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江南煙雨一十五錯殺(1 / 1)

(十五)   鄭元昊聽他說“下毒”二字,剛要伸出端酒杯的手就這樣僵在半空中。而他的父親鄭縣丞則是放聲大笑起來,“道長真會說笑,酒菜是用來吃的,怎麼會有毒?再說毒早就下完了。”   殷淑附和道:“是啊,紫葉寒蘭。這麼難培育的名種拿來洗手,鄭縣丞不愧是溧陽富首!”   “好說好說,陸小郎君看起來武功很高的樣子,我也是以防萬一,如果無事當然最好,一旦有事,我也算占得先機。”鄭寬依舊是麵容和善的樣子,話語中看不出絲毫的殺氣和狠戾。   “我想以鄭縣丞智計之深,也不會貿然置我們於死地。”殷淑嘖了一聲,顏色稍微嚴肅了一點,又繼續說道:“讓我猜一下。這紫葉寒蘭,聞到後會讓人酸軟無力,武功全失?”   “並不是這樣的,哪會有這麼厲害的毒藥。剛才我已經跟道長說過了,寒蘭之花有‘清心定神’之效。”鄭縣丞謙虛的擺擺手。   “哦,那就是雖然有武功在,卻不可使用武力,如果用力過猛,會怎麼樣?”   “輕則昏迷一段時間,重的當然就是猝死了。心緒,呼吸,都不可以波動太過。”鄭縣丞耐心的解釋道。   這倒出乎殷淑的意料,他疑道:“這樣應該不至於害死陸明府,難道他並不僅僅是聞到花香?”   “真不愧是殷淑大法師!那日我在堂上就覺得你思維之敏捷,異於常人。今日設宴本來真的是為你踐行,你若完全不知,一切便過去了,你若是察覺什麼,那今夜難免要多飲些酒,之後不小心掉到我家池塘裡麵了!”   “陸侃怎麼死的?”殷淑仍舊麵無波瀾的問道。   “他喝了紫葉寒蘭花瓣泡的茶水。如果過於疲勞加上憂思難解,那麼一點點的心緒波動,就會猝死。陸明府那夜應該是寫信到隨州,因為趙小小案涉及到他的兒子,他想要避嫌。隻可惜隻寫了八個字就心潮難平,看起來反倒像是畏罪。”   “你為何非要殺他不可?”   “我沒有想殺他啊!這完全是一個誤會!”鄭縣丞麵露惋惜之色,隨即發覺自己不該情緒過於波動,又冷靜下來繼續說道:“陸明府那日午後讓孫泰去搜趙家,拿回來一箱子趙小小的東西。別的倒還好,隻有那象牙白梳,我一眼就認出來是我家之物!娘子送給大兒媳孫氏的時候我是知道的,後來被那個貪財成性的二媳陳氏要了去。我當時便猜到趙小小的死,和元箴夫妻倆脫不了乾係!隻有陸明府見過這把梳子。幾年前他剛剛來溧陽赴任的時候,曾到我家做客,當時娘子就帶著這把梳子,陸明府還贊嘆好久,說這是稀罕之物。”   “所以你怕他一眼認出梳子,乾脆就殺了他。你的二子一旦坐實了趙小小情郎的身份,幾乎就等同於坐實了他殺人的事實。不過還是不對,鄭元箴當日晚間住在了你家,難道你能讓所有見過他的人都陪你說謊?”   “這就是我說的‘誤會’!二子怯懦,當日回到我這裡,怕我又要訓斥,所以隻是通知的管家,隨便找了間廂房睡了一夜。我並不知道這件事,一直以為是他殺害的趙小小。”   “所以你殺了陸明府後,調包了那把梳子,後來知道真相,又將真梳子送回去了?”殷淑恍然大悟。   鄭縣丞聽他這樣說,頓時滿臉慚愧之色,“確實是這樣!後來下人無意間說起那夜元箴回來住過,我又素來懷疑那個陳氏有問題,終於不得不承認我害錯了人!殺害趙小小的並不是我鄭家人,但是卻因為她讓我們鄭家也卷了進來!真是慚愧啊,我不該害死陸侃,他是個好人!”   陸靈聽完他這番話,麵色已經陰沉的現出殺氣。