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洞庭殘月一十明月(1 / 1)

(十)明月   殷淑凝重地點點頭,苦笑道:“你當時身在北邊,尚且不知其中原委,南邊的人,可能連誰是張巡都不知道!他是開元末年的進士,雖然是個書生,卻喜好兵書,任清河縣令期間,政績頗佳,因此幾年內又獲調任。如果不是這場叛亂,他大約也同郭子儀一樣,無災無難一生,官不過五六品,才不過賀蘭進明。可是這場叛亂改變了太多人的命運,尤其是他。”   殷淑喝了一口桂花酒,好像要用酒香沖淡他語氣中的苦澀,這才繼續說道:“南霽雲出城求援,先到許叔冀大軍駐地,可是許叔冀堅決不出一兵一卒,甚至以自己軍糧不夠為由,連一粒糧食都沒有給他。最後為了麵上好看,又可以跟朝廷交代,他將庫中數千匹布料送給南霽雲,以示救援之意。可想當時南霽雲看那千匹絹布的心情!之後他又轉去賀蘭進明駐地,繼續求援。”   陸靈眼睛裡泛出淚光,狠狠道:“在魏博的時候我就發現那個許叔冀畏首畏尾,隻知道跟在郭老令公身後,原來竟然無恥到這種地步!”   殷淑冷笑一聲,森然道:“更無恥的還在後麵。南霽雲到了賀蘭進明大軍駐地。賀蘭進明堅持不出兵,但是欣賞南霽雲的氣節和才乾,設宴款待他。他看到滿桌的酒肉,想起睢陽城內,連麻雀老鼠都被吃乾凈了,當場嚎啕大哭。他俯地叩首再次懇求賀蘭進明出兵救援,可是仍被拒絕。南霽雲當場切斷一根手指,以示自己跟睢陽跟張巡共存亡的決心,之後便拂袖而去。他再入睢陽之前,曾憤恨道‘如果活著一定手刃賀蘭全族,如果死去,化為厲鬼也要殺死他!’。又過數月,睢陽終於支撐不住,全軍覆沒。張巡以及全部守城將領包括南霽雲,也全部殉國。睢陽若早早城破,安祿山還活著的時候便可以占領江南,那唐氏怕是無力回天了。正因為一個起初隻是小小縣令的張巡,安家父子至死都沒能南下一步。江南百姓免受戰火,大唐得以重生,可以說他居功至偉!”   陸靈流下眼淚,咬牙切齒道:“難怪要用十八層油布憋死許叔冀的兒子!這比千匹絹布,還差太多呢!明日那個賀蘭進明就會到嶽州,如果兄長猜測的不錯,那兇徒下一個要殺的人肯定是他!”   “不錯,一定是他!張思遠死的時候我根本沒想到這件事跟睢陽有關。但是許叔冀幼子的死法,知道睢陽內情的人馬上就會明白。這時再回想張思遠的死就迎刃而解了。他是張九齡侄孫,又在嶺南這等偏遠處為官多年,一直不得晉升。聽說他是被貶官後乾脆辭官的。嶺南已經夠偏了,不升官也就罷了,怎麼還能再貶官呢?我猜想他的死因就在這被貶官的原因上。張巡死後,聖上追封,可是因為他守城之時沒有糧食,他,曾經吃人,幾乎把睢陽城中的老弱婦孺全部吃了。去年朝堂上有人因此提出要撤去他的封號,各地大小官員尤其是南邊,很多人紛紛附和上書表示贊同,吃人有違天道,確實不妥。但是聖上勃然大怒,竟然將上書的官員悉數懲處,重則流放,輕則貶官。我猜想張思遠被貶的原因應該就是這個。可惜現在司空戩和獨孤楠不在我身邊,不然讓他們去嶽州州府查探,一問便知我猜想的對不對。”   陸靈急切道:“兄長,那許叔冀正在河北協助李光弼抵抗史思明呢。這樣的人,我怕他會害了李光弼。”   “放心吧,不會,經過睢陽一事,誰還會信任他!尤其李光弼那樣的精明人。我反倒覺得李光弼會趁這個機會讓他去送死,如果他不從,就隻能投降史思明,到時候朝廷也不會放過他。總之這樣的跳梁小人,不會有好下場的。不過他的兒子死的確實有些冤枉,父債子償,也不算太應該。”   “許謙無辜,張巡何辜?南霽雲又何辜之有?若是我,必定殺了他全族,連他家的花鳥魚蟲都不放過!”   殷淑看她語氣憤恨,也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沒經歷過戰爭的人是很難理解其中痛楚的。你要求一個全族被滅的地獄歸來的鬼魂,去原諒直接或者間接害他的人,那他第一個殺了你都不為過。   殷淑突然哼笑了一聲,感嘆道:“這正是我說不能以對錯論這件事的原因!張巡為了守住江南而死,江南官員卻是討伐他的聲浪中最高的那個浪頭。我若是勸別人放下這樣的仇恨,那我跟上書聲討張巡的官員,又有何區別!”   陸靈心知殷淑的矛盾,安慰他道:“兄長,身負血海深仇的人,就算有大仇得報的那一天,也很難再從頭開始做個普通人了。你想找到他不難,或許幫助他脫離苦海才難。這個兇徒好像在嶽州張開一張大網,隻要跟睢陽一戰有關的人進來,便收網吃掉。