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殷淑聽到元載這麼說,不禁啞言失笑,他知道目前確實拿不出任何證據證明雙陳就是殺害小小的兇徒。不過看著這半日審理下來的事情走向,誰都能明白怎麼回事了。這時陸靈在殷淑身邊喃喃自語了四個字“黃色外衫”,因為他聲音很小,隻有殷淑聽清了。僅一剎那他好像想通了什麼,轉過頭沖陸靈笑笑,然後第三次走出來對著元載說道:“元中丞,我想問何氏一個問題。” 元載哼了一聲,知道他又發現端倪,再一次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殷淑這次沒有站在原地,而是踱步到了陳實妻子何氏的麵前,“何氏,上月二十六之後兩天,你可在家裡見過一件不屬於你的黃色外衫,是女子的衣物。” 何氏鄒了鄒眉頭,緩慢說道:“確實有,之前我見過幾次他房裡有釵裙那些東西,見慣了也不管了。但是二十七那日,見到他房裡掛著一件濕的黃色薄衫,材質粗糙,跟以往見到過的不同。我還道他現在連普通農婦都有興趣了!” 陳實聽到殷淑這樣問,已經頹然坐下,再聽何氏的回答,已然閉上了眼睛。 元載也恍然大悟:陳氏肯定不敢把黃色外衫留下來自己洗,因為鄭元箴是認識小小的衣衫的,他第二天回家,難保不被看到。所以隻能給陳實拿回去清洗,那幾日沒有雨,當然是乾了即刻送回趙家才不會引起懷疑,可為何是兩日之後才送回的,顯然是洗衣服的人耽擱了一些時間。一則,一個男子洗衣服太顯眼,需得找機會或者夜半更深;二來,衣衫需要偷偷晾在房裡,不見陽光又潮濕,自然乾的慢些。這件衣衫事關重大,隻能是殺害趙小小的人拿走又送回的。 殷淑也意外,為何自己沒有想到這一點,並且連元載都沒有想到。不過現在元載還以為是殷淑想到的,對他又佩服了一分。 陳實還不死心,辯解道:“我不記得我房裡有過什麼黃色外衫了。就算有,也可能是陳氏之物。” 元載哼道:“你這是承認你與陳氏有染了?” 陳實微微有些發怔,隨即隻能悠悠道:“是又如何,可是那天晚上我確實不曾去過她家,為什麼不懷疑是她一人殺害的趙小小?” 元載已經沒有耐心跟他周旋,“陳實,你可以說自己房裡晾乾的衣衫不是趙小小的,但是如果你妻子能從幾件黃色衣衫裡選出在你房裡見到的那件,恐怕就不容你辯駁了!你之所以相信陳氏不會出賣你,恐怕是她勒死的趙小小,而你隻是幫助她按住了人,所以一旦罪行揭發,對她更不利。” “等等!”陳實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不懂,你們怎知黃色衣衫去而復返?據我所知,在我送回去的第二天,縣衙似乎才懷疑趙小小不是自盡,才去搜的趙家!”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元載敷衍的說了一句,之後厲聲道:“從實說來吧,否則這砍頭的罪名你跟陳氏共擔!” 陳實已經沒有了剛剛的沉靜,眼神都跟著渙散起來,他一向善於權衡利弊,深知自己和陳氏已經無所遁形,最終放棄了,將他和陳氏殺害趙小小的事情全盤托出。 那晚小小跟趙老娘又因為胡餅一事爭吵,她一人睡在自己的小屋子裡。以往每個月都會有幾天,如果她獨自睡,就會去到墻根學貓叫,然後隔壁就會過來一個人陪自己。這天她仍舊如此,可是等到半夜也沒等到有人過來。小小起身後突然又是一陣眩暈加惡心,她想到前幾年給自己兩支釵的對麵阿姊也是這個樣子吐啊吐啊的就生了了個小寶寶。於是小小開心的更加睡不著了,她想確定自己是不是也會那樣,所以第一次,鼓足勇氣,自己翻過了那麵墻。 到了對麵已經接近子時,她落下時滑倒了,但是害怕驚動到母親,自己捂住嘴沒有發出聲音,但正下雨,地上泥濘,她的外衫上沾染了一大塊泥巴。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聽到對麵屋子裡麵傳來笑聲,她順聲望去,似乎有些光亮。 小小輕輕走了過去,她本來就走路飄忽無聲,再加上正在下雨,腳步聲已完全被掩蓋住。她直接推開房門走到了裡屋,屋子裡榻邊有一根蠟燭,正照著榻上兩個沒穿衣服的人,小小忍不住要驚呼出來,又是擔心被母親聽到,隨即自己給自己的嘴巴捂上了。 