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詹老師(1 / 1)

紫陽高照 梨梨圓上火 6318 字 2024-03-21

中國所有的山村,都隱匿在雄江高山的肌膚與血流之中,桐村也不例外,這樣的渺小與天地的宏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從盤古女媧的先民,到日出而作的我們,既臣服於這樣的曠遠之中,也反抗著這樣強大的天地。鬱鬱蔥蔥的樹林像是厚厚的袍子,給所有的山脈脊背之處都披上了濃鬱的聖衣,紫羅蘭色的雲彩內部透射出睡蓮般的輪廓,何一霂臨行前,詹修文老師約他在他們常去的山頭見麵。山之下,河奔流,大濤大浪之中,掀起滿含水霧的長嘯,那是時光穿過空氣與星辰,留下的低吟淺唱,也是宇宙與紅塵不舍的宏光。   詹老師負手而立,微駝起的背靠江水東流。他穿著一身青灰的中山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金絲眼鏡在陽光下閃耀著清輝,他身形如瘦長的花椒樹,跨過銀盤一樣冷硬的草叢,逐漸隱沒在高山長短不一的嘆息之中。   何一霂看著詹老師,此刻的他不同於往日的嚴肅,他的神情之中流露出一種鬆快的感覺,似乎是卸下了心中長久的隱憂,他知道,自己在某種程度上,被詹老師賦予了太多美好的期待,這種期待是一種再樸素不過的拳拳關愛,也是詹修文對自己的美好期許。在漫長的青春與盛年之中,時光是奔流的河水,從那些隱秘的礁林,到達一望無際的海洋,然後順著洋流,奔向紅塵滾滾的俗世。   為了方便教學,詹老師常住在學校,聽鎮上的人說他是從大城市過來的大學生,在幾條可能的道路前,他選擇了放棄到城市工作,隻是在這個安安靜靜的小縣城裡當個高中老師。他三十多歲和一個農場的女職工結了婚,二人多年無子,妻子又在去年因病去世了。詹老師自己沒有主動提過這段經歷,從未告訴他自己在這個過程中受到了多少委屈,經歷了多少辛酸,何一霂隻記得,他發白的衣服領子和袖口時常透出股股好聞的墨香,隨著他來回的走動,整個教室仿佛也變得書墨濃厚起來,簡陋的教室煥發了新生機。   詹老師上歷史課從不帶書,也沒有什麼教案,令學生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他一隻手背著,弓起微駝的背部,如同隻蒼老的金雕,在凹凸不平的黑板前默默養神,一隻手波浪般地蜿蜒行走,耳邊是粉筆摩擦的聲響,粗糙的粉末簌簌落下,鬆霧般地飛散開來,十來秒的功夫,完整的簡易世界地圖便呈現在眾人麵前。他有條奇怪的規矩,那就是開課之時不讓他們學生喊老師好,回答問題不必起立,越是對某個問題質疑,越要大膽地提出來,大家反倒是比其他課程積極性更高,一堂課下來,他的旁征博引和獨到見解,還有生動幽默的講話風格,總能令人拍手叫絕。   何一霂的筆記中,密密麻麻的文字螞蟻般爬行著,然後生了翅膀似的飛出來,在他的腦海與心間相互穿梭,詹老師卻勸他放下記筆記的手,讓他盡管帶著耳朵去聽,他略微乾澀的嘴角浮起曬乾海藻般的紋路,在他桌前停下,告訴他:   所謂知識的“知”並不是知道,而是感知,知覺,“識”也並非“認識”,而是心內的意識,有時候,心裡的比腦子裡的更重要。就像我們的大腦,可以裝得下歷史書,我們的心裡,卻裝的是歷史。   何一霂永遠記得那天下午,詹老師將他叫去辦公室,太陽暖暖地將光亮潑灑在衣袖上,詹老師拿起茶蓋,茶蓋上的裂紋延伸到了老舊的桌椅上,帶起了褐色的茶水,在透明的青色玻璃上,形成了湖泊似的地圖,茶油飄在上麵,映出了窗外淡淡的遠山,詹老師用一把細小如牛尾毛的鑰匙,打開生銹的抽屜鎖,然後拿出一本發黃的相冊:   給你,這是我大學時期的,這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把它拿出來給別人看了。   何一霂不解地打開,隻見扉頁之中的照片上寫著“京華大學歷史係合影留念”,再翻開看,博雅塔、華表、紅樓前,一個瘦小少年精精神神地站在那裡,臉上的金絲眼鏡規規矩矩地架在細長的鼻梁上,少年的眼中閃著熠熠的光,這就是年輕時的詹老師嗎?   雖然是黑白照片,何一霂卻從中看到了盎然的生機,如地底的一顆種子,等待天水將它灌溉成參天的大樹。