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長安往事五古琴(1 / 1)

(五)古琴   次日,肅宗於興慶宮內召諸王十餘人“宴飲”。因皇帝大病初愈,久不露麵,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不敢飲酒,麵前的菜飯瓜果也隻是撿純素的吃上一兩口。   每個人都很拘謹,僵直著身子,不敢提起興王,又不得不提。肅宗也明白大家的意思,寬慰道:“民間兄弟父子團圓飲宴尚且可以盡興,皇室親情豈能如此涼薄?兩月前興王薨了,我心中難過,許久未露麵。這段時間辛苦你們了,尤其是太子。太子仁厚,政通,將來必為明君,我心甚慰!”   李豫聽他這樣說,連忙出席跪倒在地,“父親萬歲,隻是想念十二弟太甚,才...兒蠢笨不堪,這兩月以來日夜唯諾,隻望不要出大錯,壞了父親大計。隻要父親龍體康健,兒願至死為臣,永不為君!”說罷,匍匐在地,聲音都顫抖起來。   肅宗長嘆一聲,點頭道:“太子起來吧!這世上哪裡有什麼千秋萬歲!九五至尊也是凡體肉胎,終究有做不到的事,達不成的心願!”   李豫重新跪好,抬起頭,淚光閃爍的看著麵前這位年已五旬的帝王父親,他是真的悲從中來。   肅宗笑笑,換了一副明快的嗓音道:“都過去了,今日難得,我和太子都不要再提這些。”他望向去年才剛剛改封為越王的李係,道:“係兒消瘦了,你喜好練武,興王的刀法都是你教的,哎,說了不提還是難免想起佋兒。”   李豫剛被溫沉衍攙扶起來回到座位,李係聽到自己被點名,馬上起身跪到他起身的位置。肅宗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一時語塞。   張皇後見狀,連忙解圍道:“越王上月第三子出生,我身體不適,沒有親自去看看,是我這個做母親的失誤,越王不要見怪!”   李係連忙唯唯諾諾說了一大堆客氣話。他是肅宗二子,李豫的弟弟,因為從小粗莽好武,又是一個宮人所生,肅宗一向不太親近他。去年河東叛亂再生,李係自請去戰場幾次,都被肅宗駁回。他還頗不服氣,說自己既然已經領了“天下兵馬元帥”之職,怎麼可以隻讓副元帥的李光弼去河東帶兵打仗呢!   聰明人都看得出來,李豫平定安祿山,收復兩京,靠著這樣的功勞才坐穩太子,肅宗是不可能在弄出一個軍功更甚的皇子跟太子爭鋒的。往遠處說,當年的太宗皇帝正是靠著獨步天下的軍功虎牢關一役,比得當時的太子李建成黯然失色,最後終釀巨患。往近處說,肅宗三子李倓,正是死於軍功日盛而招來的猜忌。肅宗雖然不喜歡這個二子李係,但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又毫無心機,所以盡管知道他擅武,仍執意不讓他沾染戰場。這份苦心,李係是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的。   跟他同樣理解不了的還有一旁的盛王李琦,他是玄宗第二十一子,肅宗的弟弟。平時他與李係這個侄兒走得最近,隻因一樣好武。   李琦見狀,插言道:“皇兄皇嫂年華正盛,很快還會再添皇子的...”   他話還沒說完,張皇後的臉已經沉下來。李琦邊上坐的正是他同母哥哥,壽王李瑁。他忙不迭的給話頭接過去,繼續道:“皇嫂喜歡桃膠羹,這時節很難再有桃膠,夏日的時候我想辦法存了些,今天來之前叫人燉了,就在皇嫂手邊,皇嫂趁熱嘗嘗,可跟新鮮時味道有何不同?”   張皇後聽他這樣說,麵上緩和不少,真的喝了幾口手邊瓷碗裡的羹湯。她放下湯匙後,隻是微微點點頭,並沒有回答壽王的問題,而是轉向太子這邊,對著陸靈道:“太子為王時娶正妃高氏,她極擅音律。聽聞就在我兒薨逝沒到三天,她也去了。我那幾日昏昏沉沉也沒來得及過問。我聽聞沈良娣很擅古琴,兩月前從洛陽過來,隨身隻有一把琴而已。高氏去後,我亦許久沒聽琴了,今日良娣彈上一段如何?算是一述對高氏的追思。”   陸靈正欲答話,李豫搶先說道:“母親,我宮中區區小事,也勞您掛懷。