殷淑趕緊拍拍他的手背,輕聲說道:“不要動怒,有我在此。”   陸靈看看他,麵上稍微緩和了一些,正要接話,兩人被鄭縣丞的冷笑聲打斷,“道長到這時候何必還強裝鎮定,莫非你還指望那個元中丞會回頭救你嗎?他是聰明,但是也貪婪。臨行前我贈與他‘一百兩盤纏’,想必他早已上報州府結案了。”   “嗯,銀錢真是個好東西,可以解決大部分問題。”殷淑點點頭,“不過你拿他的命和一百兩銀子比,未免顯得他太不值錢了!不過你也不必恐懼,他最快明天清晨回到溧陽縣,這一夜足夠你殺我們成千上萬次了。”   鄭縣丞一臉疑惑,“那道長還如此平靜?”   “不是你說的,情緒波動會中毒嗎?”   “......”   殷淑一抬手,說了句“先吃飯”,之後便自顧自的吃了起來。陸靈看看鄭家父子,哼笑一聲,也跟著吃了起來。   鄭縣丞還算鎮定,但是鄭元昊已經汗如雨下。凈手的時候鄭元昊借故出去了,所以他應該並未沾染到紫葉寒蘭的氣息,大概是鄭縣丞怕這長子控製不好心緒,所以提前囑咐過。   見殷淑和陸靈都淡定自若的吃著飯菜,尤其殷淑,時而還對著陸靈評價一下哪個鹹了哪個菜葉子老了。鄭縣丞也有一些坐不住了,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有什麼後手。   “道長,你是何時得知是我殺的陸明府?一定在元中丞走後,難道是今晨?”   “正是,鄭縣丞心思縝密,絕頂聰明。”殷淑笑道。   “那是如何得知的?”   “那要問鄭縣丞是如何得知趙小小的黃色外衫被兇徒拿走又送回的?”   “啊?我並不知道啊?”鄭寬沒懂殷淑的意思。   “就是啊,你並不知道,所以在堂上你也很吃驚這件事。可是那晚在縣衙,設宴為元中丞踐行,你都問過我什麼?”   鄭寬冷笑道:“道長為何不直說?是為了拖延時間嗎?紫葉寒蘭香氣入體,至少五六個時辰才會散去,我並沒有那麼多疑惑需要你解答,你拖不到元中丞過來救你的。”   殷淑放下飯碗,坦然道:“好。你問我怎麼知道陳實和你二兒媳之間有問題,還問我是否真見過劉裁縫。我在堂上一共開口三次,你兩個問題分別問了前兩次,可最後一次發現黃衫從趙家去而復返的事你卻沒問。”   “可元中丞也沒有問啊。”鄭寬說完這句話自己倒吸一口冷氣,道:“因為他知道,所以沒有問!在堂上還以‘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敷衍過陳實。”   “不錯,元中丞到溧陽縣後先去的陸宅,當時我就將黃色衣衫的來龍去脈給他講了一遍。元中丞不能回答陳實他是如何得知的,是因為陸靈是在夜晚子時私探趙家的,當時黃色衣衫不在趙小小的屋內,而第二天正午孫泰帶人去查,黃色衣衫就在了。這隻能說明那件衣服是子時之後有人送回來了。這件事他知道,所以不必問,可是你也沒問,什麼黃衫紅衫,隻要能拿出證據證明不是你鄭家人所為,你便不在乎了。”   “看來陸侃也知道黃衫的事情,所以就算他不死,這件案子在第二天過堂時也會真相大白。我果然冤殺了他。”鄭寬不禁嘆了一口氣,“我真是畫蛇添足,自作聰明!”   “嗯,他死的確實冤枉。你怕他認出那把梳子,但其實他早就不記得了,那晚回來隻是簡單的跟我討論了幾句‘黃衫’的事情,根本沒提到梳子。反倒是他死後,我才注意到那把梳子的。”