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登場 陸靈瞪大眼睛,驚道:“你怎麼知道的?你知道是誰還讓我去探查?” 殷淑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清水,一飲而盡,緩聲道:“張思遠自恃才高,東荷娘子都不入他的眼,那麼能讓他癡迷的,大抵是有些才華的娘子。南萱擅詩,正合他意。不過我也隻是猜測,並無十足把握。” 陸靈喝光了杯子裡的水,將那個杯子放在手裡顛來倒去的看,心不在焉的說道:“今日,算上我和東荷妹妹,一共七人。這些娘子大都是可憐人,很多是家人獲罪自己受到連累,隻能淪落風塵。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好像經受苦難的人並不是自己,反倒叫人聽著心酸。我慶幸自己自幼習武,即使落到江湖草莽,也不至於走上這條路。” “她們大概也都是天真爛漫的女子,隻是迎來送往這些年,過去的傷痛隻能藏起來。”殷淑拿過她手裡的杯子,又倒了一杯水給她,才繼續道:“這些女子見慣人心,所以個個在識人察言上都本領了得,尤其那四釵,能成頭牌,肯定得有些過人之處。” 陸靈無奈一笑,嘆道:“那個東荷娘子倒是很坦蕩,西蘭年紀最小,天真下隱著一些嫉恨。她假裝打鬧,將我原來的襦裙撕開一道口子,想讓我在眾人麵前出醜,其餘諸人當然是都誇張的笑的前仰後合。南萱娘子仿佛對一切都無所謂,是她幫我又去布莊買的衣衫,還親自幫我梳了發髻。” 殷淑不免麵露愧色,道:“是我思慮不周,讓你卷進是非之中。接下來我們靜觀其變就好,盡量離那出雲閣遠一些吧。” 陸靈笑道:“這實在是小事,無妨。我隻是怕遺漏什麼才講給兄長聽的。不過,你不打算去會會那位南萱娘子?也許,張思遠的死跟她真的沒有關係呢,兇徒也可能是從別的地方獲知的那日四人嶽陽樓之約。” “南萱,南霽雲,都有一個‘南’字。這會是一個巧合嗎?”殷淑嘆道:“起初,我是想抓住兇徒,因為張九齡侄孫的緣故。但是現在就算兇徒站在我麵前,我也不知道我該說些什麼。所以知不知道真相又能怎樣?我擔心的是,他這樣報仇,總會有被發現的那一天,想必他是已經抱著同歸於盡的想法了。” 殷淑突然目光閃爍,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對著陸靈,像是有些難以啟齒的話猶豫要不要說出來。陸靈奇道:“兄長?” 殷淑看向窗外,他們所在的房間是東側的二樓,順著窗戶可見樓下天井,此時並無幾人來往。他就這樣站了片刻,才又說道:“我們還是離開嶽州吧。冤仇這種事,很難說清誰對誰錯,沒有個了局,我也不想看到結果。” 他轉回身又坐回陸靈身邊,換了一副笑臉道:“你還想去什麼地方?” “兄長既不想看到賀蘭進明被殺,也不想看到他活著。不過也好,那我們明日離去?” 殷淑看著她,又露出玩味的神情,道:“我看得出,你並不想離去。你怕出雲閣哪位娘子真的跟此事有牽扯,怕她們最後都性命不保。” 陸靈垂下眼簾,點點頭,道:“賀蘭進明明日一到,定會聽說許亦揚之死,他也會明白那樣的死法是什麼原因,所以就會有防備。” 殷淑拉起她的手,收起笑臉,認真的說道:“那我們就留下來看看好了。你想要做什麼,可以直說。剛剛你走了那許久,我也沒睡著片刻,總覺得你不在身邊就很危險,可能是想殺我的人太多了吧。所以以後你去哪我就隻能跟著,你吩咐就是了。” 陸靈被他說得笑起來,臉上又爬滿紅霞。 第二日午後,賀蘭進明到了巴陵縣。他在文人中向來很有名望,詩文也確實堪稱一流。其人儒雅博學,滿腹經綸。他今年剛剛滿六十,上書乞辭後等朝廷旨意這段時間幾乎就是半賦閑的狀態,因此得空遊歷各處。前段時間聽聞嶽州三年一次中秋鬥詩記盛,便想來看看,嶽州刺史得知,連忙回信請他過來主持鬥詩,以他的才名,也不會有人有異議。 賀蘭推卻了胡以安的盛情邀請,住在了巴陵縣東邊一位老友家裡。他這位朋友姓夏名成,字卓為,五十上下的年紀,跟賀蘭為官時交情不錯,如今也是賦閑在家。 