他連張思遠這樣上書要求撤去張巡封號的人都不放過,又怎麼可能放過賀蘭進明和許叔冀!如果想知道他是誰,恐怕要先弄清楚此人跟睢陽究竟有何淵源。”   殷淑笑道:“是啊,所以我們不如以逸待勞,靜觀其變。賀蘭進明不是之前那兩個後生,不論在朝堂內外,他都聲名遠播,且他為人可以說是老奸巨猾。要是兇徒動手殺他,必定會露出馬腳,也不用我們費力去找了。如果之前我猜想的不錯,兇徒認得張思遠等四人,他那日帶著摻有仙人扇的酒登上嶽陽樓守株待兔,為了事後不暴露,他大概是想給四人全部殺掉的。不過李太白的出現讓他有一些動搖,偏巧張思遠一人下來,他就臨時改變了計劃,隻殺了他一個人。第二日他又用一些其他的由頭,給許亦揚約出來殺害了。不過我總覺得有些矛盾在裡麵,他分兩次動手,更惹人懷疑,為何那晚不一次殺掉所有人呢?總不能因為是忘帶油布了吧。”   陸靈也眉頭緊鎖,思考著殷淑說的這個矛盾之處,“兄長,兇徒有沒有可能根本不知道許亦揚的身份?他隻是許叔冀的幼子,無名無職,不像他的兩個哥哥,都是官員。他窩在小小的巴陵伺機報仇,而不是直接找上門去刺殺,或者喬裝刺殺,說明他應該受到什麼限製,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也許他當晚隻想殺害張思遠,卻意外得知了許亦揚的身份,這才又再次行兇。否則以他恨之深,絕對不會顧及任何人,當晚就會按照原計劃殺害嶽陽樓上所有人的,而不是隻殺害張思遠了。”   殷淑點頭道:“很有這個可能!張思遠死後,縣衙公開審理,那三人的身份便不是秘密了,也許兇徒就是在這個時候才驚訝的發現,自己仇人的兒子竟然到了自己麵前!”   “還有,為何這個人選擇在嶽陽守株待兔呢?他怎麼知道賀蘭進明和許叔冀會來嶽州。僅憑這裡遊客往來不斷?可是也有很多官員終其一生都不會來嶽州啊,那他要等到什麼時候?”   殷淑答道:“你可還記得那個傳言,說賀蘭進明娶了一位狐妖,他的娘子就是嶽州人。難道這其中有什麼聯係?而且,他的娘子和全部兒子一夜之間都消失了,那隻有兩種可能,要麼是自己走的,要麼是全部被人殺了。”   “那許叔冀呢?他跟嶽州有何聯係?”   這次殷淑也搖了搖頭,道:“這個就不知了。許叔冀是安州人士,距嶽州數百裡。他父親當年官至平盧節度使,他早年門蔭入仕,雖然武學世家,但其人可以說是將家風敗壞的乾乾凈凈。嶽州這裡文風盛行,賀蘭進明文采斐然,他來嶽州不奇怪,可是這個許叔冀,究竟是為何呢?”殷淑將杯中桂花酒一飲而盡。   陸靈又給他倒了一杯,問道:“兄長,我還有一事不明。力氣大小跟武功高低關係並不是很大,比如我武功在獨孤楠之上,可是十個我也不見得有他力氣大。所以殺那兩人的一定是個男人,女子是不會用這麼費力的方法的。就算真有女子是天生神力,那她還不如直接去刺殺他們,豈不是很好?並且張思遠是被推下去的,也可說明這個人,應該不太懂武功。可是兄長卻一定要查出雲閣裡跟張思遠有牽扯的女子,這是為什麼?”   殷淑解釋道:“我覺得出雲閣一定有牽連,至少有一個幫兇在裡麵。兇徒不可能夜夜守在嶽陽樓上等張思遠等人去。這四人的行蹤又大部分都是臨時起意。那麼最有可能的就是他們在出雲閣的時候,將第二天清晨要去嶽陽樓的消息透漏給了某位娘子,或者乾脆是有人建議他們第二天一早過去那裡的。”   陸靈笑著應道:“難怪今日在東荷娘子麵前,兄長不讓我直接問她,萬一就是她的話,那真是打草驚蛇了。看來這個隱藏在出雲閣裡的幫手還不知道張思遠寫了那樣一首詩給她暴露出來。但是如果李太白分析的不錯,張思遠應該是有給這位娘子贖身的心思,可全出雲閣上下,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娘子是誰,可見是刻意隱瞞的。”   殷淑嘆道:“陸靈,我本不欲讓你去做這樣的事情,但是確實你去,最順理成章。”   陸靈笑意更深,“我不去,難道要兄長去嗎,還未娶妻,就先要納妾不成,那需得給四釵全都納了,就怕那個北曇根本不願見你呢!”   她說完才反應過來,這樣說是默認自己就是殷淑要娶的那個“妻”,不免又臉紅起來。   殷淑卻並沒有打算終止這個話題,他不再正襟危坐,而是半倚在邊上,表情放鬆的說道:“得一人心,始終如一,一心一意……可見情字最深就在這個‘一’上。我說過隻娶你一個人就一定隻有你一個人。管她什麼東荷西蘭還是冬蟲夏草的。