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洞庭殘月一十六鬥詩(1 / 1)

(十六)   中秋當日,午後未時便開始“唱酬”。嶽陽樓二樓圍坐二十多人,除了縣衙的人就是那幾位進入“唱酬”階段的文人,其中還有賀蘭進明的“老友”夏十二和常極。   胡以安午後出題,竟然仍是“殘月”,這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上午在中秋時候作詩“殘月”就已經讓人絞盡腦汁,能想到的典故能用上的辭藻,已經用盡了。下午再次詠“殘月”,真好像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   胡以安為首第一句“樓登嶽陽處,月滿中秋時”,接下來十四人需依著這個行律韻腳往下唱和,還需自然的引出主題“殘月”,做不出或者不合規者罰酒一杯,飲滿兩杯,便被淘汰出局。   胡以安下首第一人接道:“天宮聚詩情,廣寒掌燈遲。”   眾人忙贊好。這是規矩,就算不好也要說好。但其實誰都聽出不妥之處了。   第五信正色道:“確實應景,不過‘掌燈遲’那便是月暗甚至無月了,稍微有些不符‘殘月’這一題目。”   那人本來已是絞盡腦汁,聽第五信這樣說,倒也頗有風度,笑道:“正是正是,該罰一杯!”說完真的拿起第一杯酒一飲而盡。   下一位便輪到常極。他幾乎是毫不猶豫脫口而出道:“借得半夕月,入酒成才思。”   胡以安也捋了捋胡須稱好。   接下來一人沉吟半晌,最後憋紅了臉,不得不拿起麵前一杯酒,不甘心的喝了下去。   再次就是夏成了,他麵沉似水,感慨道:“波平吞玉缺,蟾巢桂一枝!”   第五信和胡雨止互相看了一眼,都暗自贊嘆:別人光是為了給月亮去邊角就已經手忙腳亂了,他卻還能留下半句訴說自己的誌向。   胡以安贊道:“‘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夏十二心胸寬,才情廣,佩服佩服。”   十四人一人一句,四個回合下來,已經隻剩三人。“時”字韻腳本就稀缺,再限題目,就更加難了。有兩位乾脆是一言不發,連喝了兩輪的酒就被淘汰。   到了第五輪,終於隻剩下夏成和常極。   常極沉吟半晌,典故雖多,但字幾乎用盡。他手扶酒杯,緩慢道:“孤輪初入水,驚鴻影無姿。”   胡雨止笑著對第五信說:“很形象了!月沉水中一角,驚鴻振翅高飛。”   胡以安卻搖搖頭,心道:這常至棟已經強弩之末,隻要夏十二再對出兩句,他就再也不能了。   隻見夏成端起麵前一杯酒,別人都以為他是要認輸了,結果他低聲吟唱一句“忍別求麋鹿,終得隔與辭!”之後竟然一飲而盡。   在場所有人皆是一愣。常極先站起身,對著夏成一揖,感慨道:“夏兄才高,晚輩望塵莫及!我認輸了!”   第五信看著一旁愣住的胡雨止,嚷道:“好敏捷的才思。相隔天一涯,辭別作離歌,隻為求‘鹿’。這中秋之月,果然不能團圓了!還有比這更加淒涼的‘殘月’嗎?”   最終獲勝者是夏十二,乾元二年嶽陽樓中秋鬥詩記盛的魁首。   書文草稿整理停當,接下來本應該是開宴暢飲,無非是大家互相恭維吹捧一下。胡以安完全沒有這個心情。這嶽陽樓先是發生命案,接著來到巴陵縣主持鬥詩的文壇泰鬥賀蘭進明又遭到投毒,他忙了一天,現在隻想回去縣衙好好休息休息。於是,胡以安以縣務纏身為由離開了,並未參與接下來的飲宴。   