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卷:深宮八(1 / 1)

風雪長安道 舒涓 5592 字 2024-03-22

“是或不是,都不影響你們一家三口的感情,不是麼?”野煙實在沒辦法將殘酷的真相剝開給蕭思源看,隻得選了一個她認為最為妥帖的方式來寬慰眼前這個受傷的少年,“我是無垢出身,為了不餓死插草賣身。多虧娘娘在一眾人中挑中了我,給了我名字,免了我的奴籍,還給了我自由,教我讀書習字,騎馬練劍……可以說,沒有娘娘的栽培與嗬護,就不會有今天的野煙。我敬她,愛她,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哪怕丟了性命也甘之如飴,隻要她幸福!我從不追問我的親生父母是誰,這並非我不念親恩,也並非我現在過得比從前好,而是我懂得,最好的情感跟是不是血緣親人無關,跟身份地位也無關,隻跟愛不愛有關。”   “按姐姐這個說法,血緣關係豈不是一無是處了?”   “也並非一無是處,隻是沒有你想的那麼重要罷了。血緣隻不過是人類關係中比較特殊的一種,某些情況下,它確實會比非親屬關係顯得親近。但隨著牽絆與糾纏的加深,也會讓幸福或煩惱加倍。”野煙將果子啃得隻剩下一丁點核,抬手丟進水裡喂魚。“你覺得八皇子幸福麼?”   “八皇子的事我多少知道些,跟幸福不沾邊,連普通人家的孩子都不如。”   “是啊,他連普通人家的孩子都不如,有父不敢認,有家不敢回。而你不僅獨占父母恩寵,還可以海闊天空,無所畏懼,又為何還要在意這些?不管締造你生命的人是誰,寧王待你如珠如寶,王妃愛你如命,我家娘娘視你為子。說句僭越的話,我也從未拿你當外人看待。你何不多看看你手中握著的幸福,去計較那些陳年往事乾什麼?給自己找不痛快?還是將已愈合的傷疤重新揭開?就算你把事情問得一清二楚,就算你將他罵個狗血淋頭,那又如何?有意義麼?”   “可是我不甘心!他怎麼能……父親太可憐了!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誰甘心呢?誰又不是在熬呢?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樣?那個人是王,王掌控著生殺大權。一旦鬧開了,都不用下聖旨,一道口諭便可讓寧王府寸草不生。寧王擔著保家衛國的責任,他不能,也不敢,他隻能熬!”   “那我們就什麼也不做了麼?”   “你、王妃、我家娘娘、我還有千千萬萬的老百姓,隻要我們好好活著,就是對寧王最大的支持。我們就是寧王提著的那口氣,是他不服輸的那股勁,是支撐他熬過一個又一個漫漫寒冬的一點微光。你明白了麼?”   蕭思源沉默了很久,才紅著眼道:“我明白。姐姐放心,我不會胡鬧的,我隻是心疼父親和母親。”   “難為你有這份心!如果你心疼寧王,就聽他的話努力學習帶兵之法,有朝一日也能馳騁沙場,建功立業。你心疼王妃,就抽時間多陪伴她,讓她知道你愛她。怨天尤人,憤世嫉俗,自甘墮落,不是你堂堂小王爺該乾的事。你永遠要記住:你,蕭思源,是寧王蕭逸的兒子,你不能乾令他蒙羞的事!絕不能!”   “我知道!我知道我時常胡鬧,丟了寧王府的臉麵,可那也是因為我心裡煩悶……”   “別為自己犯的錯找理由!你不是三歲小孩,該像個男人一樣頂天立地了!”野煙的聲音陡然提高了,見蕭思源麵有愧色,又放緩了口氣,“人這輩子,最無法選擇的就是父母和兒女,是好是壞都沒辦法重新來過。雖然無法選擇父母,但我們可以選擇活著的方式。你生活優渥,天資聰穎,又有寧王這樣的好父親,本該是一代賢王。事實上呢?娘娘和我聽到的都是你在外胡鬧的消息。你可知道娘娘有多難過?就拿摘星殿的事來說,若不是你無事生非去招惹別人,別人會那樣對你麼?莫待那句話一點沒說錯:刀要插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痛。