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洞庭殘月一十九歸去(1 / 1)

十九,歸去   陸靈將一隻手放到南萱肩頭,並未說什麼,隻是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殷淑走了過來,站到她身邊,問南萱道:“南小娘子,你還沒明白嗎,為何胡雨止不肯見你一麵?”   南萱抬起頭看了看二人,淒然一笑,道:“多謝你們了,我明白他為何不能活,但是我的活路好像也沒有了!你該不會以為,簡單說一句什麼‘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我就可以坦然接受這一切了?”   殷淑接著她的話道:“你現在知道了他為何不可能活,但是卻還沒弄清楚他為何而死!前塵往事已經不能改變,但是胡雨止自盡之前,已經為你想好了一個去處。帶著你那兩個姊妹去嶺南吧。遠離戰亂,化外之地。並且,他母親在嶺南,還有,他的兩個兄長也在那裡!你是幫他奉養老母親還是給他們送終,自己決定吧!”   南萱眼睛倏的睜大,終於有了跟剛剛不一樣的神色。她沒想到胡雨止,或者說賀蘭同光,在死前竟然直接告訴了自己他兄長母親的下落。他不得不死,一是因為自己弒父,二是因為他想用自己的性命熄滅南萱對於他家人的怨恨,最後,竟然還把決定權交給了她。   她瞪大的眼睛中,又一次止不住的流下了眼淚。   胡以安雖然還不知道賀蘭同光這一節,不過對於剛才南萱所說的事情,他已經麵露愧色,這時見她又哭起來,連忙安慰道:“南萱娘子,且不說你並沒親手殺人,就算真是你所為,我也沒辦法治你的罪。我為官六載,兢兢業業,自認無愧於民,卻一直做個縣令,說沒有怨言,是不可能的。不過今日,我真的很慚愧,在巴陵,文人風花雪月,吟詩作賦也還說得過去,可官員們也都這樣就說不過去了!連我這樣自認為自己是個好官的人,都不明真相不辨是非不關心國家戰事,一心隻想著自己的仕途前程。幸虧我不曾高升,朝廷要是重用我這樣的官,那才是真的完了。”   一直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的王岱,也開口道:“祖父在世時,總說‘法理為天,不容於情’。可是我如今才覺得,情為天道,應在法中!南萱娘子,你放心,當今聖上將上書彈劾張巡的一眾人等貶官甚至流放,可見這件事是在天子心裡的。朝廷沒有大肆宣揚,大抵是顧忌‘吃人’這一節將這‘不世之功’掩蓋下去,那就得不償失了,於睢陽死難的將士和百姓,也是一種褻瀆。思遠和亦揚已死,殺他們的人也已死,至少他們之間恩債兩清了。而我和常八,還希望你原諒我們不知其中因由,這些天胡說八道很多,實在慚愧!”   南萱木然的搖搖頭,看著陸靈,輕聲說了一句:“姐姐,我們走吧。”   陸靈沒有理會其他人,拉起南萱便離去了。常極幾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後也隻能看著二人離去的背影發呆了。   殷淑跟胡以安和宋瑾告辭,然後趕緊跟了出去,追上了二人的腳步。   有縣衙向出雲閣施壓,老鴇劉二娘自然不敢不放人。南萱堅持要將胡雨止的屍體焚燒成灰,自己用白瓷罐裝上帶了回去。   十日後,殷淑和陸靈送南萱,北曇和西蘭三人到巴陵縣最北邊界,縣裡紅極一時的三位“頭牌”就這樣結伴離去,決定開始新的人生。   南萱背上背著那個白瓷罐子,跟二人道:“終有一別,就到這吧。二位將來若是到廣州來,還請過來一聚。我們姊妹都已經商量好了,要在廣州一個漁村裡開一個酒肆。”   北曇插話道:“嗯,我本,就是,嶺南人,很擅長釀酒,很久,沒有親自,做這些事情了。”她臉上傷口仍未全部愈合,所以說起話來也小心翼翼的。   西蘭笑道:“在出雲閣就仰仗你,怎麼開了酒肆還要仰仗你呢?”   陸靈和南萱都跟著笑起來。南萱低頭想了片刻,才問殷淑道:“對了,十三郎,我一直有一事不明。