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節分明的手握住長戈戈桿,秋風吹著張竭力壓抑不安的臉,青年趙卒站在軍陣中,有些害怕地眼神亂瞟,從這裡隱約能看到兩三公裡外的漢軍,他想逃跑,但他知道,如果他這時候逃了,多半被一箭射死,或者拖去砍了明正典刑。 “咈哧。” 高頭大馬馱著須發灰白的老者從青年趙卒麵前經過,老者的目光掃過這支總人數不過接近萬人的軍隊。 這裡,是趙國國都城外。 僅僅幾個月的戰鬥,整個趙國已經沒有可以失陷的土地,劍鋒懸在祂的心臟上,看來隨時可以刺下去。 接城的道路所在的野地上,高矮不同的老少男丁密密麻麻地站成五道方陣,長戈如林。 老者看到陣中和他一樣須發皆白的士卒,心底嘆息。 從開戰到現在,趙國所做的似乎就隻是不斷構築防線,然後不斷被擊潰,他們能湊出的兵員,不多了。 “傳我命令。”老邁嘶啞的聲音喊道,“迎敵,擊鼓!” 咚,咚,咚。 如前所說,在古代戰爭中,結陣是非常重要的一環,冷兵器時代的武器殺傷範圍太小了,士兵訓練度也相對較低,必須使用密集陣列才能維持戰鬥意誌,並對敵人造成足夠多的傷亡,在對漢軍進行了各種嘗試,全無效果以後,麵對最終決戰,趙人依然采用了他們最熟悉的戰法。 聽到鼓令,由五道幾千人的方陣構成的人墻運動起來。 “嗚!————” 趙人對麵,原本還在小跑前進的漢軍反而慢下來,作戰器械在行軍途中直接變換位置,結陣對敵,陸大古在隊伍中驅使坐騎,舉起單筒望遠鏡觀察敵情,首先是偵查部隊早就傳回情報的萬人方陣,然後是後方連綿幾公裡的城墻,蒼茫枯敗的大地上,青銅時代軍隊,而且是屢屢受挫士氣衰微的青銅時代軍隊,正要與己方熱武時代早期軍隊交戰。 果然。 那個人頭隻是替身。 陸大古了然地放下望遠鏡,點頭。 對麵的人是趙梁,幾年前漢國攻燕,幾國攻漢時,趙軍主將就是他,這位久經沙場須發灰白的老將,來為其效忠的君主盡忠。 趙王總算不至於為一場希望渺茫的刺殺撕去手裡的牌。 “咚。” 漢軍千名持弩械的弩兵和十架床弩分別排成2X5和兩排陣列,箭頭斜向上,通過仰角增大射程。 “咚!”“嗖!” 敵人成片地倒下,剩下的趙軍陣型開始亂起來,弩陣左右的火炮部隊已經裝填好散彈。 “彭!” 又是如鐮刀過境一般,成片士兵像地裡的麥子被收割一樣向後躺倒,整支趙軍混亂起來,他們的恐懼超過了界限,經受過幾次與漢軍對戰的老卒已經趁亂逃跑,新丁則或是跟著逃跑,或是驚懼交加地看著漢軍接近。 將領們手下的親兵隊斬掉好幾個逃兵,仍無法控製局麵,他們的陣型徹底走向混亂。 而漢軍步卒秩序井然地前推、結陣,將炮陣和弩車掩護在身後。 為避免傷及己方,它們需暫停使用。 即使不用它們,剩下的敵人也不會造成什麼傷亡———最前方的步卒組成的盾墻後,一桿桿長槍倒下來,這些長槍的攻擊距離比敵人的戈更遠,更鋒利,造成的殺傷更大。 現實可不像遊戲,有平衡機製。 首先,單刀近槍為什麼被吹捧? 因為真的很難,長柄武器對刀劍等短兵自帶壓製效果,是以歷史上有名的冷兵器時代將領大多用長柄武器。 而槍,是戈的升級版,成本低,上手快,適於普通士兵使用,且極適合軍陣,久經考驗的它一次次證明了它的價值,另外,長槍被古人造得能有多長就多長,恨不得四十米大長槍幾十丈外把敵人捅死,早在唐代就有七八米長的長槍。 漢軍更近了,行至距離對麵的亂軍不足五十米,漢軍軍陣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喊聲: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豈曰無仇?與子同仇!”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血不流乾,誓不旋踵!” 這時陸大古看到,對麵的主將趙梁的旗幟向右麵側翼斜沖出來,帶著兩三百名精兵組成的戰車和騎兵編隊,顧不上混亂的己方陣型,幾名趙軍士兵被頂飛,被馬蹄踩踏,還有十數名趙軍直接被輔助編隊打開道路的步卒精兵砍倒,那些馬和士卒全都著甲。 