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月圓 一年前的陽春三月,巴陵縣民間一大盛事:女子簪花。 這個習俗已經沿襲百年有餘。這一天,每家每戶尚未婚嫁的女子,會簪一朵鮮花在頭上,結伴到洞庭湖遊船。這件事開始流行的時候僅僅是年輕女子們踏春遊玩,後來竟然流行成簪花出遊,發展到現在,不論婚嫁與否,年幼年老,所有的娘子都要簪朵花穿上漂亮的衣裙出來逛逛,讓忙碌一年的自己好好休息一天。 出雲閣新晉頭牌南萱娘子頭上戴著一朵白玉蘭,獨自一人往嶽陽樓去。姐妹們都結伴遊湖去了,她長在北方,不通水性,船一動就嘔吐不止,正好一人獨行,樂得清閑,這也是唯一一天,媽媽允許她們不用待客,可以隨意出來走動。 南萱漫步在街巷之中,看著街邊的琳瑯滿目,叫賣聲此起彼伏,她心情難得的好起來。這時前麵一個賣字畫的小攤子吸引了她。當日街上大多是賣胭脂水粉,鮮花衣衫,或者是吃食甜酒,這一個字畫攤,果然是萬花叢中一點綠,根本無人光顧,攤主坐在一邊已經睡著了。 她走過去,看著攤子上掛著各式各樣的卷軸,字與畫的品質參差不齊,但沒有一張是名家手筆,且有部分還低俗不堪。她不由得暗自好笑,這種時候出來賣字畫本來就不合時宜,這攤主賣的東西又毫無新意,幾幅下麵署名是名家的字畫,還一看就是贗品,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南萱隨手拿起一個卷軸打開,突然眼睛一亮。 這是一幅畫,上麵畫了幾朵烏雲,中間漏出一彎殘月,似乎是雲彩正在散去,殘月正在破雲而出。畫角寫著一句詩:不辨風塵色,安知天地心。 南萱握著卷軸的手微微顫抖,她剛想要推醒賣字畫那人,就聽身後有人輕聲問道:“這位娘子可是要買這幅畫?” 南萱回頭一看,是一位挺拔的郎君,青衫絹帽,五官俊朗可麵有倦色,不過眼睛正在亮晶晶的看著她。 她點頭道:“郎君知道這幅畫是誰所做?” 那人仍舊是看她,沒有回答,半晌才徑直走過去推了推攤主,見他轉醒,便問:“這幅畫,多少銀錢?” 攤主看竟然有生意可做,連忙跳起來,生動的講起這幅畫的精妙之處,隻是說來說去也無非是“祥雲伴月,雲開月明”這樣不著邊際的話。 南萱打斷他道:“你便直說這畫需要多少銀錢吧!” 那攤主上下打量她,嘿嘿笑道:“我認得你!你是出雲閣新貴,南萱娘子吧。” 旁邊那個郎君驚訝的回身看著南萱,大概是沒想到她是青樓女子。 南萱略微有些惱怒,對著攤主道:“這字畫到底賣不賣?” 對方一臉堆笑,點頭哈腰道:“賣!賣!不過這麼好的東西,需得,需得二錢銀子!” 南萱冷笑一聲,道:“好,不過你得告訴我是何人所作?” 那攤主麵上出現猶豫神色,好像並不知道是誰所做,一時半會也編不出來。 旁邊那個郎君接話道:“是我畫的,詩句是幾日前聽到有人在嶽陽樓上吟唱的。我在客棧閑來無事隨手一畫,尚未畫完就醉倒不醒了。畫也不知道被誰拿了去,也不是什麼名貴東西,我便沒有在意。剛剛娘子在這展開畫卷,我遠遠看到,才過來的。” “哦?”南萱疑惑道:“你可知這是什麼詩?” 對方笑著搖頭答道:“並不知!娘子可知道?” 還不等南萱回答,那攤主急了,拉了一下那個郎君,嚷道:“我賣的都是名家手筆,你肯定看錯了,這畫可是我花了一錢銀子從小販手裡買的!” 南萱拿出一錢銀子扔給攤主,冷冷說道:“也不值這些,你不要再嚷了,要麼我就不買了!” 攤主接過銀子,嘴上嘟囔著什麼“算我賠錢吧今日客少”,臉上卻掩不住笑開了花。 她收起畫卷,轉身要走。那個郎君竟然追上來,正色道:“南萱娘子嗎?在下胡雨止,暫住在嶽陽樓旁邊的‘明月客棧’,娘子如果有任何事需要人幫忙,可來尋我。無論何事,我絕不推脫!” 