你去捅別人的心窩子,還想讓別人乖乖待著別動,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且那謝輕雲是什麼人?他是魔界的三公子,他哥是現任魔君謝輕晗,他爹娘是前任魔君魔後!你出言不遜,理虧在先,要真鬧起來了,誰能護得了你?娘娘得知此事後一邊心疼你一邊又氣你,好幾天都沒休息好。你該好好跟她道歉的!”   蕭思源噌地站起身,邊擼袖子邊道:“瑤姨是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是誰告的狀?敢惹我瑤姨生氣,看我不拔了他的長舌頭!”   野煙被氣笑了:“你還好意思說!我看最該拔舌頭的是你!以後,管好你的壞情緒,別欺負善良弱小,更別去招惹謝家的人。要知道,謝輕晗不稱帝不是他不敢,而是他在韜光養晦。至於顧夕漫,她是出身不好,可那又怎樣?她堅強,善良,有一顆愛民如子的心,是值得被尊重的。你翻舊賬既有失身份,還讓旁人笑話你氣量狹小。還有莫待,我查了許久都沒能查出他的來歷,後來娘娘親自出麵,付以千金給秋漸離,也還是沒有買到他的消息,可見他的背景有多深。此人絕非等閑,你千萬莫招惹。”   “瑤姨為何對他這樣重視?他有何過人之處?”   “為何?就為他敢當著三界的人對你下手。這份膽量,放眼天下有幾人?”   “有膽量又如何?還不是去碧霄宮當了書童,任那老女人差遣?”   “書童?恐怕仙界沒人用得起他這樣的書童。”   “怎麼說?為啥用不起?他又乾啥離經叛道的事了?”   “又瞎琢磨什麼呢!說用不起,是因為他隻用了大半年功夫,就已精通了基礎類的全部劍法,而被選入仙門的他的那些同期,多數才剛剛學了點皮毛。瞧,這中間差的就隻能說是天分了。雪淩玥表麵上對他淡淡的,不怎麼搭理,實際上非常重視,不但精心安排了第二階段的課程,還親自教授。此舉無異於告訴世人——莫待是碧霄宮正經八百的弟子。”   “碧霄宮的弟子那麼多,多他一個不多,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說你孤陋寡聞吧你還不承認。碧霄宮的親傳弟子有十二個之多,但是有資格留在碧霄宮成為雪淩玥臂膀的卻隻有三個,分別是天將軍莊羽,大護法展翼,總領事宗召南。莊羽和展翼的事跡你應該聽說過不少,宗召南其人你知道多少?”   蕭思源想了好半天,遲疑著問:“碧霄宮有這號人物?”   “我說你……”野煙就差把“恨鐵不成鋼”寫在腦門上了,“那宗召南是碧霄宮創建至今唯一的大掌宮,身份地位非常人能比。可就是這樣一個響當當的人物,也沒能得雪淩玥親自授令。你說這是為什麼?”   “這個我知道,雪淩玥立有重誓:一生隻為三個弟子親授飛花令。他已經給莊羽和展翼授過令了,當然要珍惜最後的一次機會了。”   “沒錯,最後的機會非常珍貴,可他還偏偏給了莫待,一個不給他好臉色還不願意叫他師父的江湖人。”野煙見蕭思源聽得認真,繼續道,“莫待不願意叫雪淩玥師父,雪淩玥卻還是將莫待視為關門弟子,這份榮耀放在誰身上不受寵若驚?偏偏莫待還就不稀罕,一口一個淩玥上神叫得極為生分,氣得莊羽和展翼找他理論,結果碰了一鼻子灰。雪淩玥知道後非但沒責怪莫待,還把莊展二人狠狠訓了一頓,說他倆不安守本職,多管閑事,沒有起到表率作用。得,打那以後,幾乎沒人敢找莫待的麻煩了。”   “嗬!還真沒看出來嘛,那小子還挺有脾氣的!連淩玥上神都沒放在眼裡。”蕭思源摩拳擦掌,麵露佩服之意,“這麼看,被他打也不算丟臉。”   野煙有些無語地道:“你……能這麼想,我……我很高興……高興。”   蕭思源笑道:“我喜歡有真本事的人。莫待雖然臭屁,可是我服他!”   野煙也笑了:“服就要以禮相待。人心不是靠武力征服,是靠德行。”   “記住啦!聽人說,半年前謝輕雲入了風神門下?他不是落選了麼?”   “季曉棠行事向來不拘常理。那日,謝輕雲去劍門峽找他,說自己想進風神門修習仙法。