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江南煙雨一十七回山(1 / 1)

(十七)   天色灰蒙蒙的時候陸靈熄滅了火堆,果然過了一會周圍就開始熱起來。已快到卯時,兩人出了樹林,向天目湖邊走去。   剛剛露出湖麵的時候,陸靈就看到湖上有許多小舟,不似漁船,不過倒像是來撈魚的,舟上的人全都低著頭往湖水裡盯著看。   殷淑向前疾走兩步,對著陸靈說道:“是司空戩和獨孤楠。他們到了!哦,就是司戩和顧楠,之前化名都隻取了名字裡的兩個字。”   陸靈並沒有說什麼,麵上也沒做出任何表情,殷淑想他大概早已料到。湖上的人也遠遠就看到這邊的兩人,在青山綠水中一黑一白確實很顯眼,想看不見都難。   司空戩最先登岸,他麵色蒼白,鬢角亂飄著碎發,下巴上隱隱出現胡茬,顯然是一夜未睡。他剛過來不多時獨孤楠就跟了上來,還沒到近前就大聲喊道:“可嚇死我了!若是再找不到阿郎我回去殺了鄭老狗全家也難泄憤!”   獨孤楠的狀態跟司空戩也差不了多少,他體格比司空戩還要大一些,聲若洪鐘,現在喊出來竟然都帶些嘶啞。   殷淑笑道:“你們何時到的溧陽縣?”   司空戩沉靜的答道:“昨日傍晚。到了之後直奔縣衙,才知陸明府已過世,我們轉到陸家,明籬說你留下口信給之前嵩陽觀那個道士,我們一聽就覺得不對。趕到鄭寬家的時候,剛好那個叫孫泰的縣尉在。我和獨孤楠當即把他全家綁了,卻怎麼也尋不到你和那位陸郎君的影子。一直等到子時,外麵回來十幾個鄭家家丁,說往天目湖方向追你們了,但是看到你們跳湖,又中了毒,估計早就力竭溺死。我們這才帶人來湖上搜,孫泰一直在鄭家看守。”   “辛苦了!已經無礙了,先回去再說!”殷淑說完回首拉了一下陸靈,跟自己一起上了司空戩的船。其餘幾隻小船看到這邊人找到了,也跟著返回湖北岸。   殷淑一行人剛回到鄭家,就看到鄭家上上下下幾十人被綁在前院,孫泰和他的長女,現在是鄭家大兒媳的孫氏,一起站在前廳屋簷下。孫氏麵容憔悴,臉上還隱約有淚痕。   孫泰見到殷淑和陸靈進來也是鬆了一口氣,過來對著獨孤楠一抱拳,“典軍辛苦,不過好在有驚無險。”   司戩伏在殷淑耳邊低聲道:“獨孤楠現在領的職務是壽王府的副典軍。”   殷淑點點頭,乾脆站在獨孤楠身後一言不發。孫泰看了看一院子的人,又看了看自己的女兒,無奈道:“暫且先全部帶回縣衙,將鄭家封起來。”   孫泰看殷淑一直不做聲,便自己走了過去,“道長,你傳信說家兄之死跟鄭縣丞有關,到底是怎麼回事?”   殷淑將昨夜鄭寬講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盡管大部分都死無對證,但是陸侃之死和追殺殷淑和陸靈二人,鄭寬是抵賴不掉的。   孫氏聽到自己丈夫殺了趙誌林這段,忍不住過去撲到丈夫身上,痛哭起來,“郎君,這些事做不得,做不得。以後你要我和孩子們如何自處?”   鄭元昊看到她這個樣子,也流下了眼淚,“娘子莫哭,這樁事在我心裡十幾年,現在終於了了!當初我親手殺了趙誌林後,這十幾年來,就算遇到再頑固的農戶,不願讓出土地的,我也隻是將他們驅趕走,再未害一人性命!但是陸明府的死,我事後是知情的。將來不管我砍頭與否,娘子帶著孩子們離開溧陽縣吧。我,對不起你們!”   兩人說完哭作一團,孫泰這邊手也微微顫抖,最終還是上前拉起女兒,叫了個衙役給女兒先送回自己家去了。   鄭寬坐在地上,始終一言不發。臉上沒有慌張的神色,也沒有歇斯底裡的痛苦,跟他昨晚宴席間的神色並沒有太大不同。   殷淑走到他麵前,淡然道:“鄭縣丞,如今多認一樣少認一樣沒區別了,不如都說了吧!”   鄭寬用手支撐著地,站了起來。他本來就有些胖,再加上一夜也沒合眼,除了麵上的表情,剩餘都好像蒼老了十歲。   鄭寬對著殷淑冷笑一聲,根本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轉身頤指氣使的沖著孫泰威嚴的訓道:“回縣衙吧!