縣令胡以安當晚便設宴為他接風,酒宴就設在巴陵縣最大的食肆“月滿洞庭”。 傍晚時分,胡以安和宋瑾,賀蘭進明和夏成帶著一個書童一同前來。除了書童站立在一旁,其餘四人圍桌而坐,把酒言歡。 胡以安先舉起杯,敬道:“久聞賀蘭公學通古今,今日終於得幸一見。本想請到縣衙小住,好日夜聆聽賀蘭公教誨,可惜竟執意不去沾染官場俗氣。” 賀蘭進明也舉起酒杯,他雖已年老,但是紅光滿麵,神采飛揚,舉手投足間都是從容和高貴。他笑著答道:“胡明府客氣了,我即將是無官無職一介書生,怎敢隨意出入縣衙。我意在閑雲野鶴,更何況幾年未見老友夏十二,去小住幾日也應當。還請胡明府見諒。” 兩人均是一飲而盡。 賀蘭進明剛放下酒杯,似乎有點迫不及待地問道:“胡明府哪裡人士?” “嶺南興寧人。” 賀蘭進明微微吃驚道:“哦?竟聽不出一點嶺南口音,想必離開已久?” 胡以安笑道:“並非如此,家中世居嶺南。七年前中進士第,後平遷至此,比不得賀蘭兄能文能武,國之重臣。我自小便學講官話,反倒是嶺南話更加生疏,慚愧啊!” 賀蘭也笑道:“哪裡話,嶺南雖說偏遠,但是人才濟濟。已故宰相張九齡便是嶺南人。” “這倒巧了,最近這巴陵縣連續出了兩條命案,其中一起便是跟這宰相張九齡有關。”胡以安將事情講述了一遍,當然隻說了死者身份,如何死亡等街頭巷尾都知道的事情,案件的細節和偵破的進展完全沒有透露,其實案件目前也並無進展。 賀蘭聽後冷笑一聲,道:“許亦揚的死,胡明府倒是不必擔心。我來巴陵之前已經聽說他父親許叔冀在北邊作戰,假意配合李光弼,其實投降了史思明!現在已經被史思明封為燕偽中書令。這等反復無常的小人,就算他小兒子不死在這裡,滿門問斬也逃不過!” 胡以安和宋瑾互相看了一眼,顯然也是才聽說此事,都很震驚。 胡以安想轉一個話題,但是又不好太生硬,便道:“那第一個死者張思遠,本來是此次鬥詩最有可能取得魁首之人,可惜竟然這樣去了。” 賀蘭哈哈大笑道:“是可惜,不過就算他叔公再生也不見得贏得魁首!我這位朋友才學在當今世上怕是沒有幾人能比得過,連我都自愧不如。”他指的是身邊坐著的夏成,“夏十二尤擅詩。今日在我的多番勸說下,已經決定參加此次鬥詩,我想應該無人能在作詩上麵勝得了他!” 夏成慌忙一拱手,“見笑見笑,哪有賀蘭公說的這樣誇張。前幾日我與李太白泛舟洞庭,遊歷嶽陽樓,他喝的酩酊大醉,醉倒前隨意寫了兩句詩,便已經是我畢生難以企及了!可惜前日他東去宣州了,我一直將他送到城東盡頭。” “李太白也在巴陵?”賀蘭奇道:“他不是被流放夜郎了嗎?” 夏成一皺眉,道:“逢大赦,已經無罪了。” 賀蘭不再理會這件事,又對胡以安道:“胡明府,你剛剛說四位書生同登嶽陽樓,其中有一位名叫王遠岑?” “是,他現在在刑部司職,任尚書都事。賀蘭公認得此人?” 賀蘭撫須道:“他是王誌愔的幼孫。” 胡以安長吐一口氣,“‘兆雕’?那可是位響當當的人物,刑律法典,幾乎倒背如流,很多還都是他編寫的。這就奇了!這四個書生都是朝廷要員的後人,其中兩個遇害,難道是有人跟這四位長輩有過節?” 賀蘭進明不置可否,回頭看了那個站立的書童一眼。 宋瑾又舉起酒杯,對他敬道:“胡明府心係案情,今日賀蘭公到來,喜慶之日,命案之事不提也罷。賀蘭公,今日準備倉促,也未請得歌舞助興,中秋盛會還有一些事宜需要商議,待中秋前夜,還請到縣衙一聚。本縣有一出雲閣,閣中四釵,分別擅音舞詩茶,其中擅茶藝的北曇娘子更是貌美仿若天仙,她一月隻待客一人,本月自然是等待賀蘭公這樣的貴客到來了!” 賀蘭進明舉杯笑道:“那定要見識見識了!多謝宋縣尉安排。” 酒宴過後,天色已經暗沉下去,幾人在“月滿洞庭”前告別,胡以安跟宋瑾朝著縣衙方向回去,後麵跟著第五信和兩個衙役。 宋瑾回頭看看,確認賀蘭進明等三人走遠,才對胡以安道:“胡兄,這賀蘭公,有些奇怪!” 胡以安也同樣低聲道:“他似乎跟牽扯命案的幾人都有些瓜葛,他前來嶽州,看來並非隻為‘鬥詩記盛’。” 宋瑾點頭道:“明日讓第五信去給那中林子找來,看看他去出雲閣可探聽出什麼進展。他那個人思維敏捷,倒比你我更像官府中人!” 