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開宴 兩人這才回到東宮寢殿。跟昨晚一樣,溫沉衍帶下去眾人,僅留二人在屋內。 李豫急忙問她究竟跟高氏說了什麼,竟然當場給高氏氣死。 陸靈搖搖頭答道:“殿下還是不知道的好,都是我胡編亂造的。” 李豫又問:“昨日還沒來得及細說,你是如何確認你找到的屍體就是若凝的?我知道這樣的事情你斷然不會弄錯,可是,總覺得,凡是都有萬一呢!” 陸靈看著李豫急切的樣子,心中有些不忍。她何嘗不想自己的判斷是錯誤的,可是今日高氏也說,最後沈若凝是被燒死的,那麼就證明她找到的,或者說聽說的,一定是她姐姐沈氏的屍體。 “殿下,那日刺客到來,姐姐仍舊躲開。然而這批刺客跟以前不同,各個都是大內高手,武功奇高。我漸漸體力不支,他們卻好像殺不完一般。後來一把橫刀掃在我腿上,幾乎砍斷。我倒下後本以為必死無疑,姐姐卻不知何時沖了出來,對著刺客大喊,自己才是他們要找的沈若凝。眾人自然被她吸引過去,見我重傷也跑不掉,所以全部轉身去抓姐姐。她隔著人群對著我點點頭,然後掉頭便跑。眼看之前站在最遠處的一個刺客就要追上姐姐了,就算知道無用,我還是將手中陸靈劍擲出,刺中那個刺客。姐姐被慘叫聲驚的回頭,見那人在他麵前倒下,咬著牙抽出他身上的陸靈劍。那些人剛要再回身對付我,但為首的一個刺客說,抓姐姐要緊,回頭再收拾我不遲。於是他們也不管我了,一股腦朝著姐姐去。姐姐被抓走的時候握著我的寶劍,不停的喊我‘快走’。我終於扔下她,一個人走了。” 陸靈講到這裡,不免流下淚來。李豫走過來,想要幫她擦掉眼淚。陸靈急忙退後一步,躲開李豫抬起的手,繼續講道:“殿下,我並非為自己辯白,雖然我已盡全力,但是最終隻有我一人獨活。我全家都在守洛陽之時戰死,後又扔下姐姐一人,雖說那樣的情形,我就是留下來也隻是多一個人送死,可我仍舊無法釋懷。我本打算今生不再踏進洛陽一步,仿佛這樣,姐姐就還在那裡活著。自欺欺人。怎奈時局動蕩不安,洛陽幾次陷落,殿下處境更是艱難。如果姐姐被高氏派人殺害的消息傳出,殿下必定也受到牽連,所以我隻能以姐姐身份回到洛陽。就在十日前,我偶然發現陸靈劍的殘片出現在行宮。我急忙循著線索找接觸過殘片的人。最後,找到了一個老宮監。他說之前行宮一處堆砌雜物的倉庫起火,竟然燒死十四個人,其中一個人手裡握著這把劍。我仔細回想那晚,我一共殺了十三個刺客,那麼多出來的那個人,隻能是,姐姐。” 陸靈頓了頓,擦擦眼淚又道:“今日去見高氏,她也承認,刺客回來回稟她,姐姐是被燒死的!” 李豫走到桌邊,扶著桌沿緩緩坐下,好像一個蒼老的駝了背的老者。漠然半刻,他才開口道:“萱兒,你知道我一早就鐘情於你。就算後來我娶了若凝,也是因為你以在外拜師習武為由,不願嫁進王府,而她,跟你長得真的很像。” “殿下,姐姐那個人,是值得一個一心一意的夫君的!她曾說她沒有辦法控製你的心裡是不是有她,但是她知道,她從嫁進王府那天起,心裡就隻有殿下一人!” 李豫苦笑一聲,點頭道:“是啊!我都還沒來得及好好對她。還沒來得及跟她說,我心裡一直有她。四年前我隨父親和祖父逃出長安避難,她那樣一個柔弱的人,全然不會武功,竟然堅持要留在長安跟京都共存亡。後來是你從郭子儀處趕過來,保護她,一路到洛陽,我和她才得以重遇。南下的一路我都在後悔沒有強行給她帶走,一想到她會死在亂軍之中就心如刀絞。後來洛陽重遇,我竟然都不在意她身邊的你是否為了保護她而受傷,當時的我完全被‘她還活著’這樣的快樂沖昏了頭腦!為了不讓她回去長安再麵對高氏,皇後的刁難,我才留她在洛陽。心想有你保護,她一定不會有事。可最終,竟然就是我這個決定,害死了她!” 陸靈聽李豫一席話,不由得長長的嘆了口氣。山河破碎,連皇室的人都保不住家眷,尋常百姓家破人亡就更不必說了。她安慰李豫道:“殿下當年隨太上皇離開長安的時候,連聖上都身不由己,何況是殿下呢。如今聽到殿下這樣說,我想姐姐泉下有知,也瞑目了!人總有一死,這戰亂之中誰又能獨善其身?我久在軍中,見慣沙場廝殺,人命在亂世之中,連一棵小草都不如。所以我早就明白一個道理——力所能及則盡力而為,才能無愧於心。