頭,就沒有發出什麼聲音說出來其它的,或者好像要表達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都沒有,就是最後,哎,殺頭的那天,我給他喂飯,他哭著嗚嗚了幾聲,給我磕了幾個頭,然後就去了。我傷心過度,完全忘了小小一直在邊上拽著我的衣角。”   “小小走的時候,穿的是出門常穿的外衫還是什麼?”   “沒有外衫,隻有晚上睡覺的時候常穿的那件桂花色內衣裙。”   “夏日裡,小小有幾件外衫?”   “就三件。青色的,黃色的,粉色的,多了我也洗不動,小小又洗不乾凈。”   “趙大娘,對不住又引起了你的傷心事。還有最後一件事必須得問您,小小,她已有快三個月的身孕了,您知道嗎?”   “什麼!”趙老娘突然睜大眼睛跳了起來,對她來說這無疑是個更殘忍的事情,果然她再也沒有說出一句話,隻是呆呆的流淚。   殷淑看她這個樣子,不免也跟著嘆口氣,知道如何相勸,這痛苦終究不會減輕半分的。   “難道,真是陸家那三郎!”半晌,趙老娘訥訥的說出這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