大古理解了對方的意圖。 原來這幾千上萬列陣趙卒的命都被用來換一次有可能兌掉他的機會。 正合了慈不掌兵、義不掌財的道理。 “大王,我去對付他們。” 漢軍軍陣因繞了半圈弧線意圖從斜側麵沖擊的趙軍騎兵,出現少許小範圍的騷動。 喜向陸大古請纓,他的判斷和大古一樣,這支亂來的騎兵編隊頂天了能沖開八九層人墻,但真等他們沖撞過來,多少會造成不必要的折損,所以最好在他們撞上來以前消滅之。 “不。” 他解下綁縛背上長戟的粗繩,隻手按著馬背,翻身跳上旁邊的戰車: “某親自去會會故人。” 三百名漢軍戰車與騎兵組成的編隊出動了,直直地迎向對手。 離開對崩散趙軍卒伍進行一邊倒的清理抓捕的主陣,他們放箭,用密集的箭雨射倒二十幾名敵人,餘下小半受傷,兩隊相交,陸大古所在的戰車上,禦者矮下身控車沖向趙梁的戰車,一名士卒長槍對準前方預備著清障,他本人握緊戟桿,在與趙梁戰車抵近的瞬間。 “鐺!” 兩車相交,兩人互相探身攻擊對方。 金屬碰撞的火星在兩人眼神相對又錯開的瞬間照亮了一個剎那,這個剎那,他們互相看到對方漆黑的、渾濁泛黃的眼瞳。 他們的眼神好像在對話。 漢王陸古問:將軍老矣,尚能飯否? 趙將趙梁答:日啖五碗! “噅律律律!———” 趙軍編隊折損四分之一,受傷的戰馬驚叫著,戰車側翻,車轅斷裂的木屑連帶煙塵揚起,好幾名騎兵被甩下馬,漢軍幾名騎兵受輕傷,兩隊各在沖開一段距離後拐彎,再次朝對方高速接近。 “鐺!” 趙梁的手顫抖著,險些沒握住戈桿,兩次武器碰撞震傷了他的虎口和手腕,前出幾十米的陸大古命令禦者帶隊調頭。 漢軍編隊五名騎兵受傷,趙軍還剩近半。 疾馳的風拂過蒼老的麵容,趙梁探身,對迎麵而來的陸大古揮戈。 “釘!” 長戈脫手。 趙梁劈手奪過身旁士卒的武器,深吸氣,鼓起氣力,陸大古出征前剪過又長至一掌的發絲被高速行進的風吹得撩起,他皺起眉頭,盯緊目標。 “嗤!!” 僅三個回合,趙梁已經沒有力氣擋住大古的攻擊,為趙國戎馬一生,他太老了。 連戈桿帶脖頸被一戟劈開。 【思維加速】讓陸大古還有時間在戰車行駛中立刻回頭,張弓搭箭,弦如滿月,射斷趙軍戰車編隊裡旗桿上係住趙旗的繩索,他用不容違逆的語氣宣告: “趙梁已死!立刻投降!” 漢軍軍官跟著喊道: ““趙梁已死!立刻投降!!”” 剩餘的趙軍在驚懼和茫然中停止了抵抗,作為冷兵器時代軍隊,作戰也沒有得爵和賞賜,他們已經堅持的夠久了。 陸大古望向前方的城墻,現在,攻入趙國國都隻是時間問題。 這是趙國最後的一天。 “快跑!快跑啊!” 都城裡徹底陷入混亂,絕大部分民眾躲進家裡,兵卒在街頭巷尾逃竄。 他們剛聽到隆隆震響,然後傳來建築物垮塌聲,沙塵暴般揚起的煙灰從很遠的地方都能看見,他們隱約知道,城墻已被漢軍的“妖術”弄塌,少數遊俠兒仍未放棄,還準備搞刺殺偷襲那套,然而他們根本沒法與成體係的職業軍人較量。 殘餘精兵收攏防線守衛王宮.....他們堅持不了多久。 “彭!彭!彭!” 火炮暴力破解了宮墻大門。 陸大古觀察著街道、民宅,觀察板築夯成的墻體。 率領著與同時代其他部隊拉開代差的大軍,他隻需要前進,就能將對手的防禦力量擊穿擊碎。 “孩子們!” 趙國王宮內,某座宮殿裡,老者無比堅定地說: “我聽說,漢國每到一個地方,就收走那裡的典籍,燒毀那些典籍,亡人們的文字,可我告訴你們,漢國能亡我們的國,亡我們的人,可它亡不了我們的字!” “今天你們就要學到趙國文字的精意!” 陸大古從殿門口看內裡,這個用作學室的地方,幾十名青年男女整齊地伏在案邊,聽從老者的教導,用刀筆在竹簡上刻畫———紙推廣以前,很多文字都得拿刻刀在竹簡上一道道刻下來,所以基層文字工作的官吏叫“刀筆吏”。 他看到,學室內桌案、地麵零落有箭矢,幾支箭射中學子後背,血滲出,染紅衣衫。 “這裡的人,當真一步也沒有動?” 他問身邊的伍佰長。 “是,一步未動。” 大古沉吟了下,命令道: “看好他們,不要打擾,也不得放跑一個。” 正好需要人手翻譯來整理文本和字典。 他掃視殿門上懸掛的牌匾,頷首: “好字,隻是得換成我們漢國的文字。” 