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鄭寬和鄭元昊講完事情經過,鄭寬還是一臉淡然自若,但是鄭元昊的臉幾乎紅的能擰出血來。殷淑心道:“此人跟父親作惡多年,莫非還存有一絲良知。可又有什麼用?那麼多人命折在這父子手上,永遠也別想洗清了!” 鄭寬略微遲疑一下,又問道:“就憑我是溧陽縣有田地最多的人,而趙誌林之死跟田地糾紛有關,就判定我和‘白骨’有聯係,道長未免太武斷了吧?” 殷淑笑道:“當然不是,貧道剛才也說了,起初隻是一個直覺。真正讓我在意的是趙誌林死前那晚對妻兒說的‘官官相護’。他大字不識,這不像是他的言語。今天清晨想到是你殺害的陸侃,想到你殺人的原因,這才懷疑‘白骨’案也是你做的。更重要的是,趙誌林死後被埋在趙家隔壁,為什麼白骨後來跑到趙家對麵的廂房墻裡了呢?隻能是頻繁買賣這兩間房屋的人移過屍骨。貧道猜想,應該是元箴對小小有意,所以堅持要住在趙家隔壁的‘兇宅’。你父子二人一合計,乾脆給對麵買下來,給屍骨也挪過去,一間兩院落的小房子,又在兇宅對麵,應該不會有人去買,大不了來買你也不賣就好了。沒想到子昂看中了這個屋子。恐怕你們鄭家也是自告奮勇幫忙翻新的,完全沒有動西廂那間屋子吧。” “不錯,不錯,這確實是我們思慮不周,但是沒辦法,屍骨跟墻壁已經融在一起,抬出去埋起來更加惹人注意,不如直接拆了墻挪到對麵。我不能讓元箴住在有屍骨的房子裡,他又堅持要住在趙家隔壁,連對麵都不想。當然我拗不過元箴隻是一方麵原因,另一個是我認為屍骨被移動後放在別人家裡,反倒更安全。要不是子昂私拆西廂,也不會如此。都是被那個‘稅間架’害的。” “那還有最後一樁命案未解了!”殷淑聳聳肩,好像終於要完成任務一般。 鄭寬再次一頭霧水,“還有什麼?” “那個姓魏的縣令。他被燒死的?我本來認為也是你做的,但剛剛知道紫葉寒蘭後又有點疑惑。你毒死他就好了,就像你毒死陸侃一樣,為何非要殺他全家?” “哎,那也是一個意外!”鄭寬說這些死在他手裡的人命,就好像在說自己出門不小心踩死了一隻螞蟻一樣輕鬆,“他發現了一些端倪,我就給他也下了紫葉寒蘭,但是他發作時不小心碰到燈燭,引起了大火。這筆賬確實不該算在我頭上。” 這時一個仆人走了進來,低聲對鄭寬道:“孫泰來了!” 鄭寬微微皺眉,但還是起身走了出去,臨出去的時候給了這個仆人一個眼色,說:“後院角樓,別弄出太大動靜。” 鄭寬出去,鄭元昊也跟上,屋裡隻剩下殷淑陸靈和那個仆人。這人身高接近八尺,體格結實,麵呈銅色,一看就是力大無窮功夫了得。他對著兩人比了個“請吧”的手勢,殷淑和陸靈便乖乖的跟著他向後院走去。 三人到了後院,眼前一道兩丈有餘的高墻,最東邊一個小角樓。仆人在前麵,說了句“到了,進去吧”,剛轉過身要拉他二人,就見陸靈袖口裡一把閃著銀光的小刀被她抬手甩了出來,這個高度正好是仆人的脖頸處。頓時鮮血噴湧而出。那個仆人兩手緊緊捂著脖子,瞪大眼睛,再發不出聲音。 陸靈拉著殷淑說“走,但不要跑。” 殷淑邊走向後院小門,邊問道:“你沒事嗎?” 陸靈嚴肅的答道:“隻是甩出一個袖箭,不用動什麼真氣,不過再來人,怕是就應付不來了。” 殷淑明白這民間的三腳貓功夫,就算對上徒留武功招式的陸靈,他放倒個把人也不在話下,但是心裡仍不免隱隱擔心,怕他動作間呼吸不穩。 