縣令離開,縣衙的人再待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了,就也都跟著他一起走了。   回到縣衙後,胡以安坐在後堂,想著這些天發生的事情。縣尉宋瑾在他下首坐著,也在想著同樣的事情。   張思遠和許亦揚的死,看不出有任何聯係,還有賀蘭進明帶著護衛來到巴陵縣,又被投毒幾天出不了房門,他們之間毫無瓜葛,出身年齡,甚至相貌性格,完全沒有關聯,隻有到了巴陵縣後,才出現一個關聯:出雲閣。   第五信過來報上今日得詩多少,通順者多少篇,辭藻華美者多少......他匯報完,便領命去庫房將帶回來的草稿封存,這些東西大抵堆在庫裡,等到十年八年之後自己就消磨的乾乾凈凈了,再也不會有人記起。   之後是胡雨止過來,他說今日午後“唱酬”,篇幅不是很長,他已經整理抄寫完畢,說完遞上來幾頁薄紙。胡以安根本沒有心情看這個,隨便說了一句:“放那吧,有時間我再看看。”   胡雨止並沒有離去,而是慢吞吞欲言又止的說道:“胡明府,今日這鬥詩的草稿,是否應該送去給賀蘭公那看看。雖說他沒能參與,但是如果他看過詩文草稿,也判定夏十二為魁首,總比您一人獨斷要強一些。”   胡以安擺擺手,道:“無所謂,我並不在意這些,若是你覺得他會有什麼高見,就拿去給他看看。”   胡雨止也下去後,後堂安靜下來,隻剩下胡以安和宋瑾二人。   胡以安先開口說道:“總覺得那個殷淑大法師,似乎跟賀蘭進明有些過節。”   宋瑾附和道:“應該是,那賀蘭進明看他的神色,好像看到了什麼兇神惡煞。不過他那個娘子能廢掉‘下山虎’,當然也能殺了賀蘭進明,他們沒有這麼做,看起來多少也是顧忌這裡是縣衙和賀蘭的身份地位。”   胡以安無奈笑道:“這件事要真追究起來,他那個娘子也得到堂,傷人罪也不可輕看。不過算了,想辦法遮掩過去,本來那個‘下山虎’就該有這個下場。”   宋瑾點頭道:“胡兄,你覺不覺他好像知道賀蘭進明和張許二人之死有什麼牽連,但是卻沒有明言?”   “他一定知道!但是我總有種感覺,他並非刻意隱瞞我們,又想不通什麼事情至於這般隱晦!所以我才讓他參與辦案,也是為了能早日知道真相。”   “西蘭並未給賀蘭進明下毒,但是他卻說賀蘭確實中毒了,這是為何?這謊言也太過明顯了,怎會有毒藥會讓人行動自如但是又不出屋!”   “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是想解救西蘭和北曇二人。她們若是涉嫌毒害朝廷命官,出雲閣隻能好吃好喝的先給這二人養好傷,等待過堂,若是出什麼事,劉二娘也會受牽連。估計等到過個十天八天,賀蘭中毒的謠言不攻自破,到時他也安頓好那二釵了。”   “原來這樣!不過她們也確實可憐,就算不是青樓女子,被斷手毀容,恐怕也無法活下去了,更何況她們一個靠一手好琴藝,一個靠一臉美貌,簡直比殺了她們還狠毒。”   “對了,懷瑜,你記不記得他提過,對於張思遠被貶官的原因,他有一些猜測。盡管雨止去州府都沒有打探出什麼,不過之前他也說自己猜的八九不離十,隻是想證實一下。但那日他聽到州府也不知張思遠被貶原因,反倒有些吃驚。為何那麼吃驚,不是應該是說‘打探不出也沒什麼’嗎?”   宋瑾木然搖搖頭,道:“我總覺得隻要知道了賀蘭進明,張思遠和許亦揚之間的聯係,所有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可是他們之間的聯係是什麼呢?”