隻要堅持自己心中覺得對的事情盡力去做,無論結果怎樣都沒有什麼值得悔恨的。殿下,不要忘了姐姐,保護好苕郎。隻要你不忘了她,她就還活著!” 李豫也跟著長嘆一聲,道:“我都明白,隻是眼下,我這些話也隻能對你說說了。” 他站起身,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淚水,又正色問道:“你為何回去洛陽,又以若凝的身份留那裡不肯來長安,隻是為了讓她多‘活’一段時間,不至於波及到我?如今你又趕來長安,為了替她報仇也是替我解圍,還有別的原因嗎?” 陸靈搖搖頭,低聲道:“原因有很多,當然最重要的是為了找到姐姐。盡管我知道她已兇多吉少,但不找到屍體,終歸還不死心。殿下一直囚禁高氏,也是為了問姐姐的下落吧?” “嗯,跟你一樣,我也懷有一絲希望,幻想著她還活著。我一直給高氏用藥,讓她病懨懨的。楊家已經不復從前,沒人關心她的死活了。皇後心裡也明白,就算高氏好好的,我也不可能立她為太子妃,那不是自絕後路呢嗎?” 陸靈點點頭,破涕為笑道:“殿下既有鐵血手腕,又有真情實意,將來必定是一位明君!大唐一定還能再創盛世!” 李豫被他的話逗笑了,盡管心裡一想到沈氏,還是隱隱作痛,但是眼下的形式對他來說可謂四麵楚歌,已經不容許他有時間想那些兒女情長了。 陸靈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殿下當早早定下太子妃的人選,對殿下所謀之事,也許會有助力。” 李豫認真看了看陸靈,半晌才答道:“你便是最好的助力,可是你又不願!如今我心意已決,太子妃的位置,乃至將來皇後的位置,隻能是若凝。” 陸靈臉色一急,剛要插言打斷他,李豫連忙擺手,接著說道:“你讓我說完。我知道你不會冒充若凝留在我身邊,你若想留在我身邊,何須冒充別人!我並沒有要威脅你的意思,而是真心的希望你能嫁進東宮,就是你自己。並且我說太子妃位,後位空懸,也並不是一時興起,這是我欠若凝的,太子妃,未來皇後隻能是她,別人都不可以!其三,眼下這個情況,太子妃的位置就像獵場的靶子,我讓誰做嫡妻,反倒是害了誰。再容我想想吧!” 陸靈這才明白他話中意味,一時竟不知道如何作答。呆立半晌,兩人均是默默無言。陸靈心道:也罷!隨即後退幾步,跪在了李豫麵前,仰起頭說道:“殿下,我了解姐姐,她是至情至性之人,雖然現在陰陽兩隔,但絕不會太遲。殿下有這樣的心意,正是她所求!,我替姐姐謝謝殿下。還有我自己,也請殿下寬恕。萱兒不喜歡宮中是非,隻願赴河東戰場,為國效力。這邊高氏已死,不會再有人拿之前的刺殺之事做文章。等殿下這邊立太子妃的危機過去,身邊有得力人手保護,我便回去洛陽。這次,‘沈氏’恐怕就要真正的失蹤了。” 李豫低著頭,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這才是你來長安要對我說清楚的事吧!那你告訴我一句實話,可是為了你那位‘兄長’?” 陸靈迎著李豫的目光,正色答道:“兩年前我逃出洛陽去往嵩山,遇到兄長。可是在這之前,我可曾答應過殿下,嫁進王府?” 李豫被她問的一臉落寞,無奈的說道:“這東宮每日四麵楚歌,我就算再愚笨,這麼多年耳濡目染,能活到現在,也不至於對人情冷暖一無所知。你想說之前那麼多年都沒有意願嫁進王府,即便我以將來皇後之尊許你,你也終歸是不願意的。你這種不願,隻是對我沒有男女之情,但是你仍願意忠於我,保護我。不管在你那位兄長出現前還是出現後,你都始終如一,對嗎?” 陸靈低下頭,算是默認李豫的解釋,她也知道,自己那點“城府”已經隱瞞不了如今的李豫了。 李豫見她默然,亦不打算遮遮掩掩,繼續說道:“你其實也並非忠於我保護我,你忠於的是大唐,是你心中的道義,就如同你兄長一般。你剛剛問我的問題,雖然表麵暗指你不願嫁進來與他無關,實則是避重就輕,想撇清他的關係。看來我所料不錯,衡山分別,是你們計劃好的。”說完李豫要伸手攙扶跪著的陸靈。 “殿下,是,也不是。”陸靈這次沒有再躲開,站了起來,繼續說道:“洛陽幾次三番陷落,河東連年戰亂,朝堂上後宮宦官聯手把持朝政,這樣的天下,誰能獨善其身?