胡以安低頭沉吟片刻,隨即講道:“他在道家中德望很高,我還在嶺南讀書之時就聽說過,本以為是位年近花甲的老者,沒想到竟然這般年輕,四十不到的樣子。不過我覺得他隻是想幫忙偵破命案,並無私心,所以才同意他參與。應該無礙。” 兩人一邊說著,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回到了縣衙。胡以安囑咐第五信第二天一早去趟客棧,讓殷淑前來。這一日胡雨止奉他的命去州府探問張思遠因何被貶官一事,因此縣衙內大小書案事務就全部落在第五信的肩上,連晚宴都是他負責安排的,著實累的不行,這邊見胡以安和宋瑾都走了,他也連忙回去休息了。 第二日上午,殷淑和陸靈跟著第五信來到縣衙後堂,一進門,胡以安和宋瑾皆是一愣,他才反應過來是陸靈之前著男裝如今變成女裝的緣故。他拱手道:“此乃我家娘子,不過出來多有不便,才常常女扮男裝。” 胡以安笑道:“道長好福氣啊,看來已經成仙了!昨日在出雲閣,可曾打探到什麼消息?” 殷淑和陸靈落座後,也沒來得及喝一口茶,馬上答道:“隻知跟張思遠有過往來的女子有六人,她們總能聽到那四人談及打算去何處飲酒作詩之事,所以他們去嶽陽樓這一行蹤應該就是從出雲閣泄露出去的。不過具體是哪位說出去的,就很難查證了。” 宋瑾又問道:“在出雲閣時,可曾跟什麼人起過沖突?” “不曾,嬉笑打鬧有一些,沖突可一次沒有。” 幾人都沉默起來,大約全在想出雲閣和命案的聯係。 半晌,胡以安對宋瑾道:“懷瑜,勞煩你將昨日賀蘭進明所說之事講一遍給道長聽。” 宋瑾不愧當了多年的縣尉,竟將昨日賀蘭的每一句話都原封不動的復述了一遍,連說話時的神態都沒有遺漏。 陸靈聽到他說許叔冀已經投降史思明的時候不禁手中用力攥緊了湛盧,如果其人此刻就站在她麵前,估計會當場給他一劍封喉。 殷淑低頭聽完宋瑾的講述,這才緩聲道:“賀蘭進明為北海太守時,許叔冀被當時的宰相房次律遷為青州刺史,用來牽製他,所以他跟許叔冀素來不和。還有那個夏十二,確實是李太白好友,他跟賀蘭同科,但是卻並不交好,兩人的性格南轅北轍。李太白臨行之時曾跟貧道提起,要與一位友人道別,應該指的就是夏十二。他既然在那日一直跟李太白在一起,清晨又送他東去,那麼同一段時間在西邊出事的許亦揚,就可以確認跟他無關了。” 胡以安驚奇道:“道長竟然對朝堂之事如此熟悉?” 殷淑笑而不語,並沒有回答他的意思。陸靈插話問宋瑾道:“宋縣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剛剛說賀蘭身邊有個年餘二十的書童,半邊臉上有塊很大的青斑,可否細說一下?” 宋瑾點頭道:“一般的書童都是十幾歲,他眼看近三十的年歲,身材強壯,這書童,一看就有古怪。他的青斑在右臉上,從額頭開始直到麵頰,右眼都在那斑裡。”他又轉問胡以安道:“胡兄,昨日你可注意到此人腰間那把折扇?” 胡以安擰起眉,肅然道:“嗯,那個折扇恐怕是一樣武器。那哪裡是個書童,明明是賀蘭進明的護衛。我本以為他學富五車,來到巴陵縣是好事,沒想到其人要是僅僅桀驁不馴就罷了,總感覺他帶著那個書童前來,是有目的的。懷瑜,你可記得昨天我說四人中兩人被害,有可能跟他們家裡在朝為官的長輩有關的時候,他並沒有接話,而是回頭看了那個‘書童’一眼。” 宋瑾驚呼:“難道他知道兇徒是誰,至少知道那兩人因何而死?” 胡以安仍舊鎖著眉頭,嘆道:“我懷疑是這樣,否則如道長所說賀蘭和許叔冀有過節,他為何不關心案情進展?不過這種猜測就過於武斷了。”他突然抬首問陸靈:“對了,額,這位陸小娘子,你剛剛問那個書童,難道知道他的來歷?” 陸靈點頭,道:“他叫夏善福,有個外號叫下山虎。武藝高強出手狠辣,是個難對付的狠角色。那把折扇是他隨身武器,扇骨是純鐵所製,被它扇中,一片皮肉便會被活生生撕下來。” 其他三人都倒吸一口冷氣。這賀蘭進明一個半歸隱的文人,為何身邊帶著這樣一個恐怖的江湖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