胡雨止,他是如何知道我是何人的呢?什麼時候知道的?”   “娘子回想一下他第一次見你的情形,那時他便知道。”   “為何?”   殷淑微笑答道:“開始我也不明白他怎麼知道的,後來聽你講述,你隨著父親去賀蘭的駐軍地,他那時一定見過你,應該是他母親告訴他,那個小兵是你假扮的。隻是當時你們父女那樣的情形,你沒有注意到周圍罷了。賀蘭不可能自己告訴娘子他為何不救援睢陽,所以最有可能的是他的娘子兒子,自己或有意或無意,聽到了看到了。”   南萱呆呆的點點頭,眼神也跟著暗淡下去。   殷淑道:“我也有一事想問娘子,如果不便回答也無妨。”   南萱回過神,應道:“請講。”   “娘子名字,可有個‘月’字?明月的月。”   南萱笑道:“正是明月。十三郎怎麼猜到的?”   殷淑垂下眼簾,微笑道:“那日在娘子房中看到許多詩句都與月有關,所以做此猜想。”   這時,幾人身後跟上來一個素釵布裙的娘子,幾乎是小跑前來,竟然是東荷。   她看到這邊幾人,又加快了一些腳步。終於到了麵前,她氣喘籲籲的站定後,笑道:“你們都逃出生天了,我怎麼可能一人留在那鬼地方。”   南萱也收起悲傷神色,笑著對她道:“我知道你會來,所以昨夜才故意跟你說我們今日幾時動身,從哪裡出城,現在在這說話道別,也是等你。你是我們中最自由的一個,想走本來不難。不過一下子就剩你一個頭牌,怕那個劉二娘不肯輕易放過!”   東荷跺腳道:“她當然不肯放,磨了我幾日了,幾乎寸步不離我。今早我讓小蓮假扮我在屋子裡,幾日前又拜托了陸姐姐幫我偷出了賣身契,現在你們三個最好帶我快跑,這法子瞞不了多久的。她若是追過來,難不成還真煩請陸姐姐給她一劍嗎?”   幾人一聽,趕緊告辭,快步離開了巴陵,離開了洞庭湖。   陸靈和殷淑二人悠閑的走回巴陵縣裡,數日提著的心終於稍微放下一些了。   “這四人畢竟都是弱女子,其中還有兩人有傷在身,此去嶺南,山高路遠,一路怕有危險。還是兄長想得周到,讓獨孤楠護送。”   殷淑笑道:“是獨孤楠自己提出來的,可惜他隻肯暗中尾隨保護。他心裡同情南萱娘子,但是又覺得自己跟她們同行多有不便。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扭扭捏捏的。”   陸靈被最後“扭扭捏捏”這四字逗笑了,一個五大三粗的獨孤楠,怎樣也跟這四個字牽扯不上吧!   兩人走了一個多時辰,再次登上了嶽陽樓。站在頂層俯瞰整個洞庭湖,波光粼粼,宛轉瀲灩,一邊水天相接,一邊湖帶群山,巴陵盛景果真名不虛傳。   陸靈仍舊惦念南去那幾人,嘆道:“若是沒有這層仇怨,南萱妹妹和賀蘭同光真是一對璧人。這幾天我也一直在想,如果當初不等賀蘭同光動手,那日我們過去重傷夏善福的時候就順手把他殺了,可能他們二人還有一絲可能!”   殷淑負手站立,一襲白衣在陽光下更加顯得白的發光,他也嘆道:“這世間最大的遺憾就是感嘆這句‘如果’。不過就算是你殺的賀蘭進明,他們仍舊沒有可能。南萱娘子根本無法放下仇恨,賀蘭同光也仍舊放不下虧欠,他們誰都得不到解脫。中秋本該是團圓之時,可注定圓月要變殘月。賀蘭同光這個人,真的太可惜了!”   陸靈長出一口氣,附和道:“是啊,都太可惜了!說到底,罪魁禍首都是戰亂!兄長,你是何時知道殺害張思遠和許亦揚的人就是他的?”   “胡雨止去嶽州州府查問張思遠因何被貶,回來卻說查不到,那時我便知道了。上州州府,吏部任免升調貶謫官員,豈能一點不知?還有,官府到民間那裡查了幾日的大宗油布交易,卻沒有任何線索,那麼隻有可能是官府進出的油布買賣了,燈下黑,宋縣尉沒查自己人,這也說明了兇徒就在縣衙之中。”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胡雨止是賀蘭進明的兒子的?難道你猜出了他臨死前說的那四個字?”   “不錯,那四個字是‘保汝二兄’。開始我並未想到這幾個字,是想明白了另一件事後,才猜出的。