床上的人似乎反應了過來,男的隨即過來抓趙小小的胳膊,小小還要往外跑,女的也過來抱住她的腰。她實在掙脫不了,想要喊出來,卻被一雙手捂住嘴巴,直接給她按住,這按她的手力道太大,她不自覺隨著這力道跪倒在地。這一跪那手反倒使不上力,小小剛要呼出聲應,後麵的女人就順手抽出她的腰帶從後麵纏上她的脖子。小小仰著頭,拚命想擺脫那條腰帶,可是雙手被對麵的男人抓住,她掙紮了半晌,最後不再用力了,眼睛始終仰視著背後勒她的陳氏的臉。 陳實講完了事情經過,說自己當時驚慌失措隻想別讓小小叫嚷出聲,並沒有想殺人,但是陳氏好像對小小恨之入骨,毫不猶豫將她勒死,他見人已經死了,害怕官府追查到自己,隻能跟陳氏配合,給小小背回趙家前院。陳氏又偷偷去後院拿了小小平時睡覺穿的衣服。趙老娘上了年紀,耳朵本來就不靈敏,再說她家並無什麼財物,大門都經常不鎖。二陳將換了衣服後的小小吊到前屋的架梁上,之後陳實用一根細線勾著門栓,出去後拉動線頭,門栓自動從裡麵鎖上,但是第二層栓就沒有辦法這樣鎖住了。陳實總跟官府打交道,他知道隻要門是從裡麵鎖住的,官府十有八九認定為自盡,所以一時之間隻能想到這個辦法了,他隨即抽回細線,帶著趙小小的黃色外衫連夜回家了。 元載讓人給陳氏又帶上堂來。陳氏聽到奸夫已經招供,開始還是辱罵幾句,後來被衙役嗬斥,挨了一下子棍杖,也老老實實說出了一切。 審理記錄完畢,兩人畫押,全部人犯帶了下去,這個案子終於審結。 鄭縣丞長出了一口氣,起身對著元載行了個禮,道:“多虧元中丞明察秋毫,才到鄙縣不過一天,就將案件審結,還犬子清白,真是不知道怎麼感謝才好!不過我家裡出現這樣的兒媳,也是家門不幸!隻是.....”鄭縣丞稍微遲疑了一下,又繼續說道:“陸明府之死,不太可能是這二人所為,入殮前仵作已經詳細驗過,殷淑大法師也在場,猝死,沒有任何傷痕和中毒的跡象。但是以我對陸明府的了解,他絕對不會相信子昂殺人,所以為何會如此激動,引發猝死呢?” 殷淑也搖搖頭嘆了口氣,顯然這案情走向也出乎了他的意料,但是他還是不得不承認,陸侃的死,他並沒有發現任何蹊蹺,隻是死的時間太巧合了。見鄭縣丞發問,他便解釋道:“一開始貧道確實覺得陸兄之死可疑。他書案前擺放的那幾個字,是一封信的開頭,很顯然是才開始寫。貧道想他是準備寫信到隨州,請求回避此案,讓州府再派人過來詳查。結果剛寫幾個字,想到子昂還在獄中,難免悲傷,連夜來也都沒有休息好,所以引發猝死。” 鄭縣丞和元載都惋惜的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殷淑帶著陸靈和慕雲回到陸家,晚上三人閑坐在後院的桂花樹下。殷淑抬頭看了看滿樹的葉子,悲傷的說道:“上次跟陸兄在這樹下飲酒,還不足一月。沒想到這樹今年尚未開花,他人竟已不在了。” 陸靈勸慰道:“兄長別太難過了,隻是一切太過倉促,兄長覺得難以接受。其實陸明府過了今年就五十歲,也不算年輕,經不起這樣的費神愁思吧。” 慕雲撥弄著手裡的粉糕,納悶道:“竟然不是孫泰,我以為一定跟他有關呢!” 殷淑被他這句話轉移了思緒,也贊同道:“確實!那日知道黃色衣衫被送了回去,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命案一定跟縣衙裡的人有關,這個人要麼能獲知此案的最新進展,要麼能輕易接觸到證物,尤其最後陸兄之死,我幾乎可以斷定是孫泰所為。” 陸靈搖搖頭道:“那天半夜我在小小房間裡幾乎翻了一個時辰,每一件東西都認真記住樣子數量,當時畢竟黑暗,並沒有覺得那把梳子不對,還是陸明府仙遊之後,兄長問我有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我才突然想起那把梳子看起來不像尋常之物,好像是象牙做的。如果兇徒和小小孩子的父親都是孫泰,他必然為了掩蓋這把梳子,在縣衙借職務便利偷梁換柱,可是今天一上堂.....” 殷淑打斷道:“陸靈一上堂看到趙老娘一一確認箱子裡小小的隨身物件,就告訴我,一件都沒有變化。” “師父?你就沒懷疑過鄭家那個老大,鄭元昊?” “沒有,他跟他父親一樣,身體肥胖,半夜翻墻去小小房間這樣的事情他應該不行,不過我確實懷疑過他的二弟,鄭元箴。今日,當孫泰的嫌疑排除,我便下一個想到是他,隻是當時不確定如果鄭家二子是兇徒,那鄭縣丞是否參與其中。