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自己被瘋狗咬了一口,謝華駒很鬱悶。 他鐵青著臉,將報紙塞進書包,快步往家裡趕。 走了好一會,謝華駒的心情才平靜了些。想起自己母親那張能把死人罵活的嘴巴,他對沈娟娟也沒有了太多的怨恨,腦海裡又浮現沈秀秀繪就的那幅極美畫麵,嘴角不由翹了起來。 不過,這份美好很快被現實打破:他還沒到家,老遠就聽到母親在與別人吵架。 吵架的聲音更多是母親罵出來的,她懟天懟地懟對方的祖宗,罵人的話幾乎沒有重樣。 吵架的對方是男的。那人隻是偶爾辯解幾句,聲音也比母親低得多,完全是被罵的對象。 很快,謝華駒就聽出雙方吵架的原因:耕牛輪養。 自施行土地承包之後,生產隊的耕牛也分了下去。因為耕牛數量少,幾戶農家才能分到一頭耕牛。以前生產隊時,耕牛是集中飼養,由專人負責。現在家家都有自己的田地要忙,耕牛也就隻能一家一戶輪流喂養了。 耕田的時節,耕牛是寶貝,誰家都搶著養以方便自家的田土先耕,爭搶季節。而到了農閑,耕牛卻變成了累贅:需要給它打牛草、需要清理牛糞、需要燒濕草造煙驅趕蚊蠅…… 幾家約定,不管各家田畝麵積多少,每家都輪養一周。 以前母親沒有異議,輪到自家喂養就喂養。可自從謝華駒生病了,照看病人就耽誤了她很多精力,若是耕牛輪到她家,她忙得手忙腳亂,不是病人照顧不到,就是耕牛照顧不周。 煩躁之下,她提出按耕牛負擔的田畝麵積來計算每家的喂養天數,誰家的耕地多,誰家喂養的天數就多。 現在一家有五六個孩子的比比皆是,而田畝是按人口分的,人口多意味著田畝多。若按照她的這個提議計算,正在與她吵架的這家老老小小加起來足有九口人,應該多喂養兩天。 母親的提議有道理嗎?有道理!而且是很有道理!至少比現在不論田土麵積大小,每家一律喂養一周顯得公平。 然並卵…… 首先,母親從自己提出的提議裡並不能得到多少實惠:謝華駒有兄弟姐妹四人,加上她與丈夫一家六口人,並不算少。如果按一家一周輪,自家根本沒吃多少虧。 其次,按田畝麵積計算有兩個麻煩。 第一個麻煩,你得把旱土和水田分開。因為種棉花、苧麻和蔬菜的田土基本不需要用到耕牛。這些田土,農民習慣自己用鋤刀來解決翻地問題。特別是苧麻,屬於多年生草本植物,每年隻需要施肥,壓根與耕牛沒一點點關係。 第二個麻煩,耕牛負擔的田畝麵積數字不好算。嚴格按田畝麵積算的話,就會出現分數小數,比如零點一天、零點五天、零點八天……。如果大家不較真,采取四舍五入就是。 問題是母親的提議本身就是來較真的。你如此較真,別人怎麼可能不較真?我零點五天憑什麼要算一整天?這樣一來,鄰居之間就會產生無數的麻煩,耕牛交接時會有吵不完的架。 況且,田土的使用是變化的,上半年種水稻的田土,下半年有可能改種無需耕牛翻地的蔬菜。還有一些勞動力少的家庭,或外出打工的人家,願意將田土交給熟人朋友鄰居耕種…… 這樣一來,耕牛負擔的田地麵積變得錯綜復雜,根本難以計算清楚,甚至連統計和計算耕地都成了一個很大的負擔。 可以說,若按母親的提議來,等於打開了潘多拉魔盒,原本和睦的鄰裡關係會變得緊張,會人為激發鄰裡之間的矛盾。 所以,別說鄰居認為母親是一根攪屎棍,就是謝華駒也覺得母親在無理取鬧。 可母親就是這麼一個獨往獨來的牛人,眾人不采納她的建議,她卻固執地堅持。 今天這個吵架的鄰居將耕牛移交給自家,母親就堅決不接。她說對方家有六個孩子,再加一個奶奶,一家有九口人,比自家多了三口人,必須多養三天耕牛! 鄰居堅決要求移交耕牛,母親堅決不收,這不就吵起來了? 等謝華駒到家時,這場吵架已經以母親大獲全勝而結束,對方一臉沮喪地牽著牛走了。 對方是被母親一句話嚇住的:“隻要你不怕耕牛餓死、渴死,你就送過來吧!” 母親勝不驕敗不餒,吵架大獲全勝後,她臉上沒有任何洋洋得意之色。