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何母與梨花(1 / 1)

紫陽高照 梨梨圓上火 4586 字 2024-03-21

何一霂也在調整呼吸,直到母親粗糲而精巧的手撫上他的麵頰,他的眼眶就像打開了一道閘門,洪水像蛟龍一樣賁出,可母親的眼底始終是清澈的溪流,她的激動隻是微微的漣漪,靈蛇一樣扭動一下,重把自己隱藏在深深的叢林。   母親的藍底襯衫像固態的海,上下起伏著,她感到長夜將近,看著兒子的淚水,她也忍不住,兩行清淚湧出,如緩緩的溪流,垂掛在蒼白的麵頰。   孩子,好樣的。   她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詞語誇贊兒子,就像每次兒子拿著期末考試的成績單給她看時,她簡單的詞匯就像貧瘠的土地蹦出來的幾隻瘦弱的地鼠,難以令人相信豐盛的秋收。   其實,在你五叔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的時候,我就猜到了,可是我沒敢問他,我怕......   何母慌亂擦拭著眼淚,對何一霂說:餓了吧,媽給你做飯。   她轉身撞到了桌角,桌麵上的筷子掉了下來,碗中的熱氣扭動著曲線的白色線條,何母拍拍腦袋說道:哎呀,你瞧我這記性,我明明是做好了飯的呀!我給你榨點蒜汁兒。   母親轉過身要去廚房,卻發現錯了方向,於是她拽拽袖套上的褶皺,走近灶臺。   媽,你別忙了,我還要去找一趟梨花。   何一霂用身子攔住她,何母好像聾了一樣,她的手顫巍巍,不知是要舀水還是找醋。   好好,媽不忙,媽給你找瓶香油你帶上。   何一霂快速地扒拉著飯碗,走到母親麵前,生平第一次,他對一個滿心奉獻給他的女人許下承諾:   我會好好讀的,讓你過上好日子。   何一霂扳過母親的肩膀,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母親是如此地瘦弱,亦是如此脆弱,像是曬乾的烙餅,稍稍一掰,就會散落成幾片。如今的他已經高過母親兩個頭了,因此他可以清楚看到母親灰白的頭發,他眼底媽媽的頭發,是初雪後仍結著堅霜的黑土地,每一寸都是多情的柔腸與寬廣的仁慈。   小允,你長大了,就要出去了,媽啥忙也幫不上,你記著,所有的明天,都是你自己的,媽不求你覓將封侯,但希望你給自己掙個明天出來,你什麼時候想回來了,就回來,媽永遠在這等著你。   何一霂想要給母親一個擁抱,或者是對她說“我永遠都是你的小允”,可她卻錯了身子,算是對兒子的委婉拒絕。在何一霂眼中,母親是聖潔的蘭花,她所有的身體器官都是美不勝收的畫卷,孕育他的子宮,給他瓊漿的乳房,還有夏日屋外睡覺,母親邊縫補衣服,邊把他的腦袋夾在兩腿之間,那裡的柔軟馥鬱則更加神聖。在他眼中,母親隻是披著普通山村婦女的皮囊,他忽然想起那個歐洲的故事來,母親隻是許配給父親的瑪利亞,她的靈魂隻配嫁給上帝。有時他胡思亂想,或許像神話書上所有品德美好的聖女,上天會召她回去?或是將她的風韻神姿,永遠留在某時某刻。   從今天起,你長成了,出去闖蕩吧。出去了,就不要想著回家,不要輕易回頭。   說完,母親抱了下兒子的胳膊,留給他手中一絲清暉冷月的氣息。   當他離開家門的時候,他看到案板旁小碗裡的麵粉散落在地上,撒下大陸漂移的白色版圖,一隻黑色的貓輕輕躍上屋簷,邁著鬼魅的步伐,長久地臥在煙囪旁。何一霂知道,生命是個太短促太脆弱的玩意兒,從七歲時,母親告訴他大多數人隻能活十個七年的時候,從大爺爺去世的時候,他就知道,有些分離是必須承受的痛苦,但是這些不必講給所有人聽。   遠處林中的落葉散發出黃昏的味道,霧氣騰騰,等待人的探尋摸索。杜鵑啼叫著,翠玉的野葡萄誘惑著那些經過的動物們,他自己的路途是漂泊的,他既是人,又是野獸,作為人,他要適應生命帶給他的無常,作為野獸,他要在沒有盡頭的叢林尋找巢穴,自由是他的本能,隻要時間沒有死亡,那麼他就會不停地前行,隻要未來沒有腐爛,那麼他就永不回頭。   江河逐漸從慵懶的雲中轉入清醒的土地中來,土地上的萬物都戴上了特殊的光環。從墓穴通向光明的彼岸,從死朽走向鮮活的生命,對每個生活在黃土之上的人來說,都是特殊的升華,他們粟米一般渺小樸實的渴望,對生命到達無垠之境的企盼,隻有在起點和終點這兩個特殊的時間,才能散發出真實又刻骨的光澤。   何一霂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便已經對人生有了與眾不同的理解和反思,當母親忙碌於煙火與砧板之中,他看著母親的背影,陡然生出了許多哀涼的情感,這種情感並非是幼崽對於母性熱切的依戀和尋找,而是一種來自於人類鴻蒙之初的敏感的醒悟。年幼的他不知該如何將這種感情用言語表達出來,當他聽到母親對他講,人生大多隻有十個七年的時候,這強烈的哀憫瞬間擊潰他心中構建出的名為博愛的堤壩。從子宮之中到血液之下,湧動著的,來自於基因與經脈裡的所有螺旋形狀的智慧與思索,都被這種不知天地與我從何而生的困惑所占據,困惑之後不得解的荒蕪令他感到更加寒冷,如同一道隱形的利刃,垂直地刺入自己彎曲的脊椎之中,讓人無法動彈分毫。   