眼下好在就這一個,看來是空有把力氣,以為對方中了毒才這樣有恃無恐。兩人走到角落裡一個小門,打開門閂,出現一片菜園,不足百畝。穿過菜園,麵前就是一片廣袤無垠的稻田。已到盛夏,莊稼茂盛,兩人沿著隴邊一前一後不徐不疾的走著。 走出一小段,太陽已經徹底沉下去,看來已到戌時,陸靈不時回頭,他隻希望在有人追上來之前,能稍微走遠一些。為了更好的保存體力,兩人一路都不出聲,尤其是殷淑,天氣炎熱,走幾步就出汗,他體質雖然不至於弱不禁風,但是畢竟不像武人體魄,稍微走快些都會呼吸不勻。 當走出去四五裡路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按照這個速度,再用不到半個時辰應該就能到天目湖了。陸靈經過這段時間,呼吸調整到最低,所以絲毫沒有不適。但是殷淑情況就不太好,汗順著臉頰流了下來,臉色更加白了。 陸靈不敢停留,但拉著殷淑放緩腳步,稍微慢了一些,好在黑天後天氣也涼爽起來,這樣又過了一炷香,殷淑終於也平和了下來。 陸靈剛剛鬆了一口氣,回頭再看,背後方向竟然出現若隱若現點點火光。他們離開陸宅的時候特意給小門敞開用來迷惑鄭寬。一般人逃走,跑出門後就算沒辦法從裡麵上栓,也至少關上門。這仿佛是一種心理防衛,關上門就覺得追兵不會第一時間判斷是從這裡出去的。可問題是整個後院就這一個小門,如果出去隻能是從這裡。所以兩人索性打開那扇門,鄭寬看到至少有可能猶豫一下,兩人是不是故意開門,本人卻因為不可能走路太久,其實是藏在宅子裡的某個地方。這樣便會留下一些人,先搜自己的宅院。鄭寬的宅院是溧陽縣最大,全搜一遍,也得耗費兩個多時辰。 火光越來越近,大概十幾個人。殷淑和陸靈不敢耽擱,繼續向前走,腳步也加快了一些。 不多時,前麵出現一片林子,看上去全是桂樹,兩人走了進去。 剛進入林子不到十幾步,隱約傳來一點臭味。殷淑突然停下腳步,開口說道:“陸靈,這是臭桂味道,出了林子就是天目湖,湖邊涼爽,肯定有桂樹提前開花了,那臭桂花有解花草毒之效,不管怎樣先找一些吧。” 陸靈抬手按一下殷淑肩膀,四周已經漆黑,她低聲道:“我去去就來,兄長坐在這裡休息片刻,不要說話。”然後殷淑就感覺肩頭的手抬走了。 殷淑氣剛剛喘勻,陸靈就回來了,手裡捧著兩簇小花,兩人也不管什麼味道不味道的,直接放在嘴裡嚼了咽下去。殷淑似乎好受了一些,胸沒有剛才那麼悶了,看來這臭桂確實能緩解一些紫葉寒蘭的毒性。 林子外麵已經出現細細梭梭的人聲。鄭寬的人追上來了! 兩人不再耽擱,趕緊繼續向南走。林子盡頭是一個淺灘,接著一片看不到頭的黑暗。這漆黑深沉,平靜如玉的就是天目湖。在夜色下,前麵靜的可怕,身後林子裡隱約蟬鳴,這氛圍詭異又繾綣。 “兄長可會水?隻能進湖裡躲躲了!”陸靈下意識的抓住殷淑的手腕。 “會,你呢?不過隻是隱在水裡應該不行,憋氣最費體力,不是毒發就是溺死。天目湖縱寬大約四五裡,不如慢慢遊到對麵去。”殷淑見周圍已經沒有剛才那樣黑,月光反射到湖麵,像鏡子一樣,除了湖裡,四周還是看得清的。殷淑一轉手掙開被陸靈抓著的手腕,反過來拉住他的手,低聲說:“進湖裡吧,不要鬆開。” 陸靈點點頭,跟著殷淑一點點走進湖裡。 兩人遊出幾十丈遠,回頭看到樹林邊出現火把的光。