殷淑說完又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繼續說道:“當然,僅憑你沒有問起‘黃衫’不能就斷定這些事都跟你有關。其實我一開始就想到‘白骨’與你有瓜葛,完全是直覺,現在想來,這直覺不是空穴來風。趙誌林被殺發生在十幾年前,這個時間其實並不算長,我沿街走到他家附近,竟然沒有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可以讓我打聽打聽。他的死是田地爭端引起的,而你是溧陽縣擁有田產最多的人,且一定常跟牙郎孫榮走動。後來縣衙貼出告示‘稅間架’,講明家有耄耋老人的可免稅,我當時有一絲奇怪的感覺,但可惜忽略了。這感覺就是溧陽縣不要說耄耋老人,就是六十以上的老人我也隻見過一個趙老娘。那麼田地都在,人去哪裡了呢?”   鄭寬看著堂上匾額“紫氣東來”,感嘆的的說道:“也罷!這世上冤死之人何止千百。上了年紀的人自然知道在溧陽縣生存,就要守我的規矩,所以要麼逃走要麼早死,要麼就是低價賣出了自己的田地氣不過來鬧,被解決掉了。”又轉向殷淑和陸靈,“二位可吃飽喝足?該上路了。”   殷淑聽他這麼說趕緊擺手,“等一下等一下,貧道還有一個重要的事情想要問鄭縣丞。”   “何事?”   “趙小小的父親,趙誌林。”   鄭寬聽到“趙誌林”三個字,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然而還沒等他開口,一邊的鄭元昊就悠悠的道:“趙誌林是我殺死的,那時我還年輕,嚇得六神無主,還要父親替我善後。”   鄭寬見他這麼說,也沒什麼可隱瞞的了,將趙誌林之死講了一遍。   溧陽縣的耕地隻有那麼多,鄭寬十幾年來苦心經營,明搶暗奪實際上控製了很多無主之地。每年縣裡有年滿二十該分百畝田地的時候,他作為縣丞,自然是說畫哪塊就哪塊,並且將七十畝地按照一百畝分下去,也是他不成文的規矩。   偏偏趙成是個執拗的性子,別人的地他不關心多了少了也從不打聽,自己二十歲了分到的地就是不足百畝,於是鬧到官府。當時的縣令魏公並沒有參與鄭寬這些勾當,既然有人報案,那就去查。可是查也不可能查出來,因為派去調查和丈量土地的人都是鄭寬派去的。而鄭寬這麼多年私下逼著農戶賤賣肥田上百頃,須得有個同流合汙的牙郎,這人就是孫榮。   趙成少的那三十多畝地,並不是鄭寬的,但是是孫榮看中的,兩人同在一條船,鄭寬肯定要幫著孫榮算計趙家。   趙誌林那晚登門道謝,因為前院被兒子趙成占著,他不願意讓趙成見到自己拎著禮物去的樣子,所以走的後角門。趙家和孫家是共用一麵西墻的鄰居,角門進出,也算是平常。   孫家的院落要比趙家的大一倍,向南擴充了兩院兩房,所以孫家原來的角門就從後角門變成了在整個院落的中間,第二個院子邊上。趙誌林打算進去都從二院直插前院去,結果剛進門在徑上走了幾步,就聽到二院的東廂房有人說笑的聲音。他聽出其中一個是孫榮,便在門口站住。   裡麵的人果然正在說笑白天的事,孫榮和衙門的人因趙成上門打人先假意逮捕他,後孫榮再放過趙成,那麼他家不僅不會再胡鬧下去要地,反倒會對孫家千恩萬謝。趙誌林聽了半晌,聽出來裡麵一共三個人,孫榮和他的長子,還有鄭縣丞的長子鄭元昊。   見他們就快談完要出來了,趙誌林趕緊轉身原路返回出了角門,回家去了。到家後想到當時鄭元昊也在,背後必然是鄭寬,那魏縣令也可能跟他們是一夥的。