直到陳氏說話,我以為是他夫妻二人合謀做下的。沒想到,竟然後麵還隱藏著這麼多!”說到這裡殷淑看向陸靈,笑到:“你怎麼想到那件黃色衣衫的?我一直專注於堂上轉折,還真的忽略了這個!” 陸靈垂下眼眸,發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回答道:“其實這件事最初是兄長想到的。那日你讓我夜探趙家,說小小喜歡桂花,她母親也說她的衣衫大多是淡黃色,所以她若是當晚去見情郎,必定穿自己最喜歡的衣服,那就應該是黃色外衫。我一直很在意這個事情,那夜找了那麼久,印象更加深刻了,所以不管堂上怎樣轉變,我心裡卻一直感慨,趙小小的這點小心意,終究是被辜負了。沒想到兇手竟然不是鄭元箴夫妻,那麼若然其中一人殺害的小小,為了防止另一個人發現,黃色外衫就不可能被拿回鄭家清洗。很容易就想到了。是兄長和元中丞,你們心裡隻有案情,隻當那件外衫是一個冰冷的證物,卻忘了那是小小的心意。” 陸靈說這番話的時候,殷淑一直在發怔。確實一直以來,他都僅僅在意兇徒是誰,怎樣把自己的邏輯捋清,怎樣把一個個散亂的證物串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後來陸侃死了,他開始懷疑縣衙裡的人,自己親自驗看的屍體,確實不是中毒,夜間如果有人進來,陸靈和慕雲不可能不知道,所以這些天他一直在思索,白骨,趙小小,陸侃,他們之間的死究竟有什麼聯係,完全忽略了趙小小還有什麼情緒,什麼心思! 三人又感慨了一陣子,最後各回各的屋子睡下了。韋氏一直沒有精神,這段時間都是明籬陪著小陸贄,他雖然年紀很小,但是已經明白什麼是生老病死,看到家裡出現這麼大變故,反倒更加用功的讀書。 過了一天,元載到陸宅來邀請殷淑去縣衙一聚,說是自己功成身退,第二天就要南下湖州了,殷淑欣然前往。 所謂踐行宴其實就是在縣衙的後堂擺了一小桌精致的齋菜,吃飯的也隻有殷淑,元載和鄭縣丞三人。 推杯換盞半晌,元載還是忍不住問道:“殷淑大法師,前日審陳氏,你是如何發現她不對的?你在升州真的見過那個劉還是王裁縫的?” 鄭縣丞也附和道:“確實確實,前日道長說話的時候我便覺得不對,但是一直忍著沒問,還望指點迷津!” 殷淑撫掌笑道:“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玄機。那陳氏一個婦人,從來沒到過堂上聽審,並且鄭元箴還未說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她就先開口,而且神色鎮定的也太過了。最重要的是她看那把梳子的樣子,如果一件東西丟了一年了,又是曾經喜歡的東西,再見到一定會反復端詳確認是不是自己丟失的那個。而陳氏,隻看了一眼就斷定是她的東西。再到後來她的謊話被拆穿,露出本來麵目,就更難掩蓋了。而那個劉裁縫,幾年前我到溧陽縣,臨走的時候確實去過他的布莊,有過一麵之緣,所以記住了他的樣子,隻是後來並沒有在升州見過他罷了,拿出來嚇一嚇那陳氏而已。” 元載接道:“那陳氏也很狡猾,他順著你說,但是故意說錯年齡,就是想確認仙長在升州見到的是不是真正的劉裁縫!” 鄭縣丞聽到這裡也笑起來:“道長幾年前的一麵之緣竟然記得如此清楚!真仙人也!那又是如何知道跟陳氏有染的是那牙郎陳實呢?” “元中丞之前的堂審都不在場,鄭縣丞雖然在場,隻是想不到家裡會出這樣的兒媳,所以沒太在意一個細節。陸明府最後一次坐堂審鄭家兩個兒子的時候,陳實的態度完全不一樣。按道理來說,他隻是個牙郎,鄭家這樣的高門大戶他巴結還來不及,他對鄭元昊倒是如此,隻是到了鄭元箴,就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他又是那樣看起來憨厚忠實的一個人,多大的事情都麵不改色,為何唯獨對鄭家二郎這樣抵觸排斥呢?那天看那陳氏嫌棄丈夫的眼神,竟然跟他有些相像,我才突然想到這一節。” “確實如此!”鄭縣丞恍然大悟,“我總是見到這些人,不管他們做什麼神情,我都不會覺得奇怪,果然是當局者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