難不成在這就結案?”,之後便跟著衙役和鄭家老老小小幾十人一起走了。   孫泰走到殷淑麵前,搖搖頭嘆道:“我早知他低價買賣土地,但是沒想到會這樣不折手段。他自小聰慧異常,能詩能文遠近聞名。但是家境貧寒,他要讀書,父親老邁,家裡的地漸漸被溧陽縣當地一個富戶霸占。他父親上門去鬧,結果跟人家仆役廝打時不小心掉到井裡,死了。那之後他也不讀書了,做起了牙郎,慢慢跟官府走近,後來明經及第,一路到了縣丞的位置,一坐就是二十多年。”   殷淑聽罷,麵無表情道:“嗜欲深者,其天機淺,江南失去土地的農戶何止千百,他一人受苦,反過來要害更多人比他還苦,是何道理?”   孫泰點點道:“道長,確實是這樣,我並沒有為他辯解什麼。隻是感慨明明聰明過人的人,偏偏把智慧用在了迫害他人上。”   幾人全部回到縣衙,路上殷淑告訴孫泰元載也在返回溧陽縣的途中,應該快到了,他可主審此案。   辰時剛過,殷淑等人到了縣衙還沒有一炷香,元載就帶著慕雲風風火火的沖進了溧陽縣衙。讓殷淑意外的是還有一個人也跟回來了,楊炎。   孫泰講了一遍事情的經過,轉手示意獨孤楠道:“這位是壽王府的副典君,獨孤楠,正是他趕來幫著衙役抓住鄭寬全家。”   獨孤楠上來一抱拳,道了一聲“元中丞,久仰大名”。不管是按照官階還是職權,元載都在獨孤楠之上,當然在元載來前,獨孤楠就是這溧陽縣品級最高的“官”,所以孫泰對他畢恭畢敬。   元載跟兩人寒暄一番,又定下堂審鄭寬的時間,隨即來到殷淑麵前,“仙長身體無礙吧?”   楊炎也走了過來,笑著對陸靈道:“陸郎也中了毒失了武力?現在可好了?”   殷淑看他笑嘻嘻的樣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楊炎一點不像關心別人有沒有中毒,反倒像希望別人中毒一樣。殷淑給陸靈拉到自己身後,也笑道:“公南別來無恙啊,你怎麼跟元中丞一起回來的?”   楊炎頗為失望的退了一步,回答道:“我剛出隨州就聽聞元中丞發文江南州府尋我。我還以為又是讓我回去當什麼起居舍人。前日傍晚剛好見到元中丞車馬到,我當麵找他才知道他已上書朝廷,請求撤回‘稅間架’,終於遇到一個誌同道合的人!昨天那個愛吃魚羹的少年過來,說鄭寬才是真兇。我就馬上隨元中丞快馬加鞭趕回來了。”   陸靈聽他說“愛吃魚羹的少年”,忍不住笑出聲。楊炎還以為自己哪句話說錯了,連忙問道:“怎麼?有什麼不對嗎?”   殷淑還未搭話,陸靈便開口道:“沒有,隻是覺得你連慕雲名字都不記得,卻記得他愛吃什麼,大約是記著那頓飯是你花的錢,所以被吃的肉痛了,竟然記到今天!”   楊炎被陸靈說的臉色泛紅,但是也沒辯駁,大概覺得無須辯駁,哪有人光魚羹就能自己吃三大碗的。   殷淑走過來跟元載說道:“元中丞,後麵的事貧道便不參與了,明日啟程回去茅山。現在這裡跟元中丞辭行,以後若有事,可傳信到茅山,貧道必盡綿薄。”   陸靈聽他這樣說,有點吃驚,轉念一想大概是鄭縣丞之前給元載那一百兩“盤纏”的緣故,這邊事情已經真相大白,殷淑當然是裝作不知道此事,趕緊抽身。   下午的時候大家全部回到陸家,殷淑卻並沒有休息,而是帶著慕雲去了劉丙傑家,因為趙老娘還在他那裡。   趙家隻剩下她一個人了。十幾年來對自己家裡孤女寡母伸出援助之手的,竟然是害死自己丈夫和兒子的元兇。最後女兒的死雖然不是鄭家所為,但是小小還沒出世的孩子竟然也是鄭家的,趙老娘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   殷淑反復開導她,最後她情緒總算是平復了一些。劉丙傑夫妻也站出來說一定當她是自己家的老人一樣奉養。趙老娘聽後哭了好久,主要還是想起這麼多年跟自己相依為命的小小,她不曾做過一件惡事,最後竟落得這個下場。   既然一切已經真相大白,殷淑帶著慕雲和劉丙傑立刻陪著趙老娘到了小小的墳上。小小被葬在溧陽縣北麵的山坡上,旁邊是她的哥哥趙成,等到明日升完堂結了案,很快的,兄妹倆的身後還會出現父親趙誌林的墳塚。   幾人離墳塚還有十幾丈的時候就看到小小的墳前放著一摞胡餅和一小束野花。