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體逝去,靈魂升堂,願牧神以歌護佑你步入歸去之地。那是永恒的安眠所,無憂的失樂鄉。”薩弗倫吹了吹飄落的木屑,瞇著眼睛盯著這塊剛刻完字的木板,他想了想,在左下角加了行小字:向前走五十步,越過溪流後順著小路向左,即可到達歸去之地。 薩弗倫把木牌插到麵前的土地中,用隨身帶著的木槌砸了幾下,確保牌子已經牢固的嵌入土中。他把錘子抗在肩上,端詳了一下左下角那句略帶俏皮的話,露出了一個疲憊的笑容。 “嘿,我們走了,老家夥!” 這確實是那個人的說話風格,不管是在草木盛茂的豐沃之年,還是牛羊柴瘦的災荒之日,他總會帶著種奇異的幽默感,嘲弄天時。 “我們靠天吃飯,總不能奢求年年風調雨順,水草豐茂。”那人嚼著一片甘草葉,綠色的汁水順著嘴角流到花白的胡子上。“還是得多存草料,備好棚屋。” “萬一還是度不過怎麼辦?”薩弗倫表示了擔憂。 “那就靜待牧神的感召吧,我們的靈魂會追隨他的歌聲遠行,直至歸去之地。” “那不是等死嘛,說得跟唱的一樣。”薩弗倫一臉的不相信。 “嘿嘿,就是等死唄,那有什麼辦法?”老家夥曾經鋒銳的臉龐上全是褶子,隨著笑聲一抖一抖的。 他就是這樣帶著牧民們從一處牧場移居至另一處牧場,或者屯糧備草,躲過牧神的一次次召喚。 但這次他沒能躲過去。在很早的時候,他就打聽好了下一處遷居之地,在一個叫阿匹克城的附近的草原。但他們帶著牛羊趕來之時,寒災卻半路而至,過路時被層層盤剝的餘糧沒能抵住潮冷的侵襲。牧神終究還是悄然來訪,在門口靜靜的哼著關於歸去的歌。 老家夥窩在透風的帳篷裡,外麵是呼嘯的風聲。鍋子裡煮著最後幾塊肉,他發著高燒,在床上胡言亂語。 “炭火!太熱了,快拿開!” “春天,春天?” “我已經…凱旋了嗎?” 突然他不出聲了,從床上平靜的坐起來,緊緊的握住了薩弗倫的手。他那已經瘦削不堪的身子挺得筆直,眼裡閃爍著光茫。 “你得活下去,薩弗倫,活下去!” 薩弗倫盯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 老家夥鬆開了手,重新躺下。帳篷外的風逐漸平息,雪也漸漸散去。薩弗倫俯下身子,親了親他已經僵硬的臉龐。 “我盡力,父親!“ 寒災中不斷有人死去,起初薩弗倫還將屍體從洞窟中搬出去,埋葬立碑,到了冬日的末期,他們隻是麻木的將人抬到積雪稍淺的地方,然後草草的挖坑埋上 一些人離開了。“不該是這樣,你答應過我 們!” “我們本該在戰場上光榮的死去,而不是被凍死在洞窟裡!” “去他媽的牧民,這就是個最大的錯誤!”薩弗倫窩在洞窟裡,他竭力的想過濾掉那些聲音。“老家夥做錯了?怎麼可能,他戰無不勝, 從未錯過。可那些死去的人” “等找到草場,找到草場一切都會好起來。”薩弗倫安慰著自己。 等寒災終於過去,樹林裡已經堆滿了大小的土堆,隻剩稀稀拉拉的牧民靠在樹上,他們牽著僅剩的幾頭羊,麻木的看著薩弗倫。 薩弗倫也不知道老家夥埋在哪裡,但他覺得這裡亂糟糟的不像樣。於是抬了塊木板草草刻上了字。 “走,我們去找草場。”薩弗倫抹了抹臉,低聲說道。 薩弗倫撥開了擋路的枝椏,來到了老家夥心心念念的草場。一年前,商人莫萊克帶來南部即將戰亂的消息,並告知了北方名叫阿匹克的去處。 “南邊起兵,會途徑此處。還是早些準備吧。”莫萊克舉著酒杯。 “為何起兵?混亂之地又不是什麼好地方。”老家夥瞇著眼,給自己續了一杯酒。 “總會有些人窺探權力、名望及財富,或者是某種信仰。英雄之城恰好把這些都占了。”莫萊克吹了吹酒上的浮沫。“領主們感受到了恐懼,他們加固城墻,囤積糧草,打算把自己關在森嚴的堡壘中。” “難怪,今年領主征收的稅,比以往多了四成。”老家夥沉默了一會,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要多備些糧食和草料了,我預感到今年的冬天會格外冷。” “哦?何以見得?”莫萊克撇了眼老家夥,把酒杯端到嘴邊。“又是牧神告訴你的?”“我們是遊牧人,當然要聽牧神的。他是通報生存的使者,也是降下死亡的信徒。是我們逃不開的宿命。”老家夥搖了搖酒瓶,酒已經空了大半。 “別扯了,死亡是領主們帶來的,生存是你們自己爭取的。”莫萊克滿臉諷刺。“你知道混亂之地一年要死多少人?農夫們辛苦一年,四季順暢,糧食豐產,本該過上富足的日子。但卻被搜刮入髓,把最好的糧食交了賦稅,供那些騎士貴族享樂奢靡。” “這從來都不是天命,是人事!”莫萊克將酒一飲而盡。“你雖然現在是個牧民,但你不會永遠是個牧民!” 老家夥轉了轉酒瓶。“我明白,但我帶著需要吃草的牛羊,和正在活著的人。他們已經死過一次了,從浮戮的血海中探出頭,大口呼吸,然後嗅著同袍的屍臭爬過白骨,才看見青草和白雲。即使他們腦中依舊響著戰歌和號角,我也不能再讓他們回去。”他從懷中掏出一枚銀白色的圓形徽章,上麵以鎏金的花紋鐫刻著一麵拱門,兩側是鮮花與青鳥。“redi,譯作歸去,我們早該帶著榮光而歸,但我預見到了結局。下一次的戰爭、殺戮和無辜者的慘叫。我已經老了,但這些人還年輕。假如歸去的目的是為了再次沖鋒,那又有何意義?” “我明白了但假如你是為了活著,那總得找個理由。”莫萊克沉默片刻後深深的看了老家夥一眼。“去北方吧,一個叫阿匹克的地方,那裡有最好的草場。” “最好早些動身,時間不等人,尤利烏斯。”莫萊克站起身,關上了門。 荒蕪,沒有生機的荒蕪。除了一片黃色的枯草,就隻剩寒風的嚎哭聲。 薩弗倫站在這片枯萎的草場上,感覺到心在慢慢下墜,一些東西好像突然破裂了,但又有一瞬間他好像擺脫了些什麼,變得輕鬆起來。“你覺得我們犯了什麼錯?”薩弗倫轉過頭,麵無表情的朝身後的一個牧民問道。 牧民緩緩的抬起頭,他的臉上露著一絲驚詫和一絲期待。 “我們不該來草場?”牧民試探道。 薩弗倫搖搖頭。“我們沒錯,是尤利烏斯做錯了!” 所有人都抬起頭,他們看向薩弗倫,眼裡突然有了光。 “他是帝國的勇士,戰無不勝的將軍。”薩弗倫挺直了腰。“但他做錯了!” 我們是士兵,不是牧民! 我們希望光榮的戰死,而不是茍且的活著! 即使帝國已經滅亡,禿鷲和蛆蟲爬滿了他的屍 體,我們再不能歸去 我們也必將帶著這份意誌活下去! “皇家第三槍騎隊!”薩弗倫高喊。 牧民,不,士兵們身上逐漸散發起淩厲的氣勢,他們丟下了手中的韁繩,眼中燃起了火苗。 “是!薩弗倫將軍!”士兵們同樣高聲回應。 荒原上起了風,在黯淡的夜色中傳來一陣濕潤的氣息。哈伯雷騎士胯下的那匹白馬馳騁著,像一陣閃電。