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七年十月,浩浩蕩蕩的第五次皇帝東巡,終於拉開了帷幕,左丞相李斯、上卿蒙毅、中車府令趙高等一乾大臣隨從皇帝出巡,右丞相馮去疾留守鹹陽。在這次東巡的隨行人員中,還有一位很受秦始皇喜愛的小皇子胡亥。這是他第一次出現在歷史舞臺,然而隨著他的出現,一些重要人物將隨之登場,另一些重要人物亦將隨之劇終。 出巡的去程比較順利,隊伍行進到雲夢後,秦始皇令車駕停了下來,他要了卻一樁壓在心頭已久的舊事:望祭九嶷山。望祭即遙望祭祀,名山、大川、五嶽、四瀆都可以遙望祭祀。九嶷山又名蒼梧山,位於湖南境內,自古便是名山。然而秦始皇真正祭拜的並非九嶷山,而是九嶷山裡埋葬的上古賢君:舜帝。 值得一提的是,稱帝十一年以來,他曾拜祭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陰主、陽主、月主、日主和四時主,可從未拜祭過包括堯、舜、禹在內的任何一位上古賢君,就連他的先祖曾多次祭拜的白帝少昊,也沒有祭祀的記錄。而這次,功過五帝的秦始皇卻一反曾經的意氣與傲嬌,不僅拜祭了虞舜,而且還在下一個行程中祭祀了大禹,這不禁令人為之驚訝。然而如果把九年前他派三千刑徒砍光湘山上的樹的事結合起來,便不難發現此時的秦始皇,已不是九年前那個銳利、霸氣、威重一時的他。 雖然虞舜和娥皇、女英早已是作古之人,但既然被奉為湘君且已化身為神,砍光湘山的樹木,相當於給人家的妻子施了髡刑。對湘君的大不敬使得他漸漸不安,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信神還是辱神,究竟在敬神還是在毀神?如果信神,為何毀湘山,如果辱神,又憑啥求神仙。 或許,他曾以為小民眼中的神並不能進入他的法眼,然而他忽略了一個問題:在小民眼中的神的眼中,他自己或許也隻是一介小民。所以他至少應該對虞舜有個交代,而這個交代還要保持一個相對的體麵,在鹹陽望祭和在雲夢望祭雖然都是望祭,但重要意義並不在於距離而是在於方位。 九嶷山位於雲夢正南,直線距離約五百四十公裡;而湘山位於雲夢正南的洞庭湖,直線距離約一百公裡;湘江位於雲夢正南,更重要的是,就在雲夢邊上的長江也在正南。 秦始皇一代帝皇本就是麵南背北,望祭虞舜不失體麵,並且連同被他髡掉的湘山,和捎話“今年祖龍死”的江神一同祭拜,不僅誠意十足而且意味深長。不難理解,此時他想與之溝通的不僅有虞舜,還有虞舜的兩位妻子娥皇和女英,以及那位歸還玉璧令他心有餘悸的“江神”。 而以前的他,除了想讓大秦帝國源遠流長,除了想與神仙交流,又何曾想過要對誰有個交代?他變了,變得不像從前那麼犀利,被現實與歲月悄無聲息的消磨掉鋒芒的棱角,即使高高在上如叱吒風雲君臨天下的他,也依舊逃脫不掉這種無聲的漸變。 可是,經過現實和歲月的消磨之後,究竟會如猛禽失去了利爪而變得沒有鋒銳,還是如原石變成了璞玉而圓潤有加?時年已四十九歲的秦始皇,明顯衰老了許多,他沒能成為璞玉,卻也失掉了最後的鋒芒。 望祭完虞舜,大隊人馬繼續行進,向東渡過錢塘江到達會稽山後,秦始皇祭祀了大禹,並刻石立碑,而這將是他留在世間的最後的碑文。碑文大意是:三十七年,皇帝親巡視察遠方,群臣頌揚皇帝功德,回顧歷程追溯英明。六國暴虐貪婪放肆,皇帝正義天下一統,治國有方政靜民清,聖德宏大恩德四方,百姓守法敦厚勤勉,後世奉行長治久安。 