趙老娘上前拿起一張胡餅端詳半天。這餅應該放在這裡已經兩三天了,天氣炎熱,本來就硬的胡餅早已經更加硬邦邦的,上麵還長起一層青毛,好在正是因為太熱,山裡的野貓野狗都沒有光顧。   殷淑明白這應該是“崔胡餅”來過。幾日前堂審找到了殺害小小的兇徒鄭家二兒媳和牙郎陳實,當天“崔胡餅”就來給小小上墳了。小小死前,他答應過要烤幾個最好的胡餅給她吃,終究是沒有食言。   回到縣裡,殷淑帶著慕雲告辭離開,慕雲終於鬆了一口氣,他最受不了這樣的場麵,不禁說道:“這世間什麼時候才能沒有鰥寡孤獨啊!”說完也像殷淑以往一樣嘆氣,大概是反應過來自己便是那個“孤”。   殷淑拍拍慕雲的肩膀,“雲兒,我請你吃魚羹去。”   兩人來到之前楊炎請客的那家大食肆,殷淑點了兩碗燴魚羹和兩個齋菜,還給他和慕雲一人叫了一壺酒。   慕雲若有所思道:“師父,你說那個陸靈到底是什麼人?我一向討厭那些宦官,但是他行事作風完全不像!”   殷淑鄒起眉頭喝了一口酒,想起昨晚在湖心他看到的陸靈,就是他昏過去之前,“我也說不清他是什麼人。不過一定不會害我,不然我不知死多少回了。他那樣子,也不可能是誰派來的。誰能派動他?”   “聖上?”慕雲猜測道。   “開始我是這麼覺得,但是他絕對沒有在朝廷裡做過事,隻是隱約跟朝廷有些瓜葛。”   殷淑說著,目光直直的看向杯子裡的酒,訥訥的繼續說道:“雲兒,你覺不覺得,我好像有些過於在意他了。就比如今天,我堅持不讓他隨我去憫修家,是因為想起他說溧陽縣事了他就要離去。我想知道又變成我們兩人,會是什麼樣子。”   “啊?這是為什麼?”慕雲驚奇道,牙齒上都掛著魚羹。   “我也參不破!總覺得自己過於在意了。他除了武功高點,長得俊秀點,做的齋菜好吃點,好像也沒有什麼值得我特別在意的東西。”   “師父,你之前哪怕看到葷腥的東西都想吐,為何他做的葷食你竟然能吃?”   “這就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他為什麼要費盡心思做那些勞什子給我吃。”殷淑笑著搖搖頭,隨後便轉過頭看向窗外,一邊喝酒一邊想著什麼事情。   “對了,師父,你可知那個元載的妻子是誰,嶽丈是誰?”慕雲還不等殷淑猜,馬上就迫不及待地自問自答道:“他的妻子是王忠嗣的女兒王韞秀!他的嶽丈是王忠嗣!”   殷淑一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已故王太師?難怪他一個小小的禦史中丞也有這樣的氣度!他的嶽丈已故去十年了!如果他還在,安祿山安敢作亂!哥舒翰也不會死得那麼窩囊!王太師年幼之時父親便殉國,太上皇收他做了義子,與當今聖上情如兄弟。他一生光明磊落,雖然在你們隴右沒討到什麼好,但是石堡城一事,他進不求名,退不避罪,真丈夫也!”   慕雲也點頭表示贊同,“所以想必元中丞也不會是壞人。那日我追上他,他見到信後便即刻往回走了。”   殷淑略微有些悵然,“幸虧我們明天一早就要啟程回去茅山了。總之這邊元載會處理好的。難怪楊炎會跟著他,這確實是一棵大樹,將來能給他的恐怕不僅僅是一個‘起居舍人’。元載這個人心裡是有國有民的,但好像對於榮華,有些過於在意苛求了,我想這跟他寒苦出身有關。我們不便留下來看他如何處理鄭寬的家業,可笑的是那個鄭寬還以為一百兩銀子就收買了他!不過鄭寬現在已經毫無顧忌,這件事要真的在堂上戳穿,怕元載麵上也無光,所以我們還是早走為妙。”   慕雲雖說想遊江南,但是經過這件事,也沒了興致,加上確實從沒經歷過這樣的酷暑,所以現在也想回去茅山涼快涼快了。   江南的夏天悶熱難耐,每一場雨水不僅不會帶來涼爽,反倒是更加濕熱的信號:伏天就要來臨了!   殷淑和陸靈,慕雲,司空戩,獨孤楠一行五人在天還沒有大亮的時候,趁著涼爽離開了溧陽縣,終於在入伏前的最後一天,抵達了茅山腳下,將江南煙雨甩在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