他是貝裡克城最優秀的騎手,來此就是為了挑戰這絕境的荒原。 灰袍老者攔住了騎士的白馬。“回頭吧,騎士。前方是死人的國度,歸去的尼伯龍根。你聽,亡者們正從土地中爬出,發出渴望的嗚咽,那是徘徊者對靈魂的挽留,是用絕望奏出的悲 歌。” 哈伯雷騎士高傲的抬起頭,他年輕的雙眸裡充斥著生命的桀驁不馴。“我是哈伯雷,貝裡克城最優秀的騎手。我左手舉著的是永燃的白焰之火,象征著臣民不滅的擁護;腰上懸掛著奧丁饋贈的鋒刃,意味著破開前路的困頓;白馬名為尼拉古格,承載著君王的品德與意誌。我必將沖破迷霧,到達彼岸。” 騎士說完,就踏入了荒原的黑夜中,永燃的白焰閃爍著光,尼拉古格發出雷霆般的怒吼。灰袍老者駐足原地,他在長長的嘆息。“永燃的白焰火勢將熄,奧丁之刃已攀銹蝕。白馬長嘶,看似贊勇,實為驚懼。又一個靈魂即將迷失荒原.” -《荒原之歌·卷 一》 “這也能算是……騎士小說?”肯特領主看了看手中的羊皮卷,然後將其隨手丟在座位上。他從窗子探出頭,望向馬車外。此刻天色黯淡,已近傍晚,在太陽落下的另一麵,幾顆繁星浮現。 這是一條阿匹克城外的小路。騎士們護佑在馬車兩側,掛劍背盾,隨著馬車的速度緩緩前行。雖然肯特是個狂熱的賽馬愛好者,但怎麼看,現在都不是個賽馬的好時候。 但肯特仍堅定向阿匹克城外的荒原行去,不是他享受黑夜,而是因為一個賭約。此時參加賭約的另一人從側麵的馬車上探出頭,他向肯特招手。“嘿,肯特領主,天色已晚了,如果不方便,改日再比也行。” 肯特麵無表情。“不勞費心,還記得賭約嗎?““當然。”那人喊道,語氣裡絲毫聽不出緊張。他確實是個厲害的騎手,突然出現在阿匹克城的賽馬場,然後戰勝了所有人,包括蟬聯了五次冠軍的肯特。他騎著一匹桀驁不馴的黑馬沖過終點,然後站在原地向所有人揮手。但沒人敢鼓掌,他們把目光投向了另一個人。 “年輕人,你有一手好騎術,要來場特殊的競賽嗎?”肯特沒有動怒,他微笑著向年輕人伸出手。 “當然,對於騎術我還有些信心。”年輕人同樣微笑著,爽快的回應。 觀看席上想起了紛紛的議論聲,人們帶著嘆惋的表情看著年輕人,好像他選了一條不歸路。“又一個即將喪命的年輕人。” 哈伯雷在荒野上奔行著,永燃的火把滑出一道白色的光痕。尼拉古格踏碎了腳下的亡魂,好像沒有什麼能擋住他的腳步。但黑霧很快出現了,他從天空中飄蕩而來,慢悠悠的攀附在騎士的頭部。一瞬間,荒原中明亮起來,他看到了故鄉的原野,翩斑的舞女穿著白色的紗裙,她露出天鵝般的頸子和凝脂的小臂,婀娜起舞。騎士被吸引了,他拉住尼拉古格的韁繩,指向舞女的方向。“去那邊,我看到了光亮。天使正起舞迎接我的到來。”哈伯雷亢奮的喊道。“那一定是荒原的出口,我多年未歸的家鄉。”尼拉古格發出一聲悲鳴,在它那如雷霆般的眸子裡,映出的是一條萬劫不復的漆黑深淵。-《荒野之歌·卷二》 肯特從騎士手裡接過了韁繩,然後向另一個騎士揮手示意。年輕人挑的還是那匹在馬場上取得冠軍的黑馬。 “我已經派人在終點舉著火把作為標記。”肯特翻身上馬。“就順著這條商道。” 阿匹克城曾擁有最豐茂的草場,從前月光再明亮,也穿透不了厚而密的草叢,但寒災不僅凍死了浮於土麵的綠葉,連帶土下的草種也絕了生機。此刻的阿匹克草原酷似沙漠中的戈壁,幾株植物零星的分布在各處。 “沒問題。”年輕人同樣翻身上馬。