趙誌林想起剛剛孫榮說“這樣的事就算州府知道也無可奈何,哪裡有富戶不霸占田地的,他們當官的不用自己出麵霸占還能得到甜頭,高興還來不及,當然官官相護了!”   趙誌林嘟囔著這句“官官相護”,警告自己的兒子不要再生事,就這樣算了吧。晚間他獨自一人在西廂,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那三個人說的話。生氣是真的生氣,但又無可奈何。突然間,他想到自己拿去的禮物,走的匆忙,一定扔在三人談話那間屋子的廊下了。   趙誌林害怕自己偷聽的事情被孫家知道,於是半夜又偷偷繞道角門要進去,發現門竟然鎖了,心道忘了這門晚間會落鎖,看來隻能到前院翻墻過去了,結果剛一落地,就被堵住嘴綁起來,帶到了後院東廂。   孫榮父子和鄭元昊全部站在他麵前,鄭元昊惡狠狠的問他聽到了什麼。趙誌林抖得跟篩糠一般,拚命搖頭。最後孫榮不耐煩的說道:“元昊,你殺了他吧,我幫你把他的屍體藏在我這間屋子的墻壁裡,一會再讓犬子翻墻過去趙家拿走他兩件衣物,做成‘離家出走’的樣子。”   鄭元昊麵露驚慌之色,他才二十出頭,雖然幫著父親欺壓不少趙誌林這樣的人,但其實自己從未親手殺過人。   孫榮也看出他的顧慮,但是大家都在一條船上,憑什麼就你手裡沒有人命?再說,一個小小的趙誌林,誰會在意他的死活和去向。   鄭元昊知道早晚有這麼一天,拿起一把斧子閉上眼睛劈向了趙誌林的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等他再睜開眼睛,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坐在了地上,孫家父子笑起來,要不是怕聲音太大,估計二人會放聲大笑。   鄭元昊跌跌撞撞跑回家,告訴鄭寬事情出現了一個小意外,自己跟孫榮談如何買賣幾家田地的時候,不知被趙誌林聽去多少。他們見趙誌林丟了東西在廊下,想著守株待兔,如果趙誌林不來,那就後半夜放火燒了他家。結果趙誌林不僅來了,還被鄭元昊親手殺死!   鄭寬也沒想到會多生這麼多枝節,他看兒子已經嚇得麵如白紙,讓他趕緊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情他來處理。   第二天,鄭寬找到了趙成,給他講了自己編的故事:孫榮買通魏縣令,就是想霸占他的地。趙成總這樣鬧,孫榮發狠,想讓他家原來的不到二百畝地也被收回,所以他全家密謀殺害了趙誌林,這樣趙誌林手裡的田地就會被縣衙收回,隻留給趙成兩成的永業田。最後鄭寬還不忘補充一句,他實在是苦無證據,所以沒辦法將這件事告到州府,而且孫榮能買通一個縣令,也能買通一個刺史,自己還想多活幾年,不想把事情鬧大,但是良心還過意不去,隻能將真相告知趙成。   這件事對於趙成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他本來就粗莽沖動,當天便拿著一把鐮刀去孫家大開殺戒。孫榮一見到嬌妻幼子被砍殺,當時嚇傻,他長子隨手拿起斧子劈過去,正略過趙成嘴角,將半張臉都劃開了,嘴角撕裂,舌頭砍去半個。趙成受了這樣重的傷,心知一定是同歸於盡了,也發起狂來,最終給孫榮父子都殺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