何一霂心裡暗暗吃驚,他抬頭看看詹老師,隻見他的眼中十分平靜,沒有悲傷,沒有惋惜,沒有對自我命運的審視,也沒有對自己浮萍半生、漂泊異鄉的感慨。他就如巖石般那樣堅定地望著他,他隻是用手指著相冊的其中一張,告訴他:這裡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何一霂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印著大學的西門牌匾,這牌匾濃縮成了一個微笑的長方形,穿過黑白的煙霧,穿過綿延不絕的山川,來到了自己的麵前,化成了一隻巨鳥,而他則是坐在巨鳥的背上,俯瞰著大地的一切,故鄉的炊煙被不斷升高的雲層掩埋。他熱愛這片生養他的土地,可是他同樣向往這土地之外的自由之地。   他明白並且堅信,那裡是穿過幾個石拱門,奮力劃槳,就有可能到達的地方,他需要更豐沃的土壤來滋養自己的精神,需要更開闊的視野來擴展自己的心胸。他心底暗暗下了決心,但他什麼也沒有說,他看著詹老師,此刻他正立於窗前,四處發散的陽光變得更暖了,細密的光從他彎曲的眼鏡邊框滑落下去,然後擴散到他的全身,整個人都鍍上了層輕薄的光。他感到黑白照片裡的那個少年又從時光生銹的門後走了出來,他臉上昂揚的自信化作了雲淡風輕的平和。   一個下午的時光,就那樣凝縮在了桌麵上漂浮的茶油裡,也凝進了何一霂永生的記憶中。他知道在這世上,除了父母、梨花之外,還有這樣一個人,無私地站在他身後,給予他最為溫暖的鼓勵和支持。   詹修文對他說:你有個師兄,現在是世界經濟導報的記者,復文大學77級中文係的學生,這幾年一直在BJ工作,是經濟導報的編委會成員,我把他聯係方式給你,你們多交流。   何一霂接過詹老師遞過來的信封,謝過老師,隻見詹修文又說:打開吧。   他打開信封,字體俊秀內斂,裡麵的紙張寫著師兄的聯係方式。   謝謝老師,我知道了。何一霂猶豫了片刻,又說道:老師,還有一事,我想請教您。   但說無妨,詹修文扶著眼睛,認真看著他。   是這樣的,我家裡有一祖傳的玉蟾,是去世的父親留給我的,隻是他也沒來得及說清楚這玉蟾是乾什麼用的,隻說是祖宗傳下來的,我想請您看一看。   說完,他拿出了口袋裡的小木盒子。   木盒年歲已久,打開之時,木軸發出吱扭的叫聲,似老人鼾眠時的囈語和所來何事的低問。一隻玉蟾正安靜地躺在其中,玉質普通,半透明的青綠表麵,還透著芝麻似的斑點。   詹修文小心接過,他托起玉蟾,將厚厚的眼鏡往上抬了一下,端詳許久,但見玉蟾薄薄的翅膀上刻著奇形怪狀的紋路,似星鬥橫陳,又如流雲飛矢。縱使博覽古今,他也實在說不清這圖案的淵源。他將玉蟾翻轉過來,玉蟾腹部如鼓,輕微晃動,置於耳邊,仿佛內部有水流汩動緩湧,又有木擊銀缶之聲。   他微微吃驚,又有些不敢置信,他腦中如翻書頁般地呈現出歷史的煙雲,十年前秦皇陵的一幕幕往事,浮現心頭。   他從口袋中掏出自己常備的放大鏡,再三研究後,這……這是?   吃驚的神情從詹修文臉上綻開,何一霂在旁邊看著老師的表情變化,心中升起一股說不清的感覺。   詹修文嘴唇輕攏,緩緩開口:我記得我們大學歷史係的鐘睢寒教授,帶著我們去過一個西周貴族陵墓,那時的墓葬坑剛剛打開不久,幾個教授參與了當時的考古工作,鐘教授呢,年紀比較大,體力不大好,就選拔了幾個曾經比較得意的學生作為助手,我也趕過去了,我離開學校許多年了,就當是一個學習的機會嘛。當時出土過一個奇怪的物件,就是這麼一隻玉蟾,玉蟾上刻著誰也看不懂的東西,上麵的符號又像文字,又像是星象圖,但也不符合八卦的形狀,推斷應該不是用來占卜的。一個人拿起來晃動的時候,還有叮鈴的響聲,十分悅耳清脆。我們都感到非常奇怪,這麼一個看似不起眼、材質普通的玉器,怎麼會發出金屬的響聲呢?   當時呢,所有人都以為這隻是一個普通的宮廷裝飾品,打算清理下簡單地歸類,但是鐘教授熟讀上古經籍,比較謹慎,他憑直覺判斷,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的物件。後來,他查閱了大量的資料和典籍,果然發現了蛛絲馬跡。   據他告訴我,這玉蟾應該與上古時期就存在的一個隱秘的門派有關,門派有九位尊者,每位尊者手中都有一對玉蟾。玉蟾由墨家工匠打造的,暗含機括,墨家巨子將秦以前便失傳已久的水銀雲夢鎖,以特殊工藝,嵌入其中,玉石裡藏著兩道鎖。   