就算胡雨止想到用黑火藥炸死賀蘭進明,任他身邊多少高手保護也奈何不了。但是問題在於他如何接近。他抱著一大箱子掩蓋好的黑火藥去找賀蘭進明,等到點火的時候,他身邊的護衛還不能發現嗎?所以他一定有辦法讓對方跟他單獨見麵。其二,是胡雨止受傷的部位。黑火藥炸開之後,他燒傷在前胸,腿前麵和腳麵,這說明炸開的時候他是麵向賀蘭進明的屋子的。賀蘭不可能自己抱著黑火藥等著被炸卻看著胡雨止出去,或者說胡雨止就算有辦法讓賀蘭進明抱著火藥等死,他也應該快步離開,躲避不及的話,被燒傷的也該是後背。這情形就可以想象出來了,他是在火藥炸開的最後一刻,被賀蘭進明推出來的。”殷淑長嘆一口氣,繼續道:“虎毒不食子!賀蘭進明雖然善妒,也無甚才乾,但是他對妻兒尚可。想通胡雨止是如何受傷的,便可想通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就能大概猜出賀蘭進明至死都不忘說出的事情。他是怕仇家殺完他之後,再去殺了他的兒子們。尤其是胡雨止,他是知道母親和兄長們真正的藏身之處的。”   陸靈接著說道:“還有,你一直感到奇怪的事情,就是南萱妹妹為何說自己是被父親賣到出雲閣的,和她為何不表露自己功臣之後的身份。任誰人都無法接受自己的父親吃了自己的母親,不管是什麼原由!她心裡對父親一定是又敬又恨的。”   殷淑點點頭,道:“正是。南萱娘子隱瞞身份,不僅是為報仇,主要是她無法麵對自己的身份。如果賀蘭同光此生都再也見不到她也就算了,他們之間還真是有緣無分。竟然在嶽州又遇見了。”   陸靈突然明白了這一節,贊嘆道:“是啊。南萱妹妹隱瞞身份而走,沒有人知道。那賀蘭同光當時一定是以為她死了。結果在嶽州竟然重逢!”   “嗯,重遇對於賀蘭同光來說,真不知是劫數難逃,還是不解之緣!”   “對了,兄長,剛剛你問南萱妹妹名字,她問你如何得知名字中的‘月’字,你沒有回答她實話!”   殷淑轉頭看了一眼陸靈,笑道:“你大概是在我心裡住下了,所以我怎麼想的你都知道。”他收起玩笑的口吻,不無遺憾的解釋道:“不告訴南萱娘子真相,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是怕她更加傷心。你可記得張思遠被害的時候,我猜測他原意是用仙人扇迷倒四人,將他們全部殺害。就算那時他並不知道許亦揚是許叔冀的兒子,他也沒打算冒著暴露自己的風險放過任何一個人。可是遇到李太白他猶豫了。李太白一生所詩,不過明月清風,尤其偏愛明月,連給兒子起名字,都要叫‘明月奴’。賀蘭同光本就不是窮兇極惡之人,又珍愛南萱娘子至深,他那晚大約是不再想動手殺人了,所以躲了起來。巧合的是張思遠獨自下來了,他便僅殺害了他一個人後就離去。”   陸靈不禁長嘆一口氣,道:“其實官場如張思遠這般庸碌無為,想靠著投機專營升官發財的人有很多,不可原諒但罪不至死。胡雨止到死都不想讓南萱妹妹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是怕她難過。他認為懷有仇恨,至少她還可以活下去。而且他也篤定南萱妹妹不可能找到自己的家人,嶺南,確實出人意料。所以兄長到獄中見他最後一麵,是因為有更好的辦法幫助他化解南萱妹妹心中的恨,也可以讓他的母親和兩個兄長不必再這樣繼續懷有愧疚的避世了。最重要的是,讓她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人是這樣珍愛她的。”   “是啊!算不完的仇恨如果無法化解,與其潛藏在黑夜中望著那點殘月的光亮哀怨自艾,不如將真相放在烈日之下,是同歸於盡還是冰釋前嫌,終歸會有出口。有時候要相信真相的力量,就算它可能醜陋不堪,但是總比極力掩蓋要好。”   “嗯,兄長說得對!”   陸靈和殷淑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