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女子和後妃闖上朝堂。那女子說什麼,妖魔亂世,大禍將臨。朝中人心惶惶,風雲欲起。丞相一派的朝臣,盯著我們方家,欲做些手腳。” 方父嘆了一聲:“我與你母親也知之不詳。但你出生的時候,大天師與你外公的故友、一位行遊的卦師,都說你與亡國有些淵源。這事沒多少人知道,但到底有些人知道。所以如今被人抓了把柄。” 亡國?方離心中疑惑。 “我與你母親不能走,走了,便是落人話柄,無端遭禍——而你可出去避一避,你年歲輕,隻當走南闖北一遭,見見世麵,至少去個兩年罷……對了,倒不如趁這機會學些本事回來,也好叫我和你娘不太擔心。”方父抬手撫上一旁的柱子,“當然,學些混不吝的玩意兒回來,別怪為父抽你。” 方父踱了兩步,兀自喃喃:“學些本事,學些本事好啊。這天下萬一要亂了,學些本事終歸是有用的。但如此恐兩年也無所成……這樣!五年之內你需回京一趟,倘若無事,那便是無事了;倘若遭了禍,你也得惦記著這地下機關。對了,還有你姐姐,她出嫁兩年了,想來牽連不到她,核心一事他並不知,也不可與她說,一輩隻可傳於一子……” 忽而良久無言。方父嘆了口氣。偌大的地下空間裡,唯見機關靜靜流轉。 “我如果不走呢?”方離忽地開口。 “你非走不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而且這事與你關係甚大,你留在京中,我與你母親反而受掣。我終歸是人臣,抗不得皇命,隻好把你送走。” 方離臉色一白:“但我一人又能逃去何處呢?倒不如讓我參與,把一切搞清楚了,這或許冥冥中就是我的責任……” “父親。”方離哽咽著開口,“你捫心自問,又忍心看我漂泊在外,孤苦無依?” “忍心?!怎麼不忍心!”方父震聲,“你今年十六歲,你才是個半大的孩子,你承擔什麼責任!你又能摻和什麼!事態緊急,我無法給你安排去處,然而這你就沒辦法了嗎?我何時養了個孬種出來!” “誰要你現在裝英雄?那些話本把你看昏了!這是現實!你須得給我挺直腰板,在外闖出個名堂來,要讓我知道你成了偷奸耍滑狹隘市儈之輩,丟我方家的臉,我寧願……” “……和你娘親再生一個!” 方父本就是不常與人爭論之人,雖說聲色俱厲,卻頗有些口不擇言的感覺了。方父輕咳兩聲:“我已幫你備好了細軟,明日一早便離京。銀錢足夠你用了,目前情況如何發展也不知道,所以也莫通書信。” 方父不常動怒,方離隻頷首立在一旁受訓。 “做錯了什麼?我和你娘這十六年來,也一直都想知道你到底做錯了什麼……”方父聲音頹了下來,“核心也見過了,回去吧。” 一路上方離心緒紛亂不消多說。 重回書房,方父拿起桌旁茶水抿了一口:“林老說,你們應當學到亡國了?” 方離心虛了一下:“是。” 方父沉吟半晌,“不是我不與你說,是我也不了解其中詳情。至於其他問題,則是政局上的事情了,你也插不了手,說來無用。” 方離無言。 “總而言之,你這一路上最好多關注些亡國之事。還有你不是愛看些什麼妖魔精怪的玩意兒,這幾年在外,你得空便可勁兒玩吧,喜歡什麼便去做什麼。” “但是不可學江湖中人狂放浪蕩,低俗粗魯,這幾年過了,你不定還得回京做官,還得麵對官場狡詐、人心叵測。外麵不似京城太平繁華,恐得吃苦,你自己一人擔著些。” “不然找個同行的也好,隻是得找個靠得住的,不然帶個小廝去吧,也有人侍候你,有個照應……” “不、不用了……” “此外,江湖中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據說也多有亡命之徒和瘋子,萬不能掉以輕心。