不過陸靈並不擔心,這個距離僅僅露出頭,湖邊的人應該很難看到了。 對於陸靈來說遊和走幾乎是一樣的,但是對於殷淑來說盡管遊的很慢,可能還是要比走路費些體力。大約又過了一炷香時間,兩人已經接近湖心,四周全是墨玉般的顏色,延展開來,盡頭隱隱出現深黛色的山巒,月亮雖然偏東,但眼看就要到頭頂。兩人每向前遊一下,蕩出的漣漪便在月色下給平靜的湖麵開出一朵朵花來。殷淑忍不住笑道:“別有一番意味!” 聽他在前方說話,陸靈趕緊追上,遊到跟他並肩的位置。殷淑看向陸靈,隻見他肩頭以上都露出水麵,從脖頸到臉上掛著水滴,頭發全部濕了,還有幾縷貼在鬢邊。陸靈本就皮膚白皙,被黑色湖麵反襯的更加白了,就好像月亮倒映在湖麵的影子,劍眉星目被襯托的更加明艷。 殷淑不禁有些發愣,他心想:慕雲是年少俊朗,但是陸靈的俊朗裡卻帶著柔和,是那種剛柔並濟的俊秀。為什麼這樣的人要入宮呢,究竟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殷淑正在想著,突然胸口隱隱作痛,他下意識抓住胸口,結果雙手一收回,身體馬上沉到水裡,之後他便失去了知覺。 殷淑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是滿天星鬥,一條星河貫穿夜空,美麗異常。月亮已經偏西。他對著月亮眨眨眼睛,確認自己已經頭腦清醒後,慢慢坐了起來。 剛轉過頭的時候就注意到自己頭頂方向有火光,坐起來才看清,在自己身後三丈多遠的地方有一個火堆,陸靈正坐在火堆邊烤著一件白色衣衫。 他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果然上半身光著膀子,褲子還在,幾乎半乾了。殷淑慢慢站起來走到火堆旁邊,有點不好意思的說道:“遊水還是費些體力,我應該是毒發昏倒了。不過,這天氣悶熱,濕衣服不用火烤兩個時辰也乾了,何苦勞煩你?” 陸靈麵無表情的說道:“怕什麼,我又沒脫你褲子。夜裡不比白天,還是烤乾的好。” 殷淑笑到:“扒褲子也無妨,大家都一樣。”他一邊說一邊在陸靈旁邊坐下,說到“一樣”兩個字又趕緊不出聲了,反應過來還是有點不一樣的。 陸靈沒有在意他說什麼,給烤乾的衣服遞給了殷淑。殷淑接過來後剛要穿上,猛然想起什麼一般,睜大眼睛盯著陸靈問道:“你幫我脫衣服,沒看到我背上......” “兄長,不要激動,不然下次毒發會是什麼樣子就說不準了!”陸靈除了剛剛遞衣衫給殷淑,眼睛始終都沒離開過火堆。他眼睛下麵映出一排睫毛的影子,“我看到了,是疤痕。” “你不奇怪這些疤痕是怎麼來的?”殷淑眉頭緊鎖,正色問道:“陸靈?你以前,見過我嗎?” “兄長,那疤痕應該不會是什麼美好的回憶,我現在問你,是唯恐你不毒發嗎?” 殷淑聽他這麼說,展開了眉頭,哼笑了一聲,“我可以確信,自己以前從未見過你,不管是朝堂上,茅山,嵩山,甚至靈武,我都沒見過你。但又總覺得應該見過。真奇怪!” “兄長不必在意這種小事,見過或沒見過又能如何。”陸靈拿著一個棍子,推了推火堆,火苗頓時長高了幾寸,他繼續說道:“今天清晨,我讓兄長答應我再不回到朝堂,兄長為何不答應?” 