沈氏隻是粗通音律,恐怕跟高氏於琴技上有天淵之別...”   張皇後一擺手,打斷他道:“無妨!我也隻是有些想念高氏而已。”隨後她對旁邊站著的一個小內監道:“你去太子殿中,給沈良娣帶來的古琴拿過來,想來她用順手了那個,不然也不會千裡迢迢還帶著。”   李豫不再言語,轉頭看了一眼陸靈,她麵無波瀾,隻是向上道了一聲“獻醜”。李豫更加狐疑滿腹,心想:難道今天這鴻門宴是給陸靈設的?她的身份不該被識破啊?高氏的死也完全看不出什麼蹊蹺,為什麼會懷疑到她身上?眼下最糟糕的還是這彈奏古琴,若凝最擅古琴,而她這妹妹自小隻喜歡刀槍棍棒,琴上恐怕連一個完整的民間音律都彈奏不出!   半炷香後,那個小監果然拿著陸靈從洛陽帶過來的一個琴盒回來了,隻是自打她到長安起,李豫還從未見她打開過琴盒。   陸靈不緊不慢的上前,打開琴盒,裡麵果然是一把古琴。她將琴置於中間桌上,手指輕盈,緩緩彈起一段音律,初時柔緩,中間突變激昂鏗鏘,最後漸收以沉穩的方式再回舒緩,仿佛一切塵埃落定,曲終人不散。   在座諸王大部分都是精通音律的,一曲結束大家不免贊嘆,隻有壽王問出了所有人的疑惑:“果然是大家,餘音繞梁,真好曲也!我習古琴數十載,竟然從未聽過此曲,敢問沈良娣,此曲來處?”   陸靈站起身,對壽王略微欠身施了個禮,輕聲答道:“壽王見笑了,尋常把戲,怎敢稱大家。這曲名為《破陣子》,是我少時教我琴技的一位恩師所作,他亦不是什麼大家,因此此曲當然也無人聽說過了!”   張皇後起身走了過來,站在琴邊笑道:“確實好琴技,好曲,不在高氏之下。隻是這琴..……”她說著已經把手按在琴上胡亂撥了起來,“這琴,似乎不是什麼名琴。太子那裡不是有一把‘九霄環佩’嗎?怎麼沒給你……”   她話還沒說完,眼睛看著陸靈,手上“不注意”按住一邊,結果琴身不穩,直接掉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眾人皆是一驚,張皇後也被“嚇得”向後挪了一步。她望著掉到地上整個翻過去的古琴,驚呼道:“這是什麼?劍?”   她身邊小監連忙過來擋在她身前。諸王全部起身,殿中的人爭先恐後的看著地上翻過去的古琴。隻見古琴底部,確實藏著一把通體漆黑的劍。   張皇後勃然變色,怒聲對陸靈質問道:“你為何在琴中藏劍,難道你要刺殺聖上嗎?”   李輔國也趕緊擋在肅宗身前,疾呼左右羽林。   陸靈滿臉驚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向上叩頭,朗聲道:“皇後容稟!當年洛陽陷落,奴婢死裡逃生,從那以後,不論到哪,隨身都帶著一把劍。奴婢不懂武功,隻怕再遇禍事,願以此劍自盡以全忠貞!剛剛皇後讓人去取琴,我隻想著演奏何曲方不失分寸,忘了為避鋒芒,進京前將劍藏於琴中。驚嚇到皇後聖上,其罪當死!”   肅宗沖著李輔國使了個眼色,李輔國趕緊退到一邊。   肅宗整理整理衣角,笑道:“不必大驚小怪。你們忘了?沈良娣在四年前叛軍占領東都之時,差點丟了性命。幸虧隱藏身份,被叛軍當成一般宗室關押起來,才得以保命等到太子去救。她一個弱女子,哪裡見過戰場!這次到長安,就不要再回去洛陽了,你...”   肅宗還沒說完,外麵突然跑進來一個小監,上氣不接下氣的跪倒在他麵前,大聲道:“聖上,伺候興王的梁謙道剛剛自盡了,留書說自己要去那邊,繼續伺候興王!”   張皇後在一旁,訓斥道:“去了就去了,這是個忠奴,賞其族人就好,何必大驚小怪!”   那小監聽皇後這樣說,忙跪著向這邊扣個頭,答道:“皇後,奴婢與那梁謙道是同鄉,他的死絕對有蹊蹺。奴婢敢保證,他不識字,所以怎麼可能會留書呢?”   在場眾人一聽他這麼說,皆是麵麵相覷,全都不明白這是唱的哪出。   肅宗發覺蹊蹺,想了想,還是讓人給興王薨時身邊所有伺候的人全部召集進來。   服侍興王的人剛剛到齊,還未開始審問,外麵又來人急報:“太上皇來了。”   玄宗李隆基自從回到長安後,每日在宮裡養養花,彈彈琴,看書逗鳥,很少出宮門,日子過的也算舒服。