因季曉棠之前跟謝青梧喝過幾次酒,也算有交情,不好直接拒絕。於是他便跟謝輕雲約定,兩人邊下棋邊品酒:謝輕雲輸了,立馬走人;他輸了,收謝輕雲為徒。結果可想而知。”   “啊?這樣也行?風神的門也太好進了吧!”   “季曉棠定是早就中意謝輕雲了,不過給了個由頭而已。不然,以他的脾氣絕不會收一個不喜歡的人為徒。再說了,能在品酒上勝過季曉棠的人,三界之中屈指可數,就更別提棋藝了,他可是和令狐雲驍持過平局的人。謝輕雲能拜師,憑的也是真本事。”   “不都說謝輕雲是把懶骨頭麼?連魔界的事他都不管,就知道玩樂。修仙這麼辛苦的事他能堅持得了?”   “沒錯,謝輕雲確實不是勤奮上進的人。突然這麼大改變,想必是有事觸動了他。總而言之,又多了一個需要密切關注的對象。”野煙抻了抻雙臂道,“但願三界無戰事,小女子方可安睡片刻。”   “姐姐怎麼看待蘇舜卿?”   “他嘛……”野煙望向高處,冷峻的眼神中隱含殺意,“有膽量,有心計,是人才,奈何德行有虧。我說,咱倆是出來玩的,怎麼說起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來了?掃不掃興?”   蕭思源望望四周,指著一株高聳入雲的柏樹笑道:“那咱去看看那窩鳥孵出來沒?”   野煙哈哈大笑:“你上次進宮那鳥就快破殼了,這都過了整整一個月了,要是還沒孵出來的話那肯定是壞蛋。”她跳到一片花叢中,彎腰尋找,“我在這裡放了幾隻兔子,不知道有沒有生出小兔子來。”   蕭思源也哈哈笑了:“真有小兔子,也早就跑了。難不成還等著被你抓回去紅燒?”   兩人嘻嘻哈哈地說著鬧著,不多久就到了午間。野煙采了捧新開的花回去插瓶,蕭思源也沒空手,分了幾株稀有花卉的新苗,說帶回去種在寧王的書房前,可醒神明目。   午膳後,休息了半個時辰,蕭思源就帶著花苗和一匣子賞賜出宮了。蕭露蕊照舊歇在清和宮,要到第二天午後才回。夜半時分,一頂樸素的青布小軟轎停在清和宮的後門,接走了素衣常服,從頭捂到腳的蕭露蕊。   慕容瑤赤腳倚在門前,眉間愁雲慘霧:“野煙,我太無能了!從前保護不了映雪,現在保護不了小蕊。我愧對蕭家,愧對寧王,愧對那些信我的人!”   “娘娘,您已經盡力了!這不是您阻攔得了的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別再責怪自己了!”   “嗬,盡力?我盡力了麼?盡力不過是安慰自己和敷衍別人的借口。如果我真的盡力了,為何會是這樣的局麵?映雪死了,小蕊忍辱負重,獨自吞咽著血淚。如果寧王知道每月的今天是小蕊進宮侍寢的日子,他會怎麼樣?還有源兒,我該以何麵目麵對他?他那麼信任我!”   “聖上以寧王與小王爺的性命相逼,誰敢不從?”   “沒保護好她就是我的不對,哪裡還有臉找理由替自己辯解?”慕容瑤望著像個黑洞的蒼穹,陷入了回憶。人要是不長大該多好啊!想當初,映雪,小蕊和我同食同寢,同在將軍府讀書玩樂,那是何等的快樂!每逢先生休學的日子,寧王必定早早地候在學堂外,說來接妹妹回家看父母。我和小蕊都打趣說,你接的哪裡是妹妹,分明是未過門的媳婦。每每這時,映雪鐵定要偷偷地掐我和小蕊一把,嘴上說著不許我們欺負哥哥,一張俏臉卻紅霞飛,羞得跟什麼似的……哎,我掐人的毛病就是跟那丫頭學的,改都改不掉。   “娘娘……夜深了,您安寢吧!奴婢會等王妃回來,安排好一切。”   “我睡不著,也不想睡。”慕容瑤鬱鬱地搖著頭,“我去給她準備沐浴的水,她回來了是要好好清洗的。”說著,她流下淚來。“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寧王和我,不但有兄妹之情,更有同袍之誼。而我,卻將他的妻子送上了別人的床。野煙,我這心裡真是刀剜油烹似的難受!”   野煙自知安慰不了這樣的傷痛,隻能陪著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