南萱站在窗邊,看著天上一層層的雲朵如抽絲剝繭般散開,露出一彎殘月,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見賀蘭同光時的情形,明明已經滿臉淚水,卻還是笑了。 西蘭倚在床榻上,隻看到南萱的背影,卻也能猜想得出她在想什麼,自己暗暗嘆了口氣。 西蘭還以為新來不久的南萱簪花時候遇上了什麼狐妖,因為從那以後,每逢十五都有一個人包下她一整天,送到巴陵縣最好的客棧上房,第二天日上三竿再送回來。而這個人卻從未露麵。 隻有南萱知道,這個人叫胡雨止,隻是縣衙一個小小的書吏。他每月十五都把自己接到客棧裡,有時是陪自己寫寫字,有時是陪自己吃頓飯,還有時乾脆兩人對坐一言不發看半天的書。但不管白天陪她一個時辰還是一整天,太陽下山之前他都一定離開,從不留下來過夜。每次胡雨止離開前,都叮囑她好好睡一覺。漸漸的,她開始期盼每個月的月圓之時,因為自己可以短暫的遠離觥籌交錯,迎來送往,強顏歡笑,甚至,還有刻骨的仇恨。 一年前的中秋,她以為胡雨止一定跟家人團聚,結果她還是如期被接到了客棧。這半年以來她從來沒問過胡雨止是否已經成家,這次她忍不住好奇的問道:“郎君沒有妻室?中秋不用回家團圓嗎?” 胡雨止笑笑,道:“幾年前,母親給我定過一門親事。不過後來我家道中落,而她出自顯赫高門,這樣的金枝玉葉,我如何還高攀得起!” “可是已經定親了,就不該嫌貧愛富,若是因為這樣就退婚,那也算不得什麼正經金枝玉葉了!” “不曾退婚。是我自己自慚形穢,不願褻瀆了她。我隻期盼跟她今世因來世果,此生,不敢再苛求什麼花好月圓了。” 南萱似乎有些惱怒,脫口問道:“這就是你從不留下過夜的原因?” 胡雨止被她吼的一愣,隨後低頭沉默不語。 南萱苦笑道:“是我失態嚇到郎君了。我是個青樓女子,見得多了薄情寡義,此等深情恐怕隻能在戲文裡聽聽罷了。但也正因為見得多了,反倒更明白郎君這份心意的可貴。我很羨慕那位娘子,能得到這樣的真心。” 胡雨止抬頭看看南萱,臉上露出一個溫柔到能給人融化了的笑容,輕聲道:“我說過,南萱娘子若想做什麼事,隻要開口,我一定盡全力做到。所以你我之間,不必道歉。” 南萱調笑道:“剛剛還說得對你那未過門的娘子那般深情,轉眼就說可以為我做任何事,那我讓你殺人,你也做嗎?” 胡雨止也爽朗的笑了起來,道:“這有何難?娘子想殺誰,說便是了!我雖然不算一個官,但是常住在縣衙,我若是真殺人,除非自己想讓別人知道,否則沒人會懷疑到我!” 南萱歪著頭,若有所思的看向一邊,微笑道:“好,一言為定,等我想好殺誰,就告訴你!” 西蘭見她倚在窗邊,望著天上的彎月發呆,已經從亥時坐到了子時,仍舊一動不動。西蘭輕聲道:“姐姐,快睡吧,你夜夜這個樣子,可怎麼行?可能他就是一個狐仙呢,現在元氣大傷還不能現身,弄不好就在哪個角落裡看著你呢。你再這樣,他養不好傷,也很難再回來了呢!” 南萱沒有回頭,半晌,她才低聲說道:“妹妹,你可記得今年的上元節,夜間我們被請去縣衙飲宴。” 西蘭想了半刻,驚道:“對對,那天胡雨止就在。我完全看不出來他跟姐姐認識,怎麼也想不到每月十五接走你的人竟然就是他!” 南萱又道:“那日胡明府讓我們行一個最簡單的酒令,每個人說四字,說說你覺得這世間最美好的事物,但是不準有‘美’和‘好’字。” 西蘭搶著接話道:“我記得,我記得!胡明府出這麼簡單的酒令是為了不使我們這些不通文墨的人難堪。但是你先說了一個‘花好月圓’,胡明府還笑你醉了,出雲閣最有才華的娘子,明知道這裡有‘好’字不能說,你還撿了這四個字,讓你自罰一杯。” 南萱肩膀動了動,似乎是笑了,她又道:“是啊!大家都說完了幾圈,胡明府轉過去問一直沉默不語的胡雨止,他認為哪四字堪稱最美好。