你拿起玉蟾之時,聽到的那個金屬的聲音,是受到它外力之時,裡麵的水銀灌注到另一道鎖中,鎖扣倒置,相互撞擊,而發出的類似於一個警示的聲音。如果有人想要強力開鎖,那麼其中的水銀便會流向放置鎖扣的地方,將其徹底堵住鎖死,而裡麵的東西也會被其中的腐蝕性液體所徹底毀滅,永無麵世之日。   鐘教授去世以後,存放這個文物的西雲博物館遷徙到了湛北省,就在西雲博物館的搬遷過程中,那枚玉蟾就意外丟失了,負責運輸的同誌都受到了處分,不過當時大家雖然惋惜,但這個東西對整個歷史並沒有特別重大的意義,查找和尋覓需要耗費大量的精力和人力,故也沒有繼續追查下去。   何一霂問:那麼詹老師,您知道這個器物如何打開嗎?   傳聞,找到另一對玉蟾,首尾相對,才能將其打開。你別看這個物件隻是掌中之物,可其中乾坤,大有淵源,它可是見證著歷史的興衰呢。據說能夠找到成對玉蟾的人,肩上擔負著中興此脈的使命。   何一霂暗暗吃驚:難道這個隱秘的群體如今還存在世上?   詹修文點點頭:很有可能,據傳他們在宋以後逐漸式微,具體的原因早已無人知曉。據我的老師說,它曾在中國歷史的每個關鍵轉折發揮了作用。滄海桑田,物換星移,有誰還能記得這些隱秘的力量呢?我們要相信,宇宙天地洪荒之間,人類所不了解的事物太多了,我們隻是滄海一粟,或許,這就是你的祖先為你留下的命題,而我第一次見到你到現在,一直有種直覺,那就是你的身上正擔負著某些使命,而這個答案,要你自己去找尋。說完便把玉蟾的盒子遞給了他。   何一霂攥了攥手,他小心翼翼地接過盒子,凝視良久,他麵前的波濤翻湧起來,似有水汽撲打在他的濃眉之上,風呼呼地響著,灌進他的袖口,仿佛在提醒著正等待他的前程風雨。他胸懷萬壑,誌在濟世救民,年紀尚輕的他是自信的,智慧的,謙遜的,成熟的,可他從未走出過這大山,也不知山外的天地,會是如何一番景象。與這山水天地比起來,與這歷史長河相比,自己單薄、瘦弱,就像是滄海裡的稻草和蘆葦,如何能擔得起詹老師所說的重任呢?想到這裡,他竟有些憂鬱。   詹修文老師好像看出了何一霂所思,他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寬慰他說:我剛才所講的隻是歷史傳聞,真相是什麼,還需要你自己去探尋。我所知甚微,學問淺薄,既然你要去BJ讀書,那麼就把玉蟾帶上吧,或許在那裡,又會有些不一樣的際遇。   我前兩天寫了一首詩,現在唱出來,就當是為你送別吧。   雷霆雨雪馳萬物,   四季消長南北歸。   山海杳冥不可追,   無形之象猶方思。   詹老師的聲音有些沙啞,又有些沉悶,在秋水與長風之中,有如古琴幽幽,又如寒蟬淒切。此刻的詹老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似乎不再駝背,不是往日的他了,他挺身如鬆迎風而立。風雷陣陣,江雨初遝,兩人無言,雙目沾襟。   何一霂不善音律,隻是誦和一首:   飛霜穿壁仞,伏雷青漢驚。   百鳥識林音,萬馬湧濤聲。   天外藏曉暮,宇內現枯榮。   流離眾芳近,陰陽立鬆峰。   詹修文的臉上,竟現出兩行清淚,他背手向前走了幾步,口中吐出幾句真言:   前路漫漫,紅塵對於我,已經是半個世紀前的故事了,希望你這一路能活出不一樣的人生,做個於國於家的有用之材,遇事多思考,少說話,善於隱藏自己的鋒芒,像逍遙遊之中說的那般,待時而動,待風而飛。   何一霂點點頭:我記住了,詹老師。   言罷,退後一步,揖首敬之,單薄的詹老師此刻穩穩站在風中,他的眸中有浮動的遠山和江河,也有落於地母懷抱的紅日,他似乎從樹,變成了山的一部分,迸射出銀灰色的光芒,躲藏進了山村時光酣暢的睡夢中。   時逢夏尾,朝歌春秋,君子一去,不知歸時:   天南地北,雁蕩千山,積雪浮冰。   望九霄元浮,乾坤俱寒。穹丘分麾,星幟鬆峰。   乳虎嘯林,稚豹登高,浩然光華可爭輝!   乘六虛,劈厲波斬浪,淵沉流清。   浩茫天地之間,思廟堂憂樂興衰事。   憶晨景易逝,湛露懷柔;北冥魚龍,泉魄濁靈。   守樸執鞭,造化神奇,蓬萊昆侖一春休。   正道長,存晦朔希夷,百川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