何一霂拿起一棵草,放在嘴裡,和那本發黃的書一起,在樹下躺了下來,他盯著樹冠之中那枝枝杈杈透射過來的幾縷陽光,感到自己被這古樹寬厚的胸膛庇佑著,它傾聽著自己言語無法表達的痛苦和幸福,在這片純真的天空之下,它給了所有經過的人們古老的接納與包容。   一隻戴勝降落過來,啄啄樹乾,又失望地飛走,不一會兒,沙沙的腳步聲傳了過來,何一霂的頭頂出現了道藍色的光環,他仰頭,梨花正盈盈地對著他淺笑,兩個酒窩像喇叭花一樣綻開,她總是這樣的明媚,總是這樣溫暖地照耀著自己那狹小的暗河與山穀。在梨花的世界裡,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憂愁,盡管何一霂知道她的生活並沒有她所表現的那樣輕鬆。除了母親,梨花是唯一一個全身心為他著想的人了,何一霂心中既感激又忐忑,他不知道,這對於一個女孩來說是幸運還是不幸。   梨花心裡也異常清醒,在何一霂考上大學之後,他們注定要麵對一條無法輕易逾越的橫溝,這種溝壑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既是梨花所盼望的,又是她必須經歷的折磨。梨花是讀過書的,可是她的家庭不允許她繼續讀下去,很快,她也要離開家門了,不過,等待她的,不是那書聲瑯瑯的象牙塔,而是不明晦朔的河流湍急的峽穀。她知道這種振奮人心的成績對於何家來說有多麼來之不易,因此她在心底是歡喜的,她對何一霂有兄弟姊妹的憐惜,有母親般的關懷,有情人間的愛戀,可她始終無法將這種情愫全盤說出,這是一件太艱難的事了,當純潔的暗戀遭遇現實的洪流,那些好不容易搭建起的橋梁與房屋,都會在薄如白紙的自尊中沖刷毀滅。   何一霂看不大懂梨花眼底深藏的哀婉,她掩飾得太好,以至於讓他認為這一刻的她僅僅剩下花開般的歡喜。他也以淺笑回應著她,拉過她,坐在樹下。   小允哥,聽何媽媽說你在這裡,我就過來了。   梨花的眉眼之間有著母親同樣的嫻靜,她的眼睛是明媚的杏核狀,唇鼻中間淺淺的溝壑如清澈的水渦,這讓何一霂感到無比地舒心,想到自己馬上要離開親人和故鄉,他又生出了萬分的不舍來。   梨花似乎能看出何一霂的些許惆悵,她將身後的包袱遞給何一霂:這是給你的,小允哥。   何一霂趕緊接過來,包袱沉甸甸的,正要打開,梨花按住了他的手:你路上再打開。   何一霂笑了笑:你這丫頭,故作神秘,不過還是謝謝你,梨花。   看著梨花莞爾的嘴角,何一霂感恩的心情又增加了幾分輕鬆,他是愛梨花的,這種愛源於自己內心深處對於母愛的反芻和回報,他覺得梨花就像是另一個母親,一個年輕的母親的剪影,可是她們又是如此地不同,梨花的身上沒有背負那麼多沉重的家族使命,也沒有從過去走向現在的辛酸苦楚,她無止息的愛,全然無私的奉獻,就像是滿樹的花開,總是在恰當的時候落在自己翻湧起潮水的河灣裡。中國鄉村女孩的命運總是浮萍般無根地遊蕩,她們可見的出路幾乎是被精準地畫出來的兩條直線,雖然梨花還很年輕,可小小年紀便輟學的她,又該如何改變自己的命運呢?   有時候,何一霂真希望嫦娥的靈藥能夠落在梨花的手中,送她到那個冰冷卻自由的廣寒宮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和鄉村一代代可以預見到的女孩的命運比,他寧願這潔白的梨花永遠寂寞地開放在山口的藍天之下,哪怕她自己凋落下來,隨著山澗的流水去到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國度。年少的何一霂不懂這樣的潔白究竟意味著梨花的命運究竟會遇到哪些波瀾,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走出這個村莊,再難與這樣清澈如靈泉的眼神相交,並終身感念了。   梨花背著光,指了指遠處的大山,對何一霂說:你看,過了這座山,你就有新的路了。小允哥,你以後會常回來的,對吧?   何一霂肯定地點頭,看到梨花黑亮的辮子泛著陽光的顏色,碎發在頭頂上形成了一圈紫色的光環,映襯得女孩不再嬌小,她的背影裹了層神聖的光芒,照耀在黑黢黢的樹乾。梨花的眼中卻不斷地騰起細浪,在何一霂看不到的那麵,一朵嬌嫩的花朵終於沾染了溫熱的露珠,她沒有任由這淚珠滴落下去,隻是深吸了一口氣,將鹹澀的水霧重新倒回自己的鼻腔,她精巧的鼻尖泛著粉紅,滲出緊張的汗水,像是睡蓮瓣尖兒上蜻蜓帶來的露珠。   風吹了過來,何一霂眼睛微微瞇了起來,他看不清眼前的藍衫女孩,究竟是一朵花,還是一朵隨時飄走的雲,多年以後,他夢到了這棵老樹,一隻藍色的蝴蝶帶著夢幻的流星,在他柔軟的夢境裡惹雲帶霧,翩翩起舞。他總在追求一座更高的山,一條更遠的路。年少時候想要往南往北、勇闖天涯所留下的疤痕,都被這夢裡的蝶治愈。   是啊,翻過這座山,我的路就在前麵。可是梨花,你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