他人閑事莫看莫問莫管,不可投機取巧,也不可成了惡人。” “細軟備了兩身衣服,銀錢充足,還有些尋常的首飾玩意兒,不用珍惜,也不可揮霍,不可露財,恐引禍上身。有了錢應當去哪兒不難。隻是得仔細一點,安全重要。今兒請人趕做了一身行頭,衣服縫了暗袋,鞋底也做了夾層,常藏兩張銀票在裡麵,以防被劫掠一空。” “低調做人,莫生事端。江湖中人多是不怵朝廷的,為父我也不曾混跡江湖,你一人無靠山,出門在外須得當心,若兇險則莫去,也有匪人裝成鏢局的。莫信什麼長生不老,遇見敲詐拔腿就跑,別入什麼歪門邪道,別管閑事別湊熱鬧……” 方離喏喏點頭。茶水見底,來自老父親的叮嚀也完了。方離鬆了一口氣,然而—— “離兒啊!——” “娘!——” 楊夫人推門而入,撲進方離懷中,牽著他的手,滿眼熱淚。 “離兒啊。你知道你明日就得離家了吧?啊?” “嗯。”方離預感不妙。 “離兒啊。”楊夫人哽(蓄)咽(力)一(一)聲(下): “出門在外要照顧好自己,要開開心心,多結識些朋友。” “若是玩膩了無處可去,娘嫁妝裡還有兩套雲州的鋪子,地契和你的符令放在一處了,如若去了也好通書信,知道你在哪,你爹和我總能放心著點。你外公他們一家也在雲州,他們不會不留你。” “楊家在江湖上也有些聲名,我把素瑩給你,旁人哪怕認不得劍,也認得劍穗,不會為難你。我剛又去找你姨母,求了個宮中的令牌,你仔細不定何時有用。” “娘未嫁時也算聽聞過各色人等,譬如一身黑多半不是好人,粗布麻衣卻麵露兇光者,不要接觸。” “算算離兒原也應成家了,隻是目前隻好擱置,你若這幾年在外相中江湖女子,萬不可自顧自成了親,等你領回來給爹娘看過再做打算……” 方父原先不做聲,後也在楊夫人說話的間隙插兩嘴。方離聽得頭昏腦脹,隻管點頭,心下動容。這一嘮,嘮到婢女來說吃晚飯了,才算消停。 然而,飯桌上全是方離愛吃的菜,在楊夫人熱切的目光中,方離吃了三碗才作罷,方父又親手給方離添了一碗湯。 “父親我……” “吃吧。唉,孩子,吃吧。” 方離:…… 一頓飯吃了許久,楊夫人和方父食不下咽,看著方離胡吃海喝。 “早知會這樣,我就該再對你好些……”楊夫人哽咽著偏過頭去。 等等,娘,我還會回來的啊? 不要說的和探監送斷頭飯一樣啊! 方離腹誹道,但也知道父母是擔心自己。眾人吃完飯,方離便行禮,欲回房了。楊夫人還待跟上,卻被方父按下,搖了搖頭。 “明日一早便要動身,今夜好生歇息。” “是。”方離應聲退下。 待回了房,方離脫了袍子坐在階下,拿出昨日未看完的《精怪誌異.上》看了幾篇,便見天色昏了。恰巧婢女送來了素瑩。 雲州楊家是江湖上第一鑄劍大家。這把“素瑩”,是楊家家傳的上好靈劍。然而實在年代久遠,素瑩的靈氣已經很弱。自然不可與道家仙劍相提並論,但在江湖中依舊能稱得上是一流好劍。 也是楊夫人從小到大、甚至陪嫁的佩劍。 方離在院中比劃了一通,直到天色愈黑,小廝問他是否要挑燈來。方離擺了擺手,叫他備水沐浴。而暗處,從頭看到尾的楊夫人也默默轉身回房了。 屋內水霧氤氳,方離看著水中倒映出自己的麵容,忽地把水猛拍在自己臉上。 而另一邊,方父方母卻在爭論: “你叫他去雲州投奔什麼?越是繁華越人多眼雜不安全,我尋思最好還是躲到鄉下或小城,離兒自己找份工,仔細點吃穿用度,過得也不會差。就當磨練孩子心性,體恤民情了。” “去!你懂什麼?那江湖是什麼好地方?你是這輩子都在京城,不識外麵的風土人情。