“我的童年就是在騎馬中度過的,那時不會有人舉著火把, 隻能靠天上的星星分辨方向。” 肯特怔了一下,年輕人已經向前馳騁,他猛地踢了下馬刺,也跟了上去。 年輕人的騎術精湛,他始終以俯身的姿勢趴在馬背。一時,荒原上隻剩下叩擊的馬蹄聲。肯特頭上微微冒汗,但他仍落在年輕人的身後。“我父親教會了我騎馬,他是個有名的騎手。”年輕人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一個…經常騎馬的人。” 肯特心中一驚,他已全力以赴,年輕人看起來卻遊刃有餘。 “你是哪家貴族的後代?”肯特一邊回應,一邊暗中加快了速度。他從覺得這個馳騁的身影有些熟悉“如此精湛的騎術可不是那些下等的賤民能掌握到的。” “不是貴族的後代,隻是經常會用到。”年輕人還是那個姿勢沒變。 肯特加快了速度,卻發現他的年輕人之間的距離依舊如此。他沒來由的感到一陣煩躁。馬刺踢擊的動作也越來越頻繁。 終點就在前方不遠處,肯特已經看到了那晃動的火把。他胯下的駿馬發出痛苦的喘息聲,但仍沒法趕上前麵那個黑色的身影。 終於,在距離終點大約百步的地方,那劈飽受折磨的馬獲得了解脫。它轟然倒下,濺起了一捧沙土。 年輕人勒住了馬繩,他端坐在馬背上,麵無表情的看著那匹翻倒的馬。肯特從馬背下鉆出來,此時他一身塵土,狼狽不堪,已經失去了理智。他不知從何處抽出一把短弓,毫不猶豫的射向年輕人。年輕人隻是略微側了下身子,就躲過了飛來的箭矢。 月光從荒野上照來,映在了那個騎著黑馬的身影上。肯特終於想起了那份熟悉感從何而來。他下意識的張開口。但還沒等他發出聲音,一柄長矛貫穿了空氣,刺入他的胸口,一個騎馬的陰影從荒原的陰影中顯現,隨後是更多的陰影。 “你們是巴塞勒騎兵” “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們是邊境巡遊者。” 肯特的嘴中溢出鮮血,他向後仰去,重重摔在地上。 身著板甲的護衛拔出了利劍,伴隨著鏗鏘和喊殺向年輕人奔來。但下一刻帶著火星的長矛便穿透了他們的鎧甲,隨後是痛苦的慘叫和劇烈 的爆炸。 猶如寒災前阿匹克草原上的繁星。 薩弗倫麵無表情的看著絢爛的光亮。他旁邊的樹上靠著一個黑影,黑影穿著一身灰色的皮甲,發出沙啞又低沉的聲音。 “怎麼樣,這玩意還好用吧?” 薩弗倫沒有回答,他依舊靜靜的看著士兵們的殺戮表演。 “這就是岡比西斯的饋贈。以後還會更多。” 薩弗倫看向黑影,他沉默了良久。“嗯,偉大的岡比西斯萬歲。” “嘿嘿。”黑影像是聽到了滿意的回答,他發出 一陣沙啞的笑聲,消失在了樹林中。殺戮已經到了尾聲,月光伴隨著爆裂的長矛和 叩擊的馬蹄,好像一場神秘的舞蹈。 泥潭,那是絕望的深淵,亡者伸著枯瘦的指骨,將他們向下拉去。騎士哈伯雷終於睜開了雙眼,他拔出腰間的利刃,揮向了嚎哭的亡靈。永燃的白焰在濃厚的絕望中閃爍著,越來越小。天上是慘白的月色,地下是絕望的哀鳴。 灰袍老者出現在了深淵上,他向下看著騎士。“這是尼伯龍根,死人的國度,亡者們正從土地中爬出,發出渴望的嗚咽,那是徘徊者對靈魂的挽留,是用絕望奏出的悲歌,一旦開始,就絕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