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數日,陸安和白玉子可謂皆是在既痛苦又酸爽的復雜感受裡度過。 痛苦自不必多言,酸爽則是在於,每日被老黃頭狠狠“鍛煉”後的師兄弟二人,皆會來到那湖中暢遊,春意漸濃,氣候更暖之下,在這沁人心脾的湖水中浸泡,對經受非人般炙烤的二人來說,自然是如登極樂般的享受。 而那許清歡也不約而同地總會在傍晚時分,帶著她每日各不相同的“戰利品”,或是野雞,或是野兔,甚至有一日帶來了一隻體型不大不小的小野豬,來尋到二人,美其名曰是奉獻自我的勞力給二人開葷,但顯然這個明媚的少女似乎才是三人中最饞嘴的那一個。 而對於陸安而言,許清歡的到來不僅給師兄弟枯燥的燒柴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更是透過其口,了解到了更多關於考核大比,關於道觀弟子,和關於這個世界的諸多故事。 譬如曾給白玉子帶來麻煩的那寧魏,許清歡也對此人不甚感冒,但此人的自戀程度堪稱一絕,不僅自以為憑借自身的相貌氣質能夠引得道觀一眾女弟子側目,更是喜歡特意在許清歡所在的場合“搔首弄姿”,可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盡管許清歡對其非喝罵,但也穿不透其如墻般牢固的臉皮,在許清歡麵前遭受冷落與嗬斥後,總是能迅速調整心態,又在其他眾人前語重心長地表示,女人心海底針,欲拒還迎,欲拒還迎。 談及此人,許清歡也是咬牙切齒,要不是觀內明令不允許動手,她早將此人千刀萬剮了,而在聽說陸安等人的所作所為之後,許清歡更是不由得拍手叫好,直呼下次有這好事務必要帶上她去。 可惜的是此人乃是老弟子,不會參加此次考核,否則許清歡必然不會錯過這等有機會狠狠痛擊無恥宵小的機會。 又譬如,從許清歡的口中陸安和白玉子才得知,原來那張顯德道長即是如今道觀觀主的同門師弟,故而李浮遊一入門便被帶去了觀主麵前,得其欣賞,親自收為了關門弟子。 興許是心存競爭之意,這許清歡提及李浮遊之名時,也不乏牙癢癢的語氣,多次放言要將其擊敗,證明自己的劍道天賦要遠高於他。 當然,這光怪陸離又白雲蒼狗的世界,更是借著這豆蔻年華少女之口,向同樣不諳世事的少年緩緩拉開了帷幕。這些天裡,陸安從一個對上林縣方圓百裡以外都一無所知的鄉野少年,逐漸對世界有了一些或深或淺的認知。 如這大梁國國教弄玄門,是清靜觀的主脈宗門,當然,如清靜觀這樣盤踞一郡之地的支脈,在各大郡內都有,如那雲夢郡的清符派,三川郡的凈明道,山陽郡的上陽門等等。 而盡管統屬道門,對外宣城亦是承認為弄玄門支派,可事實上每一郡的道派都有其自身所行之道,所修之法,所信之義,事實上各派的祖師確實都出自弄玄門,但來到各郡之地開枝散葉後,也都各自延伸出了各自獨特的道法。 如自己等人所在的清靜觀,事實上真人觀主所修皆來源於“清凈道”,脫胎於道教清心咒,主驅邪縛魅,保命護真,故而在這大梁境內,除國教弄玄門所處的京畿之地外,便屬這清河郡最為四海清明,並非這世道原本清靜,其中大半功勞皆要歸功於清靜觀。 驅邪縛魅這個詞匯對陸安而言倒是新奇,畢竟無論是陸安所在的村子,還是在去往上林縣的一路,其實陸安都沒有感受到有所謂的不安全之感,“國泰民安”、“山河無恙”,就是父老鄉親之間對這世道的評價最常用的詞匯了,可在這許清歡的口中似乎並非如此。 