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外麵又進來一個衙役,他向胡以安行了個禮,道:“胡明府,剛剛我們查近日進出那個庫房的人,隻有一個。”   二人都一臉疑惑,問道:“什麼進出庫房?”   那衙役也疑惑起來,應道:“就是剛剛發現油布絲的那個庫房啊!”   胡以安霍然站起,跟宋瑾一起齊聲驚道:“油布?”   這時就聽外麵“哄”的一聲巨響,後堂梁上的泥土木屑紛紛掉落,像下起了小雨。宋瑾楞在原地,看向還站在那裡攥著拳頭的胡以安,訥訥的說道:“是地動了?”   可是等了半晌,再沒有一點動靜了。又一個衙役從門外跑進來,嚷道:“不好了,賀蘭公住的那房間,突然發出巨響,然後就冒起黑煙,還有火光。大家都跑過去救火,胡雨止好像還受傷了。”   幾人迅速到了後院,幾乎是小跑過去。隻見第五信站在門口,滿臉熏的黢黑,地上癱坐著一個人,正是胡雨止,四周十數名衙役拿著大小各異的木桶正在向屋裡倒水。那間屋子仍舊冒出純黑色的濃煙,裡麵什麼情形完全看不到,但已經沒有火光了。   又過了半炷香的時間,濃煙漸漸散了一些,兩個衙役從門口進到屋裡去,門板早就掉落到廊下,斷裂成兩半。離門口不到半丈距離俯臥著一個焦黑的人,頭發已經燒光,身上的衣服滿是焦黑和血汙,還冒著煙。衙役將這人架著出來,抬到胡以安麵前。   雖然臉上也是黢黑,頭發幾乎全沒了,不過五官還沒有受損,胡以安看出這人正是賀蘭進明。   突然,“焦人”嘴角動了動。   胡以安和宋瑾都是一愣。胡以安俯下身體,耳朵靠到他嘴邊。對方好像感覺到有人靠近,嘴唇微微合攏又張開,嘶啞的發出一些怪聲,根本完全聽不清。他就這樣反復發出怪聲,片刻後突然渾身狂抖不止,三個衙役過來按住,最終他終於不動了。   胡以安也沒想到賀蘭進明竟然是這樣的結局,更沒想到的是他死在了縣衙裡。他不由得長嘆一口氣。一旁的宋瑾低聲道:“胡明府,他好像一直在重復四個字,‘保’什麼,好像他在說要保什麼東西或者人。”   站在不遠處的第五信走過來道:“胡明府,宋縣尉,我先帶雨止去治傷,他腿上,前胸都被灼傷了。”   二人點點頭,讓他們先去前麵縣衙的後堂去等郎中到來。這邊又過了一個時辰,黑煙才徹底不往出冒了。   所幸胡雨止的燒傷並不是很嚴重,郎中給上敷一些草藥,他本人並沒有顯出很疼痛的樣子。   郎中走後,後堂隻剩下胡雨止和第五信二人。胡雨止似乎被嚇傻了,呆呆的看著前麵,第五信剛要開口跟他說話,外麵走進來幾個人,為首的是縣令胡以安,後麵是縣尉宋懷瑜和兩名衙役。   胡以安走到小榻前,看了看胡雨止一身的草藥,問道:“傷的嚴重嗎?”   這小榻被安置在後堂最裡麵的窗下,胡以安平時處理公文後小憩片刻或者午睡幾乎都在這裡,連見一些朋友或者商討一些事情一般都在這後堂裡。   胡雨止竟然沒有回答,仍是默然的看著前麵。   第五信替他回答道:“胡明府,雨止傷勢不算太重,不過郎中說今夜可能會有些疼痛,燒傷都是這樣的。”   胡以安抬頭看向站在小榻另一邊的第五信,問道:“你剛剛派人查近期都有誰進出了放置陳年記檔的庫房,可有人回你了?”   第五信微微一愣,馬上答道:“還沒有。我正要去跟您說這件事,後院就發出一聲巨響。今日我去庫裡放置中秋鬥詩的詩文書稿,卻見到庫房裡有一大塊空地,灰塵的痕跡比周圍明顯不一樣,好像放置過什麼東西近期又被取走。