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提督看著信函,手指微微發顫。 書信裡,義父夏秉忠竟把林如海稱作“林弟”,叮囑他不得“冒犯驚擾”。 孫榮有些不知所措,他不動聲色的瞟了眼林如海,心裡嘀咕道:“這林老狐貍,難不成是義父失散多年的親兄弟?!” 片刻後,三人重新落座。 不等吳知府打圓場,孫提督端起酒杯,連飲三杯,望向林鹽政,賠罪道:“咱家不勝酒力,方才冒犯了叔父,還望林大人海涵吶。” 林如海撫須一笑,淡然道:“孫公公查案心切,言語有失,也是無心之過,莫要在意。” “怪我,怪我,都是我挑起的話頭。二位大人,來來來,吃了這杯酒,盡釋前嫌!”,吳新之舉起酒杯,趁機諂媚道。 又是一番觥籌交錯。 林如海本就不善飲酒,勉強再吃下幾杯燒酒,隻覺得腹中升騰起一股熱氣,沖過嗓子眼,直抵腦門兒。 他搖晃著頭,目酣神迷道:“要說這魏安民所得贓財藏在何處,我倒有個推測。” “哦?”,孫提督挑了挑眉,側耳恭聽。 “揚州城有一姓冷的古董商,是個黑戶。” “此人最喜攀權附勢,結交官員。” “魏安民在任時,兩人來往密切。” “我看那贓財,說不得,就藏在這姓冷的家宅裡”,林鹽政凝視著手中酒杯,斷斷續續道。 吳知府聽了,麵色大變。 孫提督若有所思。 說罷,林如海垂下頭,不再言語,他用眼角掃了掃神態各異的二人,眸子裡閃過一抹輕蔑之色。 林鹽政當然沒有醉。 孤臣之路,向來都是忍辱負重,不擇手段! 今兒,他便要借冷子興的命,將這揚州官場攪得天翻地覆,叫那位遠在京都的老聖人好好看看! 甚麼貳姓黨人,甚麼三姓家奴,他林如海,根本不在乎! 他林如海,子可斃,妻可亡,女可棄,家可拋,名可臭! 他一人,便是諸黨! 那位老聖人自從登基後,醉心權術,視群臣如豬狗,百姓更是苦不可言。 天下苦聖人久矣! 他寧可兩麵三刀,哪怕是跪著,也要一步步借力躋身內閣。 他要以一己之力,聚合各黨,挾迫老聖人分權於票擬,重設相位。 他要捅爛這汙濁不堪的名利場。 他要捅出個白日青天。 “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 “天不生我林如海,縱是白晝,亦如寒冬!” …… 榮國府,絳雲軒。 賈寶玉用過晚飯,換了身白蟒青緞的華麗衣裳,正打算去林黛玉那兒解悶。 不想冷水寒忽然登門造訪,向他討要幾幅墨寶賞玩。 “沒有,一幅也沒有!”,賈寶玉一麵朝外走,一麵沒好氣道:“你走罷,我要出門去。” “寶兄弟,快別說氣話!”,冷水寒想了想,灌起迷魂湯,道:“府裡上下,哪個不誇你字法兒好,你用腳寫,都比我手寫的好。” “那是自然的了”,賈寶玉聽了,得意的很,轉念一想,不對,這個誰,心眼壞得很,莫不是又要害他,轉而冷聲道:“我可不會用腳寫,你莫瞎說!” “打個比方,打個比方”,冷水寒訕訕笑著,接著壓低聲音,神神秘秘道:“寶兄弟,你想聽故事不?” “啊?”,賈寶玉驀的漲紅了臉,四下張望一番,瞧著丫鬟們還在裡間沒出來,忙忙拉住冷水寒的手,悄聲道:“好哥哥,你講罷。” “嘿嘿”,冷水寒賣起關子,用手指比劃著字畫的形狀。 “你要我的字畫作甚,當真不是想著新法兒捉弄我?”,賈寶玉麵色掙紮,猶疑道。 “寶兄弟,你這話,可好沒意思。我拿你當兄弟,你看看,今兒在梨香院,你跑到太太跟前告我的狀,我怨過你沒?”,冷水寒一臉的不滿。 “我……我……”,賈寶玉正要解釋。 “甭說了,我曉得,寶兄弟是好心”,冷水寒不在意道。 賈寶玉聞言,頗有些感動,嚅囁道:“好哥哥,你想要我哪幾幅字畫?” “現寫罷”,冷水寒笑了笑。 “麝月”,賈寶玉朝裡間喊了聲,急道:“快取我紙筆來。” 不一會兒,麝月拿著紙筆硯臺,走了出來。 “寫什麼?”,賈寶玉鋪好紙張,問。 冷水寒沉吟片刻,開口道:“我念,你寫。” “我一生,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 “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渴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 “這……這……”,賈寶玉一陣恍惚,腦袋裡嗡嗡作響。 他素知自己乃一紈絝膏粱,不屑世務,怕讀文章。 真真是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 這冷水寒,竟然自嘲和他一樣,甚至聽起來,還要比他更廢物? 賈寶玉遲遲沒有下筆,惺惺相惜道:“我一生,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 “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 冷水寒見了這等光景,趕緊打斷道:“你可別多想,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個公子哥兒,叫張岱。你快寫罷。” 賈寶玉麵色復雜,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有些掃興,低著頭,默默寫完。 “我一生,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冷水寒頓了頓,接著道。 “我一生,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 “勞碌半生,皆成夢幻……” 賈寶玉呢喃著,越寫越不得趣兒。 他好似聽見了自己的一生,不忍心再寫,停下筆,攤開了另一張紙,呆站良久。 “寫好了嗎?”,冷水寒催促道。 賈寶玉聽了,抽了抽鼻子,一聲不吭地重新握好筆,繼續寫著。 等他寫完,冷水寒看著紙上還未散開墨跡的字,沒有再說話。 過了半晌。 “還有嗎?”,賈寶玉問。 冷水寒嘆了口氣,回道:“莫說公子癡,更有癡似公子者。” “莫說……”,賈寶玉下意識開口復述,才說了兩個字,就啞然無言。 他一瞬間竟想不起來自己的“癡”字,要怎麼寫。 “癡……我……我……忘……”,賈寶玉有些難為情,不知該如何是好。 “人知道自己有疾,便是癡。” 冷水寒說完,拍了拍賈寶玉肩膀,輕聲道:“寶兄弟,我先走了。” “這字,你寫完,暫且替我收著罷。過兩日,你要是得閑,就隨我出城頑頑去。” 人世間,誰沒有疾呢? 不過是知道,和不知道而已。