殷淑正色道:“如果是當今聖上詔我回朝,我很有可能不奉詔,但是如果山河破碎成玦,我若可修補哪怕微不足道的一點,也會竭盡所能,萬死不辭。大唐不是李家的,是天下萬民的,就算這萬民中有鄭寬這樣的歹人,可更多的卻是像魚臺村那樣的普通人。” 陸靈嘆道:“兄長說的對,我自己還想到軍中,卻要阻止兄長為國效力。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你不是兩次問我有沒有見過更可怕的傷口嗎?”殷淑看向陸靈。 “兄長背上的就是我見過的最可怕的傷口!”陸靈雖然沒有把目光從火堆上移開,但是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緊緊地咬住了牙。 “是嗎,可是我沒見過啊,在我背上,我看不見,哈哈。”殷淑笑容隨即又變回嚴肅,“不過,再可怕的疤痕,也隻不過是皮肉之傷。哀莫大於心死,最可怕的傷口是在心裡。我見過。” “兄長,不提也罷。”陸靈也看向殷淑,“要是鄭寬沒有騙你,紫葉寒蘭的毒性天亮就會消散,他的人跟了上來顯然是知道我們朝這邊走了。為何不渡過天目湖繼續追呢?難道確認我們就算遊過來,也難逃一死?” “嗯,我想是這樣的,耗費這麼多體力常人很難不呼吸急促,我不就在湖心昏過去了嗎!我們之所以還活著,應該感謝湖邊的臭桂花,這東西能解花草毒,尤其以香味散毒的花草。紫葉寒蘭毒性陰柔,臭桂花雖然沒有完全解去毒性,但是還緩解了不少,加上你我中毒也過去兩個多時辰了。” “鄭寬說紫葉寒蘭來自吐蕃,早知道是這樣,不如讓慕雲陪兄長來赴宴,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我去送信。他長在隴右,應該識得此毒。” “等發覺中毒的時候便已經聞到香味,就晚了,所以就算雲兒跟來,也隻是我們三人一起逃跑,你多給個人烤衣服罷了。” 陸靈失聲笑道:“也對。你說元載會不會回來?” “會,他見到我的傳信就會想到:‘鄭寬有問題’這件事我能告訴他,也能告訴別人,如果他不回來並且拿了鄭寬一百兩銀子的事被別人知道,他百口莫辯,不如自己快馬加鞭第一個趕回來。” “兄長還說自己不喜顯示。晚間在宴上,你大可以敷衍過去,假裝不知道自己中了毒,我們安然無恙回去,靜等第二天元載歸來即可。” “也對!是我一時心急,生怕過了這次機會,鄭寬以後便再也不會說出真相了。還連累了你。幸虧臨去的時候讓明籬去找憫修,讓他找到孫泰,帶著人去鄭家拖住鄭寬,以防萬一。” “兄長又怎知孫泰一定會來幫忙,雖然他不依附鄭寬,可是這件事畢竟涉及他的女兒。” “確實並無十成把握。孫泰之前沒有參與過鄭寬的任何勾當,若他最後一刻倒戈,那這溧陽縣真成了賊窩了。不過我也沒告訴他真相,口信隻是說‘孫榮之死與鄭縣丞有關,欲知真相,還請酉時正刻拜訪鄭家大宅’而已。” 兩人都睡意全無,不光因為這荒郊野外的不太方便睡覺,也因為紫葉寒蘭的作用,總會讓人覺得胸悶。這種感覺終於在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徹底散去,殷淑伸伸胳膊伸伸腿,心道:看來鄭寬確實沒騙人,五個多時辰過去,真的無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