尤其是兄長,他在衡山,尚且無數雙眼睛盯著,若是回到長安,朝臣內侍後宮,誰能放過他?這樣反倒更於戰事不利。當務之急,是盡快平定叛亂,讓百姓有個喘息的機會,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李豫點點頭,道:“我也知道,跟他也是不敢書信往來過於頻繁,就算寫信,言語也隱藏很深。你能這樣光明磊落的回答我,很好。我知你擔心,生怕將來我一旦登位,會因今日‘奪妻之恨’報復他。你放心,關於這件事你多慮了。我對他感激尊敬之情,如父如兄,比你尤甚!之前我寫信,也是要借機試探他可知道洛陽回去的‘若凝’是你假扮的,你猜他是如何回復我的?” 陸靈沉思片刻,搖頭道:“不知。不過兄長大概不會在意這些,他的心思全在叛亂那裡,全在丟失的魏博。” 李豫竟然撫掌大笑,“確實是!等入秋後父親好些了,我一定想辦法上書,讓郭子儀再次掛帥出征,一舉拿下範陽!” 兩人不知不覺竟然說了一炷香的功夫。陸靈心道今夜的探子還真是很忙,大概有人去探聽高氏的真正死因,有人正趕著回稟這邊的情況,人人都以為沈氏回來是為了當太子妃的,沒有人會想到,回來的根本已經不是沈氏了。 肅宗一病不起,思念興王成疾,太子李豫代理政事。就這樣忙忙碌碌的過了近兩個月,陸靈始終沒有找到一個不留痕跡離開長安的機會。 立秋這日,天氣已經沒有那麼悶熱,肅宗經過這兩個月的休養,病情也逐漸好轉,於是這日張皇後進言說這兩月大家都忙著為李佋治喪,辛苦疲憊不說,心裡都跟著悲傷,想趁著天氣轉涼之前,皇子皇叔們聚在一起飲宴,肅宗跟大家說說話,心裡也能緩和一些傷痛。 肅宗覺得有理,他一直悲傷於李佋的死,這兩個月就連太子他都沒有見過幾次,何況其他兒子們。於是張皇後讓魚朝恩去張羅宴席,不可有歌舞,也不可過於奢靡,就要像民間一般,家人們聚在一起吃頓飯說說話就可以了。 肅宗很是贊同,即刻讓魚朝恩按照皇後的意思去請皇子皇叔們。 李豫聽到這樣的邀請,又是張皇後的意思,總覺得哪裡不對。她現在沒了爭奪儲位的資格,隻能選擇拉攏自己。可是她籌謀多年,當真能這樣輕易就改變對李豫的恨嗎?或者說,她憑什麼認為李豫能跟她不計前嫌合作,保住她將來太後的尊榮? 李豫和陸靈都不懂這次飲宴,皇後的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剛得到要開宴席的“口諭”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和陸靈相對而坐,都在想著這件事情。李豫看她發呆的樣子,不免好笑,“萱兒,我剛剛在想,要是你那兄長在,一定一眼看穿皇後的詭計。我猜你也在這麼想。” 陸靈無奈笑笑,“兄長還沒聰明到這種程度,對方隻是站在那裡準備出招,誰能猜出是先出拳還是先拔劍?” 李豫疑惑道:“你想想他素日裡分析事情的辦法,也許對方出招前也會有些預示呢?至少可以判斷出對方是隻想跟你切磋一下,還是要下死手打你吧?” 陸靈覺得他說的有理,竟然真的認真思考起來,半晌才道:“殿下,如果皇後經過喪子之痛,真的痛改前非,以後都不再害你,你會尊重她,讓她安安穩穩將來做個太後,得享天年嗎?” 李豫沒想到她會這樣問,但還是認真考慮了這個問題,答道:“老實說,如果他隻是害我,我若將來得勢,也許還不會殺她。畢竟她是母後,跟隨父親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但是殺害若凝,也許她也有份參與,還有三弟,我絕對無法原諒她害死三弟這件事!” 陸靈點點頭,道:“那就通了!既然你都說不可能原諒她,現在她手裡又沒有能繼承皇位的皇子。那她隻有一個辦法了,就是害了你,再給另一個好控製的皇子推上去。” 李豫看她還真是按照殷淑的思路在想問題,不由得又笑起來,“你兄長以前總說‘萬物必有源’。看來還真是這樣,當你沒有思路的時候,就從源頭想起。總之不管是什麼計謀,這次飲宴必定是針對我的鴻門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