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的輪回並不會因為任何人的厭惡而止步不前,秦始皇當然也不例外。返程至平原津後,他終於病倒了,而此時的大秦帝國沒有皇後、沒有儲君,這意味著皇帝一旦駕崩,帝國就會因群龍無首而陷入到可怕的紛爭之中。 跟隨東巡的群臣,因為秦始皇厭煩談死,無人敢提及皇帝身後事。於是偌大一個帝國的偌大一件事情,被君臣上下就這樣擱置起來,煊煊赫赫的大秦帝國,在此時已變得山冥雲陰,孤夜殘燈。 群臣的一致靜默,與曾經敢於正麵硬鋼秦王而不懼的那種諫諍如流,對比竟是如此鮮明:二十八年前,秦王嬴政剛加完冠禮,他平定嫪毐叛亂,廢黜母親,車裂嫪毐,摔死母親與嫪毐生的兩個弟弟,並下令:敢以太後事諫者,戮而殺之,那時的群臣直言敢諫,被他連殺二十七人而不懼,最終使他改變決定。 然而曾經的轟轟烈烈到了此刻已變得鴉雀無聲,或許敢於直言進諫的大臣在那個時候就已經被他殺光,亦或許群臣耳邊依然回蕩著那句“敢以...諫者,戮而殺之”,這句話猶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即使數十年後,依舊在決定大秦帝國命運的時刻表現出強大的震懾力,使得群臣噤若寒蟬。 行至沙丘宮時,秦始皇病情加重,從平原津到沙丘宮短短一百一十公裡的直線距離中,秦始皇從發病到病情危重,病情惡化速度遠遠超過了所有人的想象。在這期間,他先後做了兩件事情:派上卿蒙毅“還禱山川”,給長公子扶蘇敕書“以兵屬蒙恬,與喪,會鹹陽而葬”。這是他彌留在世間做的最後兩件事,然而這最後的兩件事,卻都為之後的變故提供了可乘之機,使得之後的大秦帝國,風雨飄搖並最終轟然倒塌。 大凡看過成龍和金喜善主演的《神話》,都知道蒙毅這個名字。正史中的蒙毅,官居上卿,是名將蒙恬的弟弟,蒙恬率三十萬大軍攻打匈奴後,率領所部兵團修建長城,而蒙毅則在秦始皇身邊為官,“出則參乘,入則禦前”,經常為皇帝出謀劃策,是秦始皇身邊極為信任的大臣。蒙氏兄弟深得秦始皇信重,被譽為忠信之臣,以至於如丞相、將軍等一乾大臣都不敢與之相爭。 許多人認為蒙毅返回到會稽山,“禱山川”是為了將皇帝的罪過移到官員身上,即“祕祝之官,移過於下”,曾經我也這麼以為,然而情形並非如此。 盡管大秦帝國已執掌天下,但祭祀崇拜的意義遠未能布及全國,大秦的國家祭祀係統與東方神祇是不能共享的,所以秦始皇五次東巡,其中雖有視察江山、彰顯功業之意,但更重要的是:希望獲得東方神祇的認同。蒙毅如果返程遠在東南的會稽山去禱祝山川,幾乎是毫無意義。而鹹陽不僅擁有近乎完備的天神、地祇、人鬼祭祀係統,而且還有包括華山在內的關中七大名山,以及包括黃河在內的眾多河流。顯然,蒙毅是返回鹹陽而並非會稽山。 此外,在那個年代,祭祀至少和軍事同等重要,即“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在五、六月這兩個月份,天子要祭祀四方之神、宗廟之靈和山川百原,而由於皇帝東巡在外並且已在病中,所以派蒙毅“還禱山川”一事,本身並無可厚非。然而,當看到《呂氏春秋》這段話時,我不禁為之動容:“是月也......以供皇天上帝、名山大川、四方之神,以祀宗廟社稷之靈,為民祈福”;“命有司為民祈祀山川百原,......以祈穀實”。 是的,沒有看錯,“為民祈福,以祈穀實”,很難想象一個飽受詬病的“暴君”,怎麼可能在臨死之前會有這種想法,可能嗎? 可能。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 這位年僅四十九歲就已是彌留之際的中年人,也許在此時才從他波瀾壯闊卻很短暫的一生中,明白了生的價值和死的必然。沒有人能超脫生死,他也不能,他當然不想死,可顯然無奈何。此時的他,也許終於從長生不老的幻夢中醒來,生命既然不能長存,那麼國家可以嗎?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想到了帝國的百姓,那些在他大刀闊斧的帝國建設,和窮奢極欲的個人追求中,正在遭受水深火熱般苦難的帝國百姓。這才是他的帝國可以長青的根基,卻也是他心中永遠的不安...... 