他是個能屈能伸的人,一生大起大落,什麼都司空見慣了。所以他今日來,讓眾人更加覺得事情撲朔迷離。   在場的所有人,不是李隆基的兒子兒媳,就是孫子孫媳,當然是全部起身行禮,除了肅宗本人,其餘人都要行跪拜大禮。李隆基腳步略顯遲緩,老相盡顯,身邊跟著的是仍是那個跟著他幾十年的高力士,也差不多像他一樣遲緩了。   李隆基趕緊擺手道:“都起來都起來。”又向肅宗道:“皇帝可大好了?我一直也沒去看你,你失去兒子,我也痛失皇孫,一病不起。我……”   他一邊說話,一邊用慈愛的目光掃視這殿內眾兒孫,突然看到大殿正中地上的古琴。他頓時止住言語,仿佛老眼昏花沒看清一般走到琴邊,俯下身子認真的端詳起來。   陸靈心道不好,李隆基認識湛盧劍!   殷淑提過,這劍就是當年李隆基送給他的,盡管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但這樣的名器,怎會忘記?   肅宗還以為李隆基說著說著有些心緒不穩,馬上上來攙扶住他,邊道:“父親來的正好,關於興王之死,有一些古怪,正要問詢,父親也聽一聽。兒子現在心亂如麻,這段時間多虧太子幫忙,我也真沒心情聽到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李隆基拍拍肅宗的手背,點頭道:“皇帝,身體要緊。”   他一邊被攙扶著向上座走去,一邊看似不經意的問道:“這古琴,是何人的?怎麼背後還有一把劍?”   陸靈急忙跪倒,將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   李隆基屈著眼睛看了看下麵跪著的陸靈,最後隻是淡然道:“好孩子,起來吧,收好琴和劍。”   這邊張皇後站在一旁,問候完李隆基後,對著下麵伺候興王的一眾人道:“都詳細說說,興王薨逝前,都說過什麼做過什麼,一絲不能遺漏!”   肅宗和張皇後對興王要求嚴格,寄予厚望,他每天上午功課,下午習武,無論寒暑,一年從無間斷,這是眾人皆知的事情。薨逝這日,他上午仍舊是讀書,中午用過飯後,休息片刻,便開始練劍。大約練習一個時辰,已滿頭大汗,下人端上來茶水和甜瓜,他隻吃了一口,仍舊覺得燥熱,見到仆役端上來奶酥酪和碎冰,馬上跟甜瓜混在一起,竟然有一大海碗。要不是下人力勸,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險些將一碗吃完。之後他又練了一個時辰弓箭,這才回到自己殿裡。   回去的路上他便對旁邊伺候的人說:“盛夏時節,傍晚竟然這樣涼爽。”旁邊人怕他著涼,還給他一件披風,他也確實連著打了幾個噴嚏。結果回到宮裡,從酉時開始突發高熱,直至亥時末刻薨逝。   張皇後又詳細問了他那一日三餐。晨起便是大魚大肉,中午更是吃了半盅參湯。他雖然才八歲,但是為了習武有力,從一年前就開始偶爾喝參湯,這個大家也是知道的。   李豫聽完,對肅宗道:“之前兒也認真盤問過這些人,包括死去的那個梁謙道。並未發覺有何異常。而且太醫也瞧過,十二弟應該是練武太猛,出了汗,被風吹到引起高熱,並沒有下毒或者別的原因!”   張皇後聽他這麼說忙問道:“太子為何會覺得應該有異樣?又如何能想到下毒這樣的可能?興王才八歲,他能得罪誰呢?”   李豫不慌不忙道:“十二弟謙恭有禮,我們都很喜歡他,當然不可能得罪誰。隻是他這樣年幼就突然辭世,兒實在無法接受,怕是哪個奴才伺候不周,以至引發高熱,所以當時就給他們悉數叫來詢問。”   這時一個隻有十四五歲的小奴婢插話道:“奴婢們盡心伺候,不敢怠慢。就連那日午後,王貪涼多吃幾口冰酥山,奴婢們都勸阻了幾次,他才放下,不然整整一海碗都要吃下去了呢!”   張皇後聽她這麼說,立馬驚呼:“對了,冰?”   李豫暗自提了一口氣,原來鴻門宴的“項莊舞劍”在這裡等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