事實上,邪魅在這世道向來橫行,而大梁所處之地其實並非天下最富饒之處,相反,大梁國境本就被荒漠所包圍,而在那荒漠深處,更是有強大到令人膽寒的邪祟盤踞,據說即便是弄玄門天師,亦是不敢輕易深入其中。 而在大梁以東,穿越那一望無際的荒漠後,似是還有廣闊天地,大梁一國可能與那地的一郡之地都難以相提並論,仙境、極樂等詞便是從此傳說中而來,或許,那傳說的仙境之中,真的有仙,也猶未可知。 談到此處,那許清歡雙手托腮,也是一臉由衷向往之情,白皙的皮膚在搖晃的火光中熠熠生輝,那秀麗的雙手看不到一絲褶皺,全然看不出是練劍之人,指尖在其精致的臉上微彈,看得陸安一陣心神搖曳,也不知是因其話語,或是其他緣由。 話鋒一轉,從那令人向往的傳說之地回到現實,在許清歡的解釋中,陸安也才終於明了,為何本觀弟子在升為方士之後便要出觀遊歷,一方麵是為了磨煉弟子,體驗紅塵,滌蕩道心,可更重要的另一方麵,則是讓這些弟子,承擔責任,為清河郡這方圓數百裡之地,清掃邪祟,無論是野生鬼魅,或是邪魔外道,皆要在清心咒下伏法,這一點,也是清靜觀與其他道門所截然不同之處。 聽到這,陸安內心難免肅然起敬,有能者庇佑一方,降妖除魔,這不就是自己心中修道之人的最好模樣嗎?霎時間,陸安甚至對那寧魏的敵意也淡了幾分,無他,隻聽說此人的哥哥也是方士,同樣不知正在清河郡內何處清掃邪魔。 而一想到自己等人如無意外,也終將有一天,成為方士,走出觀門,代觀行走天下,或執劍行俠仗義,或施咒驅邪縛魅,或以理教化眾生,陸安內心就有些心神激蕩,那是一種怎樣豪邁的光景! 似乎察覺到了陸安躍躍欲試的神情,許清歡不由得潑了其一身冷水:“別做太好的夢,這清河郡內在我清靜觀的多年孜孜不倦努力下,早就沒有什麼邪祟了,充其量是一些精怪小鬼擾民罷了,而如今的皇上勤勉,郡守盡職,也罕有以武亂禁之人,即便有,官府捕快等世俗之人也足以讓其乖乖伏法,哪有咱們大展身手的機會。” 陸安聽得此話,熱情略微被澆滅了一些,但少年心氣一旦被喚起,又如何容易被真正熄滅?“清河郡內一切太平,那郡外又如何?亦或者,那荒漠中不是尚有邪祟未曾清除?這山河一天尚存,便一日會有不平之事,我陸安之劍,”揮了揮手,才發現自己手中並沒有劍,尷尬一笑,“我陸安之道!便是要這世間再無不平事,讓人人皆有自由身!” 一旁的白玉子哈哈笑著,朝陸安豎了個大拇指。 不知是不是被陸安的熱情所感染,少女倒是罕見地沒有再以言語刺之,看著那與自己同齡的山野出身的少年,倒是有著一些與眾不同的氣質,誰知道呢,也許幾年後這氣質便泯然眾人,可當下的少年確實有他高不可攀又令人神往的理想。 “喂,你別站那耍帥了,肉要焦了!” “啊——” 這樣的對話幾乎每天都在發生,常說少女心事總是詩,在陸安眼裡,這道袍少女,似乎不太像一首詩,寥寥數行的詩又如何道盡她腹中似是講不完的話語? 而當這天,陸安帶著某個特別之人也來到此處時,那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幾乎要讓陸安感受到臉上有刀劍劃過的刺痛感。 “李浮遊?——” 隻見那少女見到這抱劍少年時,直接把那手中之野味往陸安方向一甩,朝著此處疾掠而來,以手中之劍指著他說道:“敢不敢來跟本小姐在此比過一場?” 雙眉微蹙,李浮遊轉頭看了看陸安,似乎在詢問著什麼。 陸安心領神會,用拿著野味的手拍了拍李浮遊,另一隻手輕輕將許清歡豎起的劍緩緩按下,笑著說:“乾啥啊第一次見就打打殺殺的,都是朋友,都是朋友!” 