這個最後的碑文並非全部是飾美之詞,其中有句話令人耳目一新:夫為寄豭,殺之無罪。弄明白寄豭是啥意思後,這句話雖然令人啞然失笑但也不禁為之動容,寄豭指寄放在別人家傳種的公豬,全句喻指與他人妻子偷情的男子,依照秦法,殺之無罪。 這條法令如果放到現在,不知道會不會影響人口總數,但在當時,劉亭長娶了呂雉之後,若與曹氏繼續乾柴烈火,想必也不會那麼坦然,與其被官府發現,怕是寧願被老婆知道。 隊伍轉而向北,沿海路行進到瑯琊時,秦始皇遇見了九年前曾派出尋找仙人的徐市。九年來,徐市究竟有沒有認真履行皇帝交給的職責,數千童男童女究竟去了哪不得而知,然而花費巨萬卻毫無結果。他害怕受到皇帝的責罰,詐稱:蓬萊仙藥本可以獲得,但總是被大魚阻礙,所以一直到不了蓬萊。請皇帝派些神射手與他一同前往,遇見大魚就用連弩射殺。 這是從史書裡邊翻譯出來的原話的全部內容,毫無疑問,這是一句徹頭徹尾的謊話。但重點並不是他說的謊究竟有多謊,或是依據什麼邏輯或者科學判斷,而是這句話根本就是有頭沒尾。上半句敷衍塞責,下半句要兵要人,結果是射殺大魚,然後沒下文了。嚴格點說這純屬鬼話,都算不上是謊話,乍一聽貌似有關聯,其實壓根兒沒結果。這種話即使放在現在也會經常屢見不鮮:給領導匯報完困難,由於困難所以沒完成任務,希望領導給人給錢解決困難,至於解決完困難是不是能完成任務,那就是另外一碼事了。 按說這類人應該是活不過三集的,可現實中,活完全劇終的大有人在,徐市就是這種人。但有一種情況除外:他在對抗,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不做什麼和在做什麼,而不是秦始皇要他做什麼。所以,他甚至還活到了現在,因為秦始皇最終沒能實現的神仙夢被他實現了,他最後成了神,日本的神。 徐市又叫徐福,在日本的一些書籍裡有關於徐福的記載,因為他帶去了百工、穀種、農具、藥物,甚至還有沒被秦始皇焚書燒掉的諸多書籍,為日本的發展提供了極大的幫助,所以日本奉他為司農耕神和司藥神。有個關於他但並不靠譜的傳說,說他是日本人的祖先,這無需證明,因為日本早在秦朝以前就已存在,他不可能是日本人的祖先,但他在日本有很多後裔,不僅如此,據說唐朝的開國大臣徐懋功(李勣)也是他的後代。 然而“振長策而禦宇內,執敲撲而鞭笞天下”的秦始皇,依然選擇了相信,徐市的鬼話又一次牽動了他心馳神往的神仙夢,他不僅給了兵,還做了個夢,並且還親自上了陣。 他夢見:自己與海神交戰,海神長得像人的模樣。如果一定要用四個字來形容這個夢,我想用“天人交戰”再合適不過,即使有諸如周公解夢一類的學說,也並不妨礙讓自己靜下心來想一想,聽聽心的聲音:這個夢中的神仙其實就是他自己,是他自己內心當中的爭鬥,是夢想與現實的爭鬥,而他以為神仙是神仙,自己是自己。 然而當秦始皇讓博士占夢時,博士的言辭又是令人大跌眼鏡:水神往往以大魚蛟龍為先兆,陛下祈禱祭祀周到而又恭謹,卻還有如此惡神,應當除掉他,然後善神可來。這和徐市說的鬼話幾乎沒啥分別,不同的隻是比徐市多了句贊美:禱祠備謹,多了個結果:善神可致。這算哪門子博士?與徐市說的如出一轍,而對徐市的話裡如此明顯的搪塞卻絲毫不能加以區分,就算一定要編,哪怕版本兒別帶上除掉大魚也行啊。 可是,永遠都有可是,秦始皇又信了。“最後的東巡”後邊的故事實在無聊,無心多說,一句話帶過吧。