陸靈,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呢?”   陸靈也學他倚在一邊,道:“我也不知你為何認定了我是內侍,再說我本來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是女子。兄長,陸靈和殷淑一樣,並不是一個化名,而是我們的另一個身份,是真實的。現在,我隻想這樣。”   外麵月到天中,兩人再次來到甲板上並肩坐下,湖麵平靜的沒有一絲聲響,就像那晚的天目湖,隻是比天目湖要大上數倍,洞庭千裡浩渺,一眼是望不到頭的。   殷淑道:“李太白年少之時寫過一首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乍聽起來跟打油詩無異,但細細想來,真覺淒涼。這輪明月照到你我,也同樣照到故鄉,可是你我卻永遠都無法回到故鄉去,並不是年少的那個地方,而是年少的時光。自古來易去難,散易聚難,唯一能做的大約就是對著這輪明月訴說,希望自己思念的人也在看著它,好像這樣就能把想說的話傳過去一樣。”   “還有三日便是月圓之時,希望月亮能照到的地方,都是團圓。兄長對著月亮會想什麼?”   “太多了。北方的戰事,朝廷的態度,雲兒他們走到何處了,明籬什麼時候能跟他爺爺見麵,很多很多。我也很高興你能在我身邊。過去這許多年,我活的心如止水,是那種真正的平靜,就算你天天讓我用紫葉寒蘭泡茶喝,我也不會有事。但是從去年秋天你在身邊之後,我好像被人從成仙的半路上給拉了回來,開始有了多種多樣的情緒。”   陸靈悵然若失地道:“情緒多了,牽絆也就多了,那麼顧忌也會越來越多,也不見得是件好事。”   殷淑學她的口氣笑道:“現在,我隻想這樣!”   第二天一早,陸靈感覺有陽光照在她臉上,睜開眼睛一看,太陽已經升出湖麵老高。她一轉頭發現自己枕在殷淑的腿上,身上還蓋著他的外衫。殷淑則坐著,伸著腿讓她枕著,雙手拄在身後的甲板上,正望著她笑。   陸靈趕緊起來,不好意思的說道:“怎麼睡到這個時辰,不是說日出是洞庭湖上的美景嗎,兄長為何不叫醒我。”   殷淑並沒有動,抬頭看向她,笑嘻嘻的說道:“這洞庭湖上的美景可不止日出,還有‘美人醉臥甲板’!你是看不到了,我替你看的。”說完,自顧自的哈哈大笑起來。   陸靈被他說的臉色更加紅了,上去踢一腳殷淑的腿,嗔怒道:“快起來吧,把船還回去,別誤了巳時之約!”   殷淑被她踹的吃痛,“哎呦”一聲,“我不是不想起來,這腿被你枕了一夜,已經沒有知覺了,現在又突然痛起來。”   陸靈俯下身子,讓殷淑搭她肩膀起來,“兄長一夜沒睡?”   殷淑沒有動,應道:“不用,緩片刻就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怕一下子起不來,累你跌倒。確實一夜沒睡,你枕著我,我哪裡敢睡,怕你一翻身掉洞庭湖裡,你剛吃了蟹,湖裡的蟹聞著你不陌生,再當成同伴給你收走了可怎麼辦?”   陸靈被他氣笑了,但是想到昨晚他講的命案緣故,又隨即悲傷起來,道:“兄長一會回客棧小睡片刻,等我消息。我總有種感覺,這個跟兇徒有關的女子,也跟睢陽有關係。”   兩人回到渡口,還了船,離巳時尚有一個時辰,又找了間食肆用了飯,這才回到客棧。   陸靈要離開殷淑一個多時辰,不免擔心這期間有人對他不利。她假意讓客棧的飯博士送些飯菜和酒到房間裡,做出兩人要一起吃飯聊天的假象,隨後自己才偷偷出門,從後院越墻而出,一路上也是盡撿些無人的小路走,左拐右拐,竟然用了半個時辰才走到“桂湯”門口。   午時將盡的時候,殷淑聽到開門的聲音,轉身便起來了。   陸靈進來,反手關上房門。她換了一身裝束,上身墨綠是暗紋短襦,蛋黃色裙擺,一條墨綠色帶子高束腰,頭上平整的梳著雲髻,側邊隻插著一隻簡單的素色步搖。   殷淑看她有些發呆。陸靈走過來笑道:“怎麼?兄長還是不習慣看我作女子裝扮?”隨即正色道:“確實有一人,後腰間有一顆紅豆大小的紅痣,你猜是誰?”   殷淑拉她坐下,給她倒了一杯茶水,隨即反應過來已經過去好長時間,茶水都涼了,又將茶水推到一邊,換了一個乾凈的杯子,倒了一杯清水地給她,這才回答道:“五成把握,南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