聽說若沒靠山,無故都會被欺壓。離兒赤子懷金過市,我哪放心的下!但凡這孩子驕縱一點,狡黠一點,我都不至於這麼擔心……” “哪有人盼著自己孩子壞的!” “我不是盼他壞,然而想過安分營生的老實人,在江湖上那都是提著腦袋過活,指不定哪天飛來橫禍,受了無妄之災。今兒誰客棧被砸了,明天逃犯殺了哪戶人家,那都是常聽聞的。” “但送走離兒就是為了避開上麵的手眼。如若被發現,離兒還不在我們身邊,幫不到他,那竟不是……” “所以說。”楊夫人正色道,“有什麼地方足夠繁華、相對安定,能成為闖蕩江湖的靠山,又沒有朝廷勢力的插手?” “安定、沒有朝廷……廟裡?”方父斟酌著開口,“把離兒送進廟裡?倒也不是不能安排,然而……” “差不多,然而儒道佛這三者中,最為避世的要數道門。道門弟子又多是重心性的,對外也護短。避世修真不太與江湖往來,而且雖說也是出了家,但不但還俗不必攢頭發,哪怕不還,道門也是可找道侶的。” “五百年前那次浩劫,道門諸派的傳承,也是最全的,離兒真能學些本事出來也未可知,而且離兒打小就愛看詭秘怪談,讓他當真去見識見識也沒什麼不好。” “妖魔那豈不危險?” “人不一定就比妖魔安全。”楊夫人撇了方父一眼,嘆了一口氣。 方父起身在屋內踱了幾圈,最終立定了: “好,最好是讓離兒投個宗門去!” ——翌日,初曉。 方離早已洗漱好了,換了準備好的衣服。裡衣中衣俱是月白色,然而不穿外袍,卻穿一灰白小褂,再把褲腳一綁,頭發盡數紮成高馬尾,看上去倒屬實是有幾分江湖行人的意味了。 收拾東西時,方離看著床邊的《精怪誌異》呆了一會。昨天睡覺前,終於將上冊看完。方離拿起下冊在手中掂了掂,最終放下。 還會回來的。兩年、三年、五年,總會回來的。 背上包袱,帶上素瑩,楊夫人攜著送到後門門口。 昨夜回了房,躺在床上,方離依舊沒太感覺到離別的愁苦。然而,此時在娘親緊握的手和顫抖的淚光中,他心中卻也染上一層憂慮,他默默把娘親抱進懷裡,拍了拍,方父在一旁看著方離抱完之後,就上前,緊緊握住他的手。 “離兒。”方父沉聲,“保重。” 方離點了點頭,忽後撤一步,脆生生朝雙親磕了個頭,楊夫人趕忙扶起,喉間終究忍不住漏幾聲哭腔。 還不待幾人再言語,忽聽得遠處騷亂起來,眾人直覺不妙。 “離兒快走!此行最好是找個仙門拜師去!速走!速走!莫念家中!”楊夫人焦急,將方離往外一推,又拽著方父回到門中,卻在關門的那一剎那停了半晌,透過門縫又,深深看了方離一眼,滿眼哀戚。 方離站在原地,隻看著門在自己麵前合上,楊夫人瑩白的指節消失在門後,忽而一個激靈,轉身往城門方向快步走去。 雖說這城門才開不久,天色尚早,門口卻已排了七八人,例行盤查後方可出京。身後那喧鬧聲,仿若催命符似的,越來越近。 方離看著出城的隊伍,一下打定主意,非但不排進去,反而轉身,一臉鎮定地往走回大道上去。坊間早市有許多小販已開了攤,看方離來而吆喝著。同時前方眾人的腳步聲越發劇烈,一隊兵卒全副武裝,氣勢洶洶,急行而來。方離裝出被驚的樣子,往一旁躲開,低著頭繼續向前走,聽得身後一聲喝道:“關城門,一個都莫教走!” 士兵中忽有一人瞥見方離,頓步細視了半息。 “謔,崽子,原來是你!” 方離一驚,下意識一抖,往後連退幾步,那士兵卻哈哈大笑著離了隊,一把摟住他脖子拉到一邊。 “趙五!歸隊!”隊中有人厲聲喊道,而趙五直接無視,反而湊在方離耳邊輕聲道,“前行,左二小巷,一直到城墻邊,有洞可出。” 方離愣著聽完,這才詫異抬頭,細細一看,胡子拉碴,雙頰瘦削,眼窩深陷,然而眼中閃著地痞的精光卻是沒見過的。