他相信了徐市,也相信了博士,坐船入海還親手殺了大魚,然後神仙什麼的啥也沒見著,隻好返程。 可是寫到這裡,我不知道為什麼,腦海總會浮現出《指環王》中,那個麵如死灰的希奧頓國王。一代驃騎之國洛汗國的英雄領袖,被奸惡的大臣格裡馬下毒並蠱惑,竟然會變得那麼渾噩、可怖且毫無判斷力。電影中的希奧頓國王,最終得到了黑袍巫師甘道夫的解救,從昏聵之中清醒了過來,他重振了英雄的風采,帶領洛汗國在號角堡大戰中大獲全勝,盡管壯烈犧牲但英靈與洛汗國永遠同在。 可這畢竟隻是電影,此時的秦始皇身邊究竟是一些什麼人,而他自己究竟是否還有判斷力與專注力?實在令人懷疑。我真的無心貶低任何一個人,也根本沒想拿電影人物與秦始皇做任何比較,甚至我還希望他也能得到甘道夫的解救而清醒過來。 然而此時的他,已經完全不是那個“敢以太後事諫者,戮而殺之”,連殺二十七人而聽茅焦進諫,最後厚葬被殺者,接母親回宮的他,那時的他鋒芒畢露、冷血無情,卻能在盛怒之下察納進言;完全不是那個看了李斯的“諫逐客書”而止逐客令,將天下雄才盡入麾下的他,那時的他大權統攬、揮斥方遒,卻也能在意氣風發之下權衡再三;完全不是那個資萬金給頓弱,北遊燕趙而殺李牧,毀掉趙國最後一點兒希望的他,那時的他霸業宏圖、捷報頻傳,卻也能在節節勝利下洞若觀火、量材授官;完全不是那個為請王翦再次領兵,不惜將六十萬軍隊交付給王翦而滅楚,還敢派王賁率兵滅燕,王翦父子一南一北掌控幾乎全部軍隊而不疑心的他,那時的他鷹視狼顧、睥睨天下,卻也能在決策失誤下坦承錯誤、當機立斷,充分授權且用人不疑;完全不是那個在秦國一百餘年有功終不能封侯,而一口氣封出一連串異姓侯的他,那時的他誌得意滿、功成名就,卻能在坐擁天下後分茅裂土、談笑封侯;更不是那個平南越、稱皇帝、除謚號、不立國、分郡縣、修皇陵、毀名城、治馳道、同文字、一法度、同車軌、同度衡、修直道、焚詩書、坑術士、打匈奴、建長城、巡東方的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時的他雄才大略目光深遠,也狠辣無情勞民傷財。 最後的東巡中的秦始皇,已經失掉了他曾經煥發過的幾乎全部容光,而唯一相同的,是那個入海求仙、尋找靈丹妙藥、想要長生不老的他。 如果說歲月是把殺人的刀,二十年的時光又能殺得了多少人?他也就才四十九歲,那些事兒最早的離此時也就二十多年。如果說權力是把殺人的刀,十一年皇權究竟能傷人到什麼程度?他也就做了十一年皇帝,那些重量級的大事兒幾乎全是他在皇帝位上乾的。如果說欲望是把殺人的刀,他最大的欲望無非是於國於己,於國大秦帝國萬年不朽,於己求仙問藥長生不老,而這些欲望又究竟能傷他到什麼程度? 然而僅僅十一年,何以讓他從一個巔峰滑落到另一個深淵,從知人、善用、果決、英毅滑落到庸碌、庸碌、庸庸、碌碌,就如同電影中那位被下毒蠱惑後的希奧頓國王。我真的無心評價,所以也無心查漏補缺,去刻意、顯功地完善他的光輝、殘暴抑或是各種不堪。這隻是寫到此時此刻、秦始皇將要離世前,我的真實感受。隻可惜史料太少太骨感,我無法繼續感受他在生命終結前的那段返程路上,究竟是個怎樣的狀態,隻好用兩個同樣但又鮮明的詞語取而代之。這並非嘩眾取寵危言聳聽,因為正是基於這種可怕的變化,讓他永遠喪失了一個,也許是唯一能夠挽救帝國的機會。
第5章:最後的東巡(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