不滿地瞪了陸安一眼,許清歡倒是沒有再糾纏,直接原地一坐,朝他揚了揚下巴,倒是一臉傲嬌:“算了,大考上再收拾他,烤肉去吧小安子。” 一旁的白玉子沒忍住嗤笑出聲,屬實是被這稱呼給逗樂了,“哈哈哈哈哈,師弟啊,沒想到啊,啥時候瞞著師兄凈身了啊,咱們道觀可沒有這個要求,可別糟踐了自己啊~” “去死——”陸安順勢就將那隻野兔砸在白玉子身上,卻被白玉子反應迅速地抓住,依然在捧腹而笑。 察覺到萬年沒有表情的李浮遊嘴角似乎也有上揚的趨勢,滿頭黑線的陸安隻能悻悻,狠狠瞪了一眼對麵得意洋洋笑得虎牙畢露的許清歡,隻能將憤怒傾瀉在了這手中可憐的野兔之上。 不多時,在那熟悉的火堆旁,三人變作了四人,隻是似乎多了個僵屍臉,原本很快就會進入侃侃而談狀態的三人,也有了些氣氛漸冷。 見狀,似是想起了什麼,陸安拍了拍屁股站了起來,對著李浮遊說道:“僵屍臉,你之前不是想看看我的劍法嗎,小爺我現在就教你,怎麼樣夠義氣吧。” 李浮遊放下手中的肉,看了看陸安,點了點頭。 “額,”撓了撓頭,陸安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但我沒有劍。” 卻在李浮遊尚未有所反應之時,許清歡卻是將自己的劍直接朝著陸安拋去,“接著小安子,我可不像某些人那麼小氣。看看你那吹噓得上天的劍法,是啥樣的?” 一手接住了劍,隻看見少女的臉上還透露著一絲得意,似乎覺得至少當下已經小勝李浮遊一籌了一般。 啞然一笑,感受著劍柄上的餘溫,陸安心底也有些微微的悸動,後撤數步,逐漸平復心情。 很快他便察覺到了這劍的奇妙,握著這劍,似乎體內的靈力都有所被牽動,隱隱就要破體而出,沒有來得及仔細觀察這劍的與眾不同,陸安稍微掂量了一下劍的重量,熟悉了一番,輕輕閉上雙眼,在這晚風吹拂下,陸安緩緩平靜。 不知是否因為正式踏入了修道之路,這也是陸安擁有靈力以來第一次施展這疾風劍法,當那起手式一出,陸安便感覺到了不同,不僅因為這劍本身在引動自己的靈力,似乎這劍法之內也有某種感召,沒有再刻意轄製體內靈力,心底突然有一股豪氣湧出,一身的靈力傾瀉而出,匯聚在這劍身之上。 而在火堆旁三人看來,隻見陸安起手式一出,那劍身便散發出了淡淡的靈力光芒,而隨著陸安的每一次舞劍,都劃破了這空氣一般,逐漸由慢,到快,伴隨著白玉子難掩的驚呼,許清歡瞪大的雙眸和微張的嘴,以及李浮遊那萬年冰山的臉上露出的驚訝神情,陸安的舞劍愈發飄逸起來,身形甚至伴隨著靈力出現了一些虛影,幾人都難以相信,這居然是剛才還在嬉笑烤肉的那鄉野少年。 在三人眼中,陸安的劍法已經逐漸看不真切了,不是單純的快,而是某種程度上來看,這劍的軌跡過於捉摸不透,若是拋開試圖理解的心態去觀摩,隻會覺得這劍舞得賞心悅目,可即便是李浮遊和許清歡二人,試圖去觀察劍身的軌跡、陸安的身法,卻似乎有一層朦朧的壁障讓二人看不明確。 少頃,李浮遊似乎是坐不住了,隻見他並未拔劍出鞘,而是直接手持佩劍連帶著劍鞘一同向陸安揮去,陸安也瞬間察覺到了李浮遊的動作,心底也是有躍躍欲試之感,畢竟自己此次嘗試這劍法,與從前的任何一次皆是不同,難道這劍法真的非同一般?陸安也想要驗證一番。 左腳後撤一步,右手持劍朝著李浮遊的劍鞘上輕削而去,以一個微小的角度,讓那劍鞘從自己的身前掠過。 見狀,李浮遊眼中驚異更甚,隨後便又是自另一方向的出劍試探,無獨有偶,又是被陸安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將力卸去。 