方離輕聲訝異:“是你!” 趙五勾唇,嘿嘿一笑,拍了拍方離的背,流裡流氣地瞥視四周:“我爹的命是你救的,今兒趙五還了你了,快走吧!” 防離職個人句看著他,隨後顫抖著連連點頭,草草地拍了拍趙五的肩,抬腳便走。 看著方離的背影,趙五臉上收了一絲嬉笑,多添兩分沉鬱。 “……喪盡天良啊。” 趙五輕聲自語,轉身一歪一扭地朝城門走去。 另一邊,方離循著巷子摸到城墻邊,墻旁雜草足有半人高。方離急急地在草叢中撥尋著。 方離,禮部尚書方北方大人的嫡子、獨子。從小克己守禮,做事要穩重典雅,因此過早被抹去了少年氣。然而年十六了,居然能體驗一遭鉆狗洞的奇遇。 “方二公子?” 方離一愣,緩緩回轉過身。 江涵軒扇掩半麵,驚異地看著他。 昨日一同學堂暢談、騎馬遊街的同窗,此時,一人依舊錦衣華服,頭戴寶珠,衣墜琉璃,手持銀邊縷鳳扇,腳踩金絲履雲靴,孑然立於草叢之外,而看另一人,灰頭土麵,寒酸落魄,三分失意惆悵,七分驚懼惶惶。 兩人對視良久無言,最後,方離起身拍了拍塵灰,不卑不亢,拱手作揖道:“江二公子。” 江涵軒點了點頭,心思轉了兩轉,便有了主意:“這洞,原就是我們那一群公子挖著玩的。方二公子如有需要,自便即可。方便瞞著家裡偷偷溜出城玩,於是官兵知道也不管的,然而恐怕待會兒他們想起來,尋到這處就不好了。” 方離默默點頭,卻遲遲不動,江涵軒心中暗笑,麵上卻一派擔憂:“方二公子,快走吧,你走了後我幫你收拾一下這兒的草,包管叫他們看不出來。” 看方離這一身打扮,江涵軒又開口:“方二公子此行是要去闖蕩江湖?那可行,你且將你那什麼禮數矜貴俱都留在京中,就留在此處,”江涵軒指了指草地,“不隨你一同帶出去。” 方離嘆了一口氣,默默拱拳辭行,然而剛俯身又突然回頭:“你可知官兵尋我做甚?” 江涵軒半晌無言,半闔著眼,依舊扇子擋著臉,搖了兩下後緩緩開口:“昨日朝堂上出了事。後來洛妃娘娘要見你。” 朝堂上?洛妃?方離心中奇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踟躕在原地。方父昨天與他說過,朝堂上闖進了一名女子和後妃…… 江涵軒收了嬉笑,認真道:“方二公子,這是我給你的忠告。” “你最好不要想著現在回去。” “無論是洛妃那裡,還是朝堂之上,你都不可能找到一點天理和正義。” 方離心情陰沉低落,輕輕嗯了一聲,爬過狗洞出了城。 江涵軒一人站在原處,感受著扇子帶來的微風,微微瞇著眼,心裡琢磨著方離已然走遠,才朝身後擺了擺手。 一小廝從暗處出來,納罕地問道:“公子,咱都已經找到方二了……” 這小廝一直在暗處待令,見自家主人裝模作樣演了一場戲,原當是他惡劣脾性發作,隻等著主人打一個手勢,便立刻報官,沒想到他當真把人放走了。 “衛兵遲了半個時辰才捉人,”江涵軒緩緩開口道,扭頭望向那金城玉苑之處,“恐怕有人,豁了命護他了。” “這人情,便賣一個罷。真把方離扣死在京中,反而總有人助他。” “然而出了城了,這死生有命,可就與我們無關了……” 江涵軒抬腳走向那狗洞,那金絲履雲靴將所經的雜草盡數踏入泥中,用力輾倒,絲毫不在意自身染上汙泥。 “方離,方遠舊……”江涵軒喃喃道,“方遠舊,好一個清正純良方遠舊。” 江涵軒瞥見直被他踩出一條露出狗洞的道,這才停下,走出來。一旁的小廝連忙上前擦他的鞋底。 “倒是真夠蠢的。”江涵軒衣袖翩翩,施施然搖著扇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