那空地兩旁都是安置書稿的木架子,其中一邊木頭上麵出了些毛刺,掛住幾條布絲。我拿下一根竟然發現是油布的布絲,隨即叫跟我同去的人去查查近期誰出入過這個庫房。我懷疑這油布跟包裹死者許亦揚的油布有關。”   胡以安點頭道:“嗯,做的好。剛剛已經有人回我了。最近隻有一人進出過那裡。”   第五信眼睛突然一亮,驚呼道:“是誰?”   胡以安沒有回答他,卻跟宋瑾一起看向了倚在小榻上的胡雨止。   第五信眼睛瞪得更大了,不敢相信的問道:“是,是雨止?”   胡以安坐在榻邊,看著胡雨止,溫聲問道:“先不說那油布,今日你說要去見賀蘭進明,把‘唱酬’所得詩句給他過目,你可去了?”   胡雨止長出一口氣,終於回過神來。他看了看縣令胡以安,輕聲應道:“去了。剛一出來,屋內就發出巨響。”   胡以安又道:“我剛剛叫人查過,你近日不僅去過那個倉庫,本月初你還購買過硫磺,硝石和皂角子。一般人隻知道這三樣東西分別有何用途,卻很少有人知道三樣放在一起是什麼。”   胡雨止挑起眉毛,輕浮的反問道:“胡明府在說什麼?”   宋瑾上前一步,怒道:“胡雨止,你屋裡搜出一些酒,跟張思遠死那日,李太白喝過的酒,是一樣的,裡麵都有仙人扇。你半夜出去殺人,怕被同屋住的第五信發現,你哄他喝下了一些那酒吧?”   旁邊的第五信此時已然反應過來自己這個好朋友都做了什麼,聽到宋縣尉這樣說,他也茫然道:“原來那兩日你一定要邀我飲酒,竟然是為了這個,我說我為何兩杯酒下肚,就醉的不省人事了。”   胡雨止笑笑,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仍舊是輕聲應道:“胡明府還真是明察秋毫!確實是我,都是我。去年中秋我偶遇西蘭娘子,一見鐘情,至此難以忘懷。我沒有能力給她贖身,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欺負她的人,我一定誅之!那個張思遠看不起她,但還在她那裡過夜,我便殺了張思遠。還有許亦揚,他在出雲閣曾經打過西蘭娘子!那日他們四人在出雲閣飲酒作樂,西蘭說自己秋天的衣衫還沒有買,有人順勢說讓你身邊的許郎給你買,他別的不肯給,給人幾批布還是沒問題的。結果不知何故,許亦揚立時勃然大怒,打了西蘭一巴掌。賀蘭進明,就更不用說了,他最該死!”   他表情陶醉,似乎殺了這幾人真的使他非常開心,那笑容讓屋內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胡以安站起身,嘆息道:“你這是招了?真沒想到,居然是你!”   胡雨止以手扶榻,撐著站了起來,咬著牙道:“沒什麼可說的,帶我下去吧!還希望胡明府念在我這一年多勞苦功高,別給我安置個陰暗潮濕的地方,我身上可還有傷呢!”說完哈哈大笑。   第五信在一旁訥訥嘟囔道:“雨止,你瘋了嗎?”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胡雨止被帶到了縣衙的牢房裡。他坐在墻角,後背倚著墻壁,透過窗戶看著外麵漸漸爬上中天的圓月。   亥時正刻,天上玉盤一般的月亮漸漸缺了一個角,之後這個缺角越擴越大,竟然似有什麼東西在一步一步蠶食了月亮。   胡雨止從窗口看到了這一幕,突然狂笑起來,嘴裡還不停喊道:“天狗食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