而陸安顯然也並不隻甘心於此,當李浮遊的幾次試探皆是被自己化解後,陸安也是順勢上前一步,身形略微扭曲,劍尖卻以一種刁鉆的角度朝李浮遊刺去,在那一剎,李浮遊隻覺自己似乎無法靠劍法本身來抵擋這一刺,熟悉的感覺襲來,李浮遊又想起了當初在路途中與陸安的那一次試探,陸安似乎表現出了一種能夠提前預判自己動作的天賦,而此時在靈力和這劍法的加持下,更是讓自己陷入了無法抵擋的困境之中。 李浮遊的好勝心也被激起了,其身上也靈力激蕩,身形直接以一種不可理解的方式直接往一旁瞬移了一小段距離,陸安也眼前一亮,被這一手震驚到了,可就在李浮遊正準備正式展開自己的劍法與陸安一較高下時,卻見陸安整個人身上散發的靈力光芒卻一下子消失了。 噗通一聲直接往地上一坐,手中劍也不由得落在一旁,大口喘著粗氣,陸安說道:“不行,玩不來玩不來,靈力沒了!” 此話一出,倒是顯得李浮遊身上依然激蕩的靈力光芒略有些尷尬了,冷風一吹,那靈力也似乎被吹散了一般,李浮遊也回到了火堆旁。 許清歡卻一蹦一跳地朝陸安走來,沒有管那掉在一旁的劍,卻直接彎腰湊近到坐在地上的陸安眼前,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 由於距離太近,陸安似乎都感受到了許清歡的呼吸吹在自己臉上的微癢之意,臉不自覺一紅,頭稍稍往後退了一些,還未等陸安說話,隻聽得許清歡重新直立起身後的嘖嘖稱奇之聲,重重拍在了陸安的肩上,“小安子不錯啊!這劍法跟誰學的?有模有樣的,連僵屍臉也拿你沒辦法!” 嘿嘿一笑,陸安倒是故作神秘之態,用手做了個撫摸胡須的動作,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盡管自己下巴一片乾凈,說道:“天機不可泄露,山外自有高人,哈哈哈哈~” “德性!”白了他一眼,許清歡抄起地上的劍,卻朝陸安伸出了手,“能起來不?” 陸安愣了愣,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輕輕握住了那手,隻感到一陣並不弱小的力道把自己一拽,陸安順勢站了起來,卻見許清歡說道,“不錯,以後都不用本小姐出手,你就可以替我收拾那李浮遊了!” 說罷,少女還朝著火堆旁的李浮遊做了個鬼臉,似乎真的把陸安當做自己的下屬一般,得意洋洋。 一旁的陸安卻還在回味方才那柔若無骨的觸感,和少女一同走回到火堆之旁。 白玉子也並未掩飾自己的驚訝,對陸安說道:“看不出來師弟你這麼厲害,啥時候把這劍法也教給師兄耍耍,哪天師兄也去整把劍來配著。” “師兄你還是算了吧,沒有師弟我這樣的天賦,難啊!” “噦~”隻見許清歡卻誇張地做了個乾嘔的動作,一臉嫌棄地朝著這不要臉的師兄弟二人擺了擺手。 經此一鬧,眾人之間那道似有若無的壁壘也逐漸破開,許清歡也終於是打開了話匣子,又開始對觀內觀外大事小事侃侃而談了起來。 春意漸濃,每日的傍晚也來得愈發遲了一些,天氣愈發暖和,在火堆旁的四人也感受著一天比一天更高的溫度,卻絲毫不減每日來此處相聚的熱情,就連李浮遊也偶爾會插嘴一兩句,引起另外三人的齊聲驚嘆。 春日傍晚,靜謐湖邊,比這篝火更熱切的,是那躁動的少年心。
第一十一章 可堪回首少年心(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