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很重,幾乎讓人睜不開眼。 三歲?五歲?這麼小隻的孩子。 濃霧的夜裡,眼前是濕漉漉的黑。 孤苦伶仃的孩子啊,在黑暗中攀爬,一步步踏在枯枝落葉上。 他很害怕。很害怕。 很害怕。 身後是什麼東西? 那種輕輕的,靴撓的,魔幻般的引力…… 隨著他前進的腳步,他背後的黑暗似乎也在向前蔓延,吞噬了他的來路。 一無所有的黑。 它正在騷動。 幸好,此世之內的眼睛,看不見此世之外的扭曲。目所不及,心中便也沒有清晰的恐懼。 隻是惴惴不安。 隻是惴惴不安。 他停下來拍了拍手,搓了搓已經凍紅的小圓臉。 千嬌百寵的小公子,向來穿慣錦衣華服的孩子,第一次穿著粗布衣裳,居然也並無什麼異樣感。 他哈出一口氣,隻覺得好冷。 皺皺鼻子搖了搖腦袋,把小圍巾拉得高了些,罩住臉擋風,隨後繼續磕磕絆絆地往山上走。 踩過枯枝落葉,踢到小石子,不時扯著不知哪兒來的藤蔓或者樹枝爬過小土坡,或者在和自己一樣高的灌木叢中擠出一條路來。 飛塵、霧氣、寒冷和疲勞,無一不讓他呼吸沉重。 頭腦裡的恐懼被身體上的難受減輕了,但周圍的黑暗並不消退半分。 枯枝搖了老葉落,淒淒慘慘的鳥鳴聲此起彼伏。 渉過泥濘的水沼,又滾落在荒地的蕪雜中。 幽幽月光繞開嘎吱作響的死寂,他的目光追隨著風的顏色,千回百轉地在林中追尋。 暗淡的密林中,像泄露秘密似的,露出一截死灰的白,三角狀。 他沒明白是什麼,但是風不動了,視他的線也停住了。 是人的手肘?...... 下一秒,半張女子的臉忽然從一旁彈出,直直出現在他麵前一寸處。 黝黑的眼睛,死灰色的皮膚,蓬亂的黑發。 他嚇得差點把魂吐出來。 多年以來,這夢都停留在這裡。照道理下一刻,他應該已經被嚇醒了。 然而這次,夢還在繼續。 他從山坡滾落,麵前雜草枯枝碎石在他眼中飛速旋轉。 當他終於滾落到平坦的地麵,他搖了搖腦袋,模糊的視線慢慢清晰。 深藍的樹木,深藍的天。臃腫潰爛的黑泥月亮蠕動著。湖泊陷在深藍色的泥濘中,吞噬黑夜的微光。 一切事物的邊緣似乎都有吞沒事物本身的企圖。 一種本能的恐懼從他心中升起。 在這裡,一草一木都知悉世間一切。無風搖曳,如哀哀敘說。 隔著深藍的湖泊,黑色的死屍佇立此處。 他並看不太清,但是他知道,她在看著自己。 她凝視著自己,如黑夜凝視世界上最後一個白晝。 層層疊疊的密林。月光下的枯枝寒葉皆是深藍色。 她凝視著自己,就在這深藍的林中。 她抬起蒼白纖細的手腕,緩緩張弓。 他會死在這裡。 方離瞳孔緊縮,卻來不及反應。 箭羽疾嘯,破風而來。土地伸出卻傳來嘆息。 被擊中的一剎那,他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脫離了那幼小的身體。 他站在黃沙的路上,驚懼不定地看著自己發顫的雙手。 又在做夢,是嗎? 難道時元卜口中的三日之期,是第終於二日的夜裡到第三日的清晨? 他踟躕於原地,四下張望。昏黃混濁的天,漫漫的黃沙。是他從未見過的荒漠景致。 心臟急促跳動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暗暗捏了捏拳頭。 這荒漠隻有些許可憐的雜草。沙塵與碎石堆疊在目之所及的一切上,蔓延著流向世界的邊緣。 隻有他腳下,似乎還有一條勉強似乎可以被稱為道路的東西。 忽然他看見,道路前方有一人影遠遠走來。 他並沒有出聲。反而屏息凝神,也朝前走去。 走近了,方離也看清了。 是一個撐著紅傘的女子。 她身姿娉娉婷婷,但半張臉都似乎被水泡發似的腫脹,眼神也絕望哀戚。 他沒有和她搭話。 他看見那女子傘麵上有些零碎的血肉與內臟,還掛著一段腸子。 一人一鬼若無其事地擦肩而過了。 方離心跳地快從喉口蹦出來。 他想回頭看一眼,卻似乎有人按住了他的腦袋,不讓他轉頭。 他就這樣一直被幾乎推搡著往前走。 走了不久,他又依次遇見了幾隻鬼。 有抱著哭喪棒痛哭的老人,有隻剩半截身子在地上爬的殘屍,還有人麵馬身五官亂竄的男子。 方離都快習慣了。忽然看見一個巨大的身影。 其人身高估計有兩三米,牛頭折斷了半隻角。每一步踏下都讓空氣中的風沙停滯一瞬。 他怒氣沖沖,一邊走在路上一邊揮拳,嘴裡不停地嘀咕、嘶吼,漏風的嗓子傳來意義不明的怒音。 方離經過他身邊時,拳風擦著他的臉頰略過。 