這個你也還記得嗎?” 西蘭嘆口氣,答道:“姐姐可能沒想到,我記得!他說的是‘失而復得’。” 上元夜也是十五,晚間出了縣衙,南萱仍舊要被送回客棧而不是出雲閣。其餘人都醉了,隻有胡雨止還清醒,胡縣令便讓他去送南萱娘子。兩人很有默契的選擇了步行回去。上元夜難得沒有宵禁,所以就算已近子時,街上還是有很多人。 南萱問他:“為何你覺得‘失而復得’是最美好的呢?你不是心心念念和你那個沒過門的娘子‘花好月圓’嗎?” 胡雨止笑道:“‘花好月圓’我沒有得到過,所以即便是最美好的,我也不知道。我想一想自己這半生經歷,最開心的一次大概就是‘失而復得’吧!” 南萱疑道:“你失去了什麼?” 胡雨止神色凝重的答道:“最美好的!” 夏善福重傷西蘭和北曇的那天晚上,胡雨止來到出雲閣。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出雲閣見南萱。 以前南萱還以為他假清高,嫌棄出雲閣是煙花之地。那天夜裡他對她說,他做的事已經被胡以安察覺了,他不想再幫她殺人了,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去做,臨走的時候可以最後再幫她一次。 南萱並沒有多想他話中的意思,還以為他厭倦了,害怕了。她這些天本一心籌謀如何在中秋鬥詩時親手殺了賀蘭進明,沒想到賀蘭一到嶽州,就莫名其妙被西蘭下毒,整個出雲閣都處於縣衙的監視下。她正一籌莫展,胡雨止既然這麼說,她就順水推舟讓他去殺賀蘭進明。 沒想到的是,胡雨止毫不猶豫的點頭應允。這次他沒有等著她給出一大堆理由,似乎有些急匆匆的轉身就要離去。南萱拉住他,略顯不安的問道:“殺人不是小事,這次我讓你殺的人也不是小人物,你為何不問原因?而且,你要去哪裡?” 胡雨止背對著她,不發一言,也看不到是什麼表情。半刻後,他突然回身,狠狠抱住了南萱,在她耳邊輕聲說:“我要去尋‘來世果’了!” 南萱心裡莫名的不是滋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她掙脫開,笑道:“恭喜你終於可以娶到那位金枝玉葉了!這還真是‘失而復得’!” 胡雨止又向前了一步,他從來沒有這樣靠近過南萱。他抬起手,摸了摸南萱的鬢角掉落的一縷頭發,滿眼的溫柔,笑道:“南萱娘子,我唯一能接近賀蘭進明的機會就是明日中秋鬥詩,我會幫你的,你放心。不過我亦要走了。失而復得固然開心,但是也總要付出些代價。我既選擇了他,就得離開你。” 南萱怏怏地看著他的眼睛,問道:“可是因為我是個煙花女子?還是因為,我讓你去殺人,你覺得我是個毒婦!” 胡雨止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問道:“你說這世上最美好的詞是‘花好月圓’,那你可知這世上最難做到的事情是什麼?” 南萱也沒作聲,但是皺起眉頭,似乎在疑惑他到底要說什麼。 胡雨止笑道:“是活著。我希望南萱娘子能做到這件最難的事,就算是對我幫你殺人的報答。” 南萱嗤笑一聲,“我還以為你是不求回報的!” 胡雨止不置可否,鄭重地道了一句“保重”,就離去了。南萱也沒想到,再見麵時,他已經是一具屍體。 “姐姐,你還恨嗎?”西蘭瞪著亮晶晶的眼睛問她。 南萱收回自己的思緒,點頭應道:“恨!我永遠都忘不了這仇恨!可是我願意放下。冤已報,仇已了,我該過一些普通人的日子了!何況,既已定親便絕無悔婚的道理,婆婆尚在堂,需待奉養!” 她說完,會心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