對這些宮殿,陸大古的安排是除卻用作漢國宮的六國王宮都改造成學院,接收精挑細選的優秀學生實行更高級的教育,這些學生就相當於漢國的大學生,將來,整個漢國隻會有七至九所大學。 “大王,到了。” 候在殿門處的喜樂嗬嗬地指引道。 他步入趙王處理朝政的大殿,地麵血跡未乾,他們剛剛清剿完守衛把人拖走。 偌大的殿內隻餘趙王遂,顯得異常空曠。 趙王遂手執銅劍,平靜地準備麵對終局。 陸大古於是製止左右將士要上前擒拿住對方的動作,準備讓對手體麵地退場,結束這場戰事。 “漢王!漢王!!———” 趙王遂忽然變了臉色,宮殿的角落裡跑出一道倩影,是位貌似年方二八的少女,她一襲如墨的青絲,戴兩支瓊簪,著青色長裙,身姿高挑纖柔,清麗的玉麵上眼角帶淚,少女跪在他幾步外,哀求: “求求您饒了我父王!” “你回來乾什麼?!”趙王遂焦急惱火地喝問,他亂了心神,“你不是早跟你阿兄他們乘車駕出城了嗎?!” 少女似未聽聞,跪著想向漢王古靠近,陸古左右親衛和喜立刻拔劍。 “漢王!”她通紅的眼眶望著陸古毫無波瀾的神情,“隻要您饒了父王,阿晴願意為您為奴為婢,生生世世地侍候您!” “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 “那趙地的庶民黔首們該怎麼辦呢?” 陸古開口,平和地打斷了她的哭求:“難道你以為憑自己的姿容美貌,博得寡人的歡心,寡人就可以放過你們麼?” 少女的表情漸漸呆滯了。 “某本黔首,躬耕於西丘,時因晉王征討無度,立黃巾,伐無道,某昔年自封天公將軍,就是為了讓追隨某的人有口飯吃,為了....討一個公道。” 說到“公道”二字的時候,少女看到,漢王陸古漆黑的眼瞳更幽邃了些。 “而你們,占山林田地水道,使平民無以求生,放任貴族豪強和官吏為了斂財多征強征土地、糧草和稅款,趙地貴族的門客可以因為一個眼神,一時的心情,覺得受了冒犯就當街斬殺平民,官吏欺壓不識字的平民,騙他們幾倍地上繳糧食.....” 他細數他們的罪孽,緩緩拔出鋼劍: “這一樁樁,一件件,在我和我的子民這裡。” “總得有個交代。” 這個時代的人,重義輕生死,如陸大古老家歷史線的秦國,傳說,秦穆王生前收攬了三位賢人,點為大臣,一次飯局上,秦穆王醉酒,說:“我們在一起多麼快樂啊,要是死後也能這樣就好了!” 結果秦穆王死後,三位大臣為了完成酒後的承諾,自盡陪葬。 這難道能說他們沒有道德嗎? 可他們的道德隻對同樣有身份的人和“義士”,至於庶民黔首,汙泥草芥而已。 “那我,可以為我的父王再舞一曲嗎?” 她期冀地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漢王古平靜地站在那裡,沒有說話,算是默許。 於是少女勉強地站起來,慢慢地,舞起衣袖。 趙王遂的視線模糊了,握著銅劍的手止不住地發抖,張口,卻說不出話,他認出來,這是她曾在他生日宴上獻上的舞蹈。 “女兒,女兒.....” 接著他睜大眼睛,從他的視角,可以看到少女悄悄抽出一柄藏於袖口的匕首,再.....奮力回身! 下個瞬間,少女眨了眨眼睛,她看到一個高挑纖柔的背影。 啊,原來是我自己。 她想。 好快的劍。 “嗡。” 漢王陸古揮劍甩去劍上的血跡。 趙王遂雙目赤紅地怒吼著沖向他:“啊啊啊啊啊!!!———.” 吼聲戛然而止。 “拖下去,埋了。” “大王,太仁慈了吧。”喜猶豫,“應該掛在城門,曝曬三日,再扔在荒野讓野犬野彘啃食,來償清他們的罪責啊。” “.....你有點太極端了。” 陸大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用娟布擦拭手裡的鋼劍,說:“沒有必要。” “開倉放糧,清理渣滓,控製潰兵,醫治傷者,宣講安撫。” “我們要做的事還有很多。” 這時,載著殘餘貴族、宗室逃出都城的車隊上,一名昔日的貴族從遠方回望,望向那夕陽籠罩的都城,看見最後一麵趙旗從城墻上落下。 “啊!” 他眼裡噙著淚,喊道: “趙國的社稷,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