看到謝華駒回來,看到他手裡提著兩個草藥包,她很自然地掉轉炮口,對準他開火: “砍腦殼的!老娘告訴你多次,其他醫生開的藥都沒用!你的錢多得沒處用了,買這些藥回來?老娘還沒死呢,你就以為我照顧不了你,你就自己買藥了?” “既然你長了本事能借到錢了,那你就有本事自己煮飯,自己洗衣!一個病殼殼,什麼事做不了,就知道給老娘借錢欠債!你是不是又趁著你大舅發工資去找他借錢了?!” “小王八蛋,你啞巴啦?老娘問你話呢。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跟你那個死鬼父親一樣,都是窩囊廢!” 謝華駒說道:“這是朱瞎子的藥。……,昨天吃了他的那劑藥,我感覺很好,就買了。” “朱瞎子的藥?”母親愕然看著他,隨即又破口大罵,“好你個忘恩負義的敗家子!你大舅幫了我家多少,我家欠了他多少債,你知道嗎?找大舅借錢,我自己還不知道去借,還要你去借?我還不是想讓你大舅緩口氣?還不是為了他和你舅媽為我家借錢的事少吵架?” “你九十元買這兩副藥,等於拿走了他們兩口子一個月的工資,他們下個月吃什麼?你那個死鬼父親這個月還不知道能不能領到工資。就算領到了,他那點點工資也不夠你大舅家吃幾天的。” 父親是電線廠臨時工,工資極低,現在一個月隻有十五元的死工資,而且還隻是掛賬上,等他推銷出去電線了,才能從收回的貨款中拿到。 “我沒有找大舅借。……,這錢是我借的由我來還,不用你操心。” “你來還?你拿什麼還?你就是一天拉三泡屎,結攢的肥料也不夠換你吃的。哼,不是找大舅借的?我信你個鬼!你要有找別人借這麼多錢的本事,老娘把名字倒著寫!” 謝華駒懶得跟她吵,拿起一個藥包就往廚房走。 母親幾步沖上來,一把奪過藥包,一邊往廚房走一邊罵道:“老娘還沒死呢,你就想奪權當家?你一個書呆子,還會熬藥?別把我的祡禾浪費了。把砂鍋給燒穿了,老娘還得借錢買新砂鍋給你熬藥。” “你們謝家祖宗沒有一點狗屁用,連自己的後代都沒保佑好。如果我兒子吃了這兩劑藥還不好,別怪我把你們的老骨頭都挖出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扔給狗吃!你們還要保佑他為你們開枝散葉!” 謝華駒不管母親的嘮叨,回到桌子邊坐下,從書包裡掏出書來認真看、做著筆記。 母親在廚房浸泡藥材、清洗熬藥的陶罐、劈木柴、生火…… 她的手腳很利索,但嘴巴更利索,嘮叨的內容已經變成了埋怨丈夫:“……,電線廠發不出工資了,你那個死鬼父親就不應該乾這個臨時工了,應該回家種田。推銷電線?推銷電線哪有這麼容易?人家工廠的乾部都推銷不出去,他一個臨時工能推銷多少?推銷再多也解決不了他的農村戶口……” “以前周圍鄰居都羨慕你爸,一個月能拿十幾元工資,還有十幾元補助。可現在呢?人家都笑話我們。笑你爸為電線廠做事卻還得從家裡扛米去廠裡吃。以前推銷電線,一個月還能回家呆幾天,幫我做做田裡的農活。現在幾個月老娘都看不到他!家裡的事,田裡的事,什麼都交給我做,我一個婦道人家怎麼做得了?” “你們謝家就是把老娘我當牛馬用。我跟你爸說過多少次了,勸他回家不要在電線廠乾了,他不聽。你看你隔壁柴叔從電線廠退出來,現在在家多好。田裡有事他就做田裡的事,田裡沒事他夏天可以去打魚,冬天可以去挖藕,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你爸呢,說是說在電線廠上班,其實是在廠裡躲懶,他就是不想做田裡的農活。” 聽了她對父親的埋怨,如果不是擔心招來無休止的謾罵,謝華駒真想先冷笑一聲,再譏諷一句:媽,你這麼口是心非,良心不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