雖然說差一點就叫出聲來,但是方離沒有。 每隻鬼都不曾看向他,就像並沒有看見他似的。 每隻鬼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 他也沉浸在被身後的未知生物挾持的恐懼中。 方離微微皺眉,小心翼翼地抬步從眾惡鬼身側走過。 他隻是跟著路走,也不確切知道這條路是通向何方。 走了不知多久,當他再次看見紅傘女子時,他的警惕心拉到最高。 這是遇到了所謂的鬼打墻嗎? 他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卻微微發顫。 聽說一直走在鬼打墻裡是會累死人的。身後的家夥莫不是就打著這個主意? 他從前常看那些精怪誌異,這時瘋狂回憶著。 對了!童子尿! 這玩意兒不知道有沒有用? 他剛在思索,忽然感覺他左邊有人猛地推了他一把。 在驚慌的同時,他第一時間向左望去。 一隻黑色長指甲的女人的手。 他跌在沙地裡,這才發現原來路外的平地都是流沙。他極力掙紮,忍不住向那女人伸出手。 “救救我......救我!” 嘴裡也被灌進流沙。他隻好閉嘴。 眼睛也被埋住。他什麼都看不見了。 沙裡的壓力比水中強烈數倍。他完全不能動彈,心中的絕望升騰了起來。 十六年來順風順水的公子,從沒有離死亡這麼近過。 他心中的恐懼被推到頂峰。 然而,下一刻,他卻感覺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那人輕輕往上一提,他就輕而易舉地脫離了窒息的壓迫感。 他再睜開眼,卻看見四周昏暗壓抑,鬼火粼粼,自己正在站定在一森嚴宮闕前。 烏木金匾上是明晃晃的三個大字——閻王殿。 方離心中沉了沉,眨眼的頻率也上升了,壓力與恐懼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怎麼會?這明明才第二日。 要進去嗎? 他環顧四周。這兒似乎並不如傳說中的記載,並沒有個看門通報的。 可如若他擅闖,也是極其失禮。 然而他站在原地不動,麵前的門就兀自打開。場景主動向他身後略去。 這移動停下時,他已經站在堂下。 袞冕十二旒,每旒貫玉十二顆,皆發出幽幽青色。冕旒層層疊疊遮著男子冷硬麵容。 壓金領的袀玄,青藍色的係帶,其人高坐臺上,氣勢陰煞。 方離打了個寒顫,立刻跪下叩首:“參見陛下!” 男人的嘴角似乎勾起一抹弧度。 威嚴的聲音回蕩在陰森宮殿中。 “此乃無間地獄。” “堂下何人?籍貫何處?” 聞言,方離頓了頓,恭敬又惶恐地回答: “方離方遠舊,年方十六,京城人士。” 閻王開始翻著手邊的簿冊。 “是否忠於國家?” “是。” “是否孝養父母?” “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是否慈救眾生?” 方離猶豫了一下:“盡力而已。” “是否正身處物?” “是。” ...... 閻羅王點了點頭,滿意地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克勤敬讓,不殺不淫,不盜不嗔,不詐不驕!” “好!好啊!” 一連朗聲說了幾個好,他才贊許地繼續道: “如此良才,真是可惜。” 方離聞言微微一愣。 可惜?!難道自己真的已經...... “這樣吧,我放你還陽,但是各人生死有數,我也不好做......” 方離連忙接話:“有勞陛下!任何事情方離任憑吩咐!” 閻王長著黑指甲的手指指了指他。 方離立刻覺得昏厥,身體似乎越來越輕。 “我不拘你的魂,但我要你的魄。” “可你年歲太小,魄也沒長熟。” 閻王每說一個字,方離就覺得腦子更暈一分。 “喜、怒、哀、懼、愛、惡、欲。” “這樣吧。我拿走兩個,剩下的,等你真正到了無間再——” —— 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月色暗沉,方離抬頭,望著月亮。他眉頭微微擰起,疑惑地喃喃: “......今天的月亮是不是黑了些?” 方離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 五更的鑼聲剛剛響起。 天快要亮了。這第三天,無論如何也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