也許! ...... 七月丙寅,沙丘宮,秦始皇駕崩。 史學家說七月沒有丙寅日,可惜準確時間已無從查證。而沙丘宮,這個被稱作是困龍之地的地方,因秦始皇的死去,又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商紂王曾在這裡作“酒池肉林,男女裸相追逐其間,為長夜之飲”。趙武靈王在這裡被活活餓死。 秦始皇究竟是不是暴君,千古以來爭論不休。還是那句話,我真的無心評價,也不敢妄加評價,謹在此記下寫到此處的感受:大凡英明神武的皇帝所具備的優秀品質,加總起來,他一人具備了大多半,開疆擴土,禮賢下士,目光深遠,勤政務實......,就連被後世嘲諷千年的尋仙問藥,他也是盡職盡責力求完美。是在務虛嗎,是的,卻也未必。 如果沒有秦始皇和後來的漢武帝努力追求成為神仙,而最終求證無門一無所獲的印證,相信在長生不老領域不斷探索的道路上,高低貴賤良莠不齊的各色人等會更加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而事實雖已如此卻也依舊如此,前人走過的無數條死胡同,後邊的無數人不還在走嗎? 看流年似水時光變幻,星移鬥轉滄海桑田,藍天會陰,陰霾會藍,春去秋還在,雲卷雲亦舒,千年展示的無非是一波人又取代了另一波人,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王朝更替,天下雄雌,森嚴陣壘,鬥角鉤心。變的隻是哪些人和哪些事兒,唯有人心與人性根深蒂固老而彌堅,這或許就是歷史要告訴我們的所謂的真相。 在科技發達到可以上天入地的今天,我們無須站在歷史製高點上,把秦始皇因仰慕神仙而做的種種努力視之為荒誕不經。看似清醒的我們因為清醒而自居,而這並不意味著秦始皇在他的時代就真的鬼迷心竅心神昏塞。 這是一種向往、一種探求、一種根本局限在當時的時代所能賦予給他的最大認知。或許,或許正是基於這種向往與探求,我們才能夠發展到今天,可以飛天,可以遁地,可以探海,甚至還想著可以跨越十萬光年的銀河係。 人外不一定還有人,但天外一定還有天,誰又能保證在另一個千年後,不會受到時代的降維打擊呢?但願,被尊重,區分,功與罪。 九百多年後,唐朝的詩仙李白寫了一首著名的《古風·秦王掃六合》: 秦王掃六合,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虎視何雄哉! 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 明斷自天啟,大略駕群才。 收兵鑄金人,函穀正東開。 銘功會稽嶺,騁望瑯琊臺。 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 尚采不死藥,茫然使心哀。 連弩射海魚,長鯨正崔嵬。 額鼻象五嶽,揚波噴雲雷。 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萊? 徐巿載秦女,樓船幾時回? 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這既是對秦始皇的贊美也是對他的貶抑,但毋庸置疑,詩仙對秦始皇的功業評價顯失客觀。之所以引用這首詩,是因為它不僅有關於秦始皇,而且還被許多人認為,預示了九百餘年後的明朝滅亡:明斷自天啟,大略駕群才。收兵鑄金人,函穀正東開。 如果真是預言,那麼苛責詩仙在詩中客觀評價秦始皇,的確是過分了。而令人驚訝的是:李白做此詩的年份,距離秦始皇駕崩和明朝滅亡的時間,都近乎是九百四十年,李白作此詩的時間恰好在兩者的中位。如果還要再加點玄之又玄的腦補的話,在距李白出生前的三十年,唐朝有位牛人去世:他叫李淳風。據說他與另一位牛人袁天罡合作,寫了一本書,書名是《推背圖》,預言後世興旺治亂。當然,這些並非史實,限於主線,聊做閑談,感興趣的請自行查證。 秦始皇不可能想到,他的大秦帝國隻存了二世,